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有点儿傻,认识四叔的人都这么说。小时候,在同龄的孩子里,四叔的个子是最高的,可是每次放学,四叔都是流着泪鼻青脸肿地回家。奶奶没少数落他,也没少开导他,四叔改不了。和人打架的时候,四叔站在那儿,盯着人家的拳头躲也不知道躲,像个活靶子。
四叔的书念得也不好,初中没毕业就回家种地了。爷爷是个种地的好把式,他一心想把四叔**出来,好让自己有个喘息的时候。四叔在土地上的本事并不比读书强多少,他管理的庄稼常常让爷爷气得跳脚。
渐渐地,没有人再在四叔身上抱任何幻想了。奶奶说,知道自己张开嘴吃饭,伸出手穿衣服,知道找个媳妇过日子就行了,庄户人,折腾不起就别折腾了。
四叔当然是知道吃饭穿衣的事的。谁心里都知道,四叔不是傻,四叔是心眼儿太实了。
转眼就到了四叔谈婚论嫁的年龄,四叔又成了奶奶心头的一块伤疤,碰一碰奶奶就钻心地疼。奶奶自己就是方圆十里有名的媒婆,牵的线搭的桥不知成就了多少鸳鸯,可在四叔身上,奶奶的底气全给磨没了。姑娘一个接一个地见,走马灯似的,只一面,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了,连个囫囵话也不撂下。奶奶再托人去给四叔说媒的时候,媒婆们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任凭奶奶从城里买回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跑腿礼,也没有再牵动谁的心思了。人家媒婆说,四叔跟人家姑娘往那儿一站,人就成了根木桩,是个哑巴还知道啊啊两声呢,四叔不知道,四叔只会涨红了脸盯着脚上的鞋尖掰指头,仿佛他的鞋尖上有人家姑娘的脸。
眼瞅着四叔的年龄越来越大了,在那个时候,年龄大了是不容易找对象的。奶奶一天天急得像火燎似的,一刻也坐不住了。她再也顾不上自己的脸面,提着东西跑到一个远房亲戚家,低三下四地求着。
奶奶的苦心为四叔迎来了又一次机会,这一回,奶奶为了不再让四叔盯着自己的鞋尖掰指头,就花了几天的工夫教四叔说一些场面上的话。那时候正是深冬,堂屋里烧着热乎乎的炕,奶奶教着四叔,见了人家姑娘就说“天真冷啊,坐在炕上暖和会儿吧”,然后又端了一筐花生放在桌子上,让四叔跟人家说“也没啥好吃的,掰点儿花生吧”。
四叔那几天啥也不做,到底把那几句话溜熟了。
见面那一天,远房亲戚把姑娘领到屋里,互相介绍了一下。姑娘是个大大咧咧的脾性,进了屋像进了自己家一样,揉着冻得通红的脸说,今儿的天真冷啊,一边就端起桌上的花生上了炕。
四叔讷讷地走到姑娘跟前,说,今儿的天真冷啊,上炕暖和暖和吧。四叔像个背书的小学生,一字一句生怕说错了话。姑娘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现在不是在炕上吗?四叔红了脸,四叔接着说,也没啥好吃的,掰点儿花生吧。姑娘笑得颤成了一朵花,她点着四叔说,你可真逗,我现在吃的啥?四叔就不敢再往下说了。姑娘止住笑,假装严肃地问四叔,你家是啥成分啊?四叔吭哧了一会儿,想不起奶奶教过他这些话,四叔也没有办法再去问奶奶了。他对姑娘说,俺家是贫下中农。姑娘说到底是贫农还是下中农?四叔脱口就说,好农,反正是好农。
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四叔的婚事不抱希望了,可奇怪的是,姑娘却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姑娘说,四叔心眼儿憨实,过了门不会有窝囊气吃。
就这样,姑娘成了我的四婶,四叔终于了了奶奶的心病。婚后的日子,四叔果然过得很幸福,他跟四婶的脾性正好相反,四婶麻麻利利地外交,四叔憨憨实实地干活儿,家境一天一天地显出了殷实样儿。
前几年,乡里招呼着要群众养奶牛,一头奶牛万把块钱,村里没有人敢伸头。四叔就在四婶的撺掇下从信用社贷了点儿钱,一下子就养了十头奶牛。城里人喜欢让孩子喝奶,奶在城里供不应求,奶业公司的收奶车天天开到四叔的院门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收奶的人见四叔实诚,就跟四叔定了三年的合同,还付了一笔不小的定金。除了收奶,还管帮四叔提供技术。四叔很快就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一小部分,先富起来的四叔买了一辆汽车,说是为了方便业务。
四叔把汽车开进村子的时候,好多人都瞪着眼睛,伸长了脖子。他们撑破脑壳也想不明白,那个曾经傻得差点儿连媳妇也找不上的四叔,咋就摊上了这样的傻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