国庆节那天,妈一早就开始在院子里喊,起来刨花生啦——
妈喊的嗓门儿很大,尾音拖得老长,像是喊给全村人听的。
也难怪,妈唠叨刨花生的事,差不多有半个秋天了。那一年风调雨顺,日子格外争气,花生的长势比往年都要好。妈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扛着锄头,到那两亩花生地里转转。有时候也不是为了锄地,就是想去看看,就像每天晚上坐在家里翻看那几张数额不大的存单一样。仿佛这样多看几眼,花生就会长得快些。
逢到节假日什么的,妈就不单是自己去,还要爸、我和弟弟一起去。妈说,地里长了那么多草,我一个人哪拔得过来?妈还说,花生该浇水了,不然要减产的。妈又说,人勤地不懒,人懒没饭碗。
我跟弟弟听惯了她唠叨,常常装作听不见。妈有的是办法,妈说,花生长得这么好,多收两三成是没有问题的。今年,多收的花生卖来的钱,给你们一人买个新书包,再买双新球鞋。我得承认,新书包和新球鞋的**远远大于一场懒觉。弟弟也一样,经常是妈刚许诺完,他就兔子似的跟着我往地里跑了。
妈说得没错,人勤了,地就不会懒。那一年,我是在听着妈哼唱的有点儿走调的《朝阳沟》和《穆桂英挂帅》的日子里,一点点看着花生成熟的。直到国庆节那一天。
其实,花生早几天就可以刨了,但妈说,大丰收年的,一个人可干不来这么多活儿,得全家齐上阵才行。
整整一个国庆节,我们全家都在刨花生的快乐里度过。眼看着一袋一袋的花生,在家里垛成小山的样子,我和弟弟仿佛就看见了新书包和新球鞋的影子。毕竟,家境不是很富裕的我们,在同学们面前嘚瑟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丰收的狂欢结束后,妈开始迫不及待地计算收成。妈计算收成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用算盘,妈用的是一根树枝,在松软的地上鬼画符似的画来画去。一边画,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像是一场朝圣仪式。妈说,估摸亩产能有六百五十斤,按照每斤九毛的价格,每亩收成有小六百了。刨去种子、化肥、农药,还有人工啥的,每亩能挣一百八,两亩就是三百六呢。
妈的眉眼和嘴角爬满了喜悦,一时竟忘了许诺给我们的书包和球鞋。弟弟在一边不停地提醒,妈才拧着他的脸蛋说,买买买,卖成钱就给你们买。
卖花生的那天是个礼拜天。爸不休息,爸去学校改学生的期中试卷了。我跟弟弟想帮忙,妈摆着手,把我们撵得老远。收花生的是两个外地男人,开着四轮拖拉机,两个人都是黑乎乎的脸膛,头发支棱得像刺猬。妈指使着他们从厢房往外搬花生,花生装在大小不一的破布袋里,男人每次往地上扔布袋的时候,妈都要心疼地叫一声,慢点儿慢点儿,花生都让你们蹾烂了。
妈没有让他们把花生都搬出来,搬了一部分,妈忽然就叫停了。妈像是有点儿不舍地嘟囔着说,先卖这么多吧,过段时间说不定还要涨价呢。
接下来就是称重。两个男人拿着一杆秤,一袋一袋称,每称一袋,妈就拿着树枝在地上记着重量。刚称完最后一袋,妈就算出了总数和价钱,速度快得让两个男人呆愣了半天。妈说,我算账很少出错的,不信你们就用算盘再算一遍。男人飞快地数了钱,递给妈说,不用了,我们相信你。
四轮拖拉机在扬起的烟尘里走远了。妈又开始数手里的钱,眉眼笑开了花。我远远地看着,都是十元的票子,一共二十九张,卖了二百九十块钱。妈数了两遍,拿起树枝在地上画起了鬼画符。我跟弟弟在一边看着,想等着妈画完了,提醒她书包和球鞋的事。
妈突然号了一声,毫无征兆地,把我和弟弟吓了一跳。妈忽地站起来,又蹲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了几声,妈想起什么似的,冲我歇斯底里地喊,快——快去追那个收花生的,别让他跑啦!
我愣怔着,不知道妈中了什么邪。妈扬起手里的树枝,冲我甩过来,快去呀!妈的嗓音里爬满了哭声,吓得我也不敢再问什么,撒腿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折回来,从车棚里推出了一辆破自行车。虽说我刚学会骑车,但总比两条腿快一些吧。
出村的路一共两条,通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我跟弟弟分头追,我骑着车,追到村口,路变成了三条。我漫无目的地沿着三条路分别追了一程,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
家里聚了很多人,大家都在劝着妈。妈的哭声已经有些沙哑,但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从邻居断断续续的劝解里,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妈记下的花生数量都是按斤算的,而称却是公斤称。也就是说,妈整整少算了一半的钱!
二百九十块钱,差不多就是两亩花生全部的利润!就这样没了。一起没有的,还有我和弟弟惦念了半个秋天的书包跟球鞋。
一连十多天,妈都寡言少语,沉浸在二百九十块钱酿造的灾难里。我不知道爸是用什么办法劝解妈的,一个多月后,我们才第一次在家里见到了妈的笑脸。
第二年夏收前,爸问妈,还种花生吗?妈狠狠地瞪了爸一眼,恶声恶气地说,甭跟我提花生,花生都已经死了啊!
我们都知道,妈这话是说给那两个收花生的人的。可惜的是,他们没机会听了。因为打那以后,我们家再也不种花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