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和他的枣红马(1 / 1)

风软软的,树上的叶子倦怠地挂在枝头,有气无力的样子。天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焦躁的日子拨弄得人心里烦烦的。路上还没有车辆,有的只是尘土。姥爷把马鞭甩了一个花儿,脆亮的声响在秋天的原野上回**。我喜欢看姥爷甩鞭的样子,酷酷的一如旧时的马帮。枣红马拉着板车,在通往郊外的路上轻快地奔跑着,马车后是扬起的滚滚烟尘。

车在一片犁过的玉米地前停下来,姥爷跳下车,把我从车上抱下来,然后他就坐在田埂上,掏出旱烟袋,一锅一锅地抽。竹制的烟锅里明明灭灭,袅袅的烟滑过姥爷的脸。

地是拖拉机犁过的,昨天大舅找的车,花了十块钱。大舅不想再让姥爷扶着铁犁去翻地了。

“太累了。”大舅说。大舅在一个工地上当工头,手里攒了点儿钱。

可是姥爷不愿意,他已经习惯了扶着铁犁的日子。“十块钱,可以买一袋化肥了。”姥爷阴沉着脸。姥爷训起人来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威严。

但这次大舅没有让姥爷如愿,傍晚的时候,他径自找了一辆车去了地里。三亩多地,半个多小时的工夫,搞定。

姥爷为这事晚上赌气不吃饭,我知道,他不仅仅是心疼那十块钱,还有被人闲置下来的落寞。姥爷赶了一辈子马车,他已经习惯了和马一起劳作的日子。

姥爷在土块上敲了敲烟锅,收起来,然后喊着我帮他从车上抬下木耙,套好了枣红马。

“小心点儿姥爷。”我冲着姥爷喊着。

姥爷转过头,冲我笑一笑。穿着露出棉絮的破袄站在木耙上的姥爷,让我恍惚间记起了在书本上看过的一幅油画,油画透着沧桑也透着魅力。

姥爷一手握着马缰,一手甩着马鞭,两只脚和木耙融为一体,枣红马就在姥爷的吆喝声中迈开了步子。田里干燥得看不见一点儿墒土,到处都是干土块,一个个生冷地躺在那里。马蹄在干土块上“嘚嘚”地踩过去,像敲打着一面沉闷的鼓。它不时地仰起头,甩一甩乌黑的鬃毛,发出一声长嘶。木耙就在姥爷的脚下划开那片土地,我清晰地听见尘土翻动过程中姥爷哼起了小曲。

姥爷中午回到家里,姥姥已经备好了饭菜,饭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碟炒鸡蛋,还有一瓶老酒。姥爷脱了鞋,光着脚蹲在椅子上,不曾洗手就捏起一颗花生米丢到嘴里,呷一口酒,脸上的皱纹在酒香里慢慢地红润开来,爬满了生机。

“来,小小,过来吃。”姥爷冲我招着手,递给我一双筷子,又递给我一杯酒。我怯怯地把酒倒进嘴里,立时便发出一阵阵的咳嗽。姥爷就爽朗地笑,夹起一块鸡蛋放进我的嘴里。

“大孩儿想今天就把马卖了,已经找好买主了。”姥姥站在桌子前,一边盛饭一边跟姥爷说着。

姥爷端酒杯的手抖了一下,颤颤地有酒洒出来,溅到桌子上。

“不卖,”姥爷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我看谁敢卖!”

屋子里的空气僵硬起来,我偷偷地瞅姥爷的脸,它冷冷的像是落了一层霜。

“可是大孩儿已经找好买主了,吃罢饭就过来。”姥姥的声音细细的,像是一只蚊子,“再说了,明年就不种玉米了,拿啥喂马呀?”

姥爷不吭气,自顾地喝着酒。酒像一块蘸了颜料的布,把姥爷的脸染成戏台上的样子。

大舅张罗卖马的事已经嚷了好长时间了,那块地明年改种果树,马用不上,再说也没了草料,养着也是累赘。其实大舅更多的还是心疼姥爷,年近花甲的姥爷在土地上操作了一辈子,也该歇下来喘口气了。

下午买马的人过来的时候,姥爷黑着脸坐在马厩里,买马的人畏缩着不敢进去。大舅就给姥姥使着眼色,姥姥过去,轻轻地拍拍姥爷的肩,半晌,扯起姥爷的手,离开了马厩。

枣红马跟着一个陌生的人走了,它不时地扭转头,向姥爷打着响鼻儿。我看见姥爷的眼里湿湿的,有浑浊的泪滚下来,滴落在尘土里。

后来听说那匹枣红马被人买走后,不吃东西,生了一场病,死了。临死的时候,肚里还怀着一个小马驹。姥爷也大病一场,在**躺了好多天,仿佛和那匹马通着灵犀。

这是十多年前一个秋天里发生的事。

十多年后的又一个秋天,没有任何征兆,姥爷就在梦里安详地走了。送姥爷上路的时候,我的眼里没有泪水,我只是在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那个秋天里发生的事,回放着姥爷甩着马鞭站在木耙上的样子。在天国,在秋天的天国里,姥爷还会碰上他的枣红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