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孩子的“压力缓冲垫”和“信息过滤器”
前面讲到,来自社会和时代的压力是引发厌学的一个重要因素,但我们也发现,并非所有家庭的孩子在面对社会压力时都会出现问题。你会发现,那些看到孩子面对学业压力时只会发火,缺乏理智,甚至表现得比孩子还要紧张的父母,更容易培养出厌学的孩子。这一类父母属于孩子的“猪队友”。
而另外一些父母则会成为孩子的“神队友”。他们往往是孩子很好的“压力缓冲垫”和“信息过滤器”。什么意思呢?其实每个孩子在学校偶尔违反纪律,或是惹点小麻烦都是正常的,许多老师面对教学业绩和升学率的压力,也是既无奈又焦虑,所以某些时候老师在和家长沟通时难免带有一些自己的焦虑情绪。
如果老师的话语传递给家长的紧张情绪是10分的数量级的话,那么家长需要保持理智,去区分和澄清老师说的话里面究竟想传递的重点信息是什么,哪些是自己作为家长可以发挥作用去配合老师影响孩子的,哪些焦虑情绪是可以在自己这里过滤掉,没必要传递给孩子的。最后,通过家长传到孩子那里的焦虑大概5~6分就差不多了。同时,家长也需要在过滤焦虑的同时,去思考可以给予孩子的可操作建议,然后和孩子就事论事地讨论。
这样的父母才是孩子的“神队友”,给孩子送出神助攻。比如,同样是一个男生,在学校和一个喜欢的女同学走得很近,我见过不同家长用不同的方式处理该情况,其结果完全不一样。A男生的班主任很担忧地跟男生的妈妈说了此事,叮嘱妈妈一定要看好男生,别让他因为谈恋爱耽误了大好学业。妈妈回家后,选了一个家人都比较放松,一起在外散步的时机,心平气和地和儿子聊。她先关心和询问了儿子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新鲜事发生,然后再提出老师反映的情况。这个妈妈谈到此事时,完全抱着一种尊重、平等和好奇的态度问儿子:“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的?一定挺可爱的吧?她有什么兴趣爱好吗?你们在一起开心吗?”看到老妈这样的态度,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说了自己和这个女孩的关系,两个人确实聊得来,但是还没有发展到男女朋友的程度。妈妈听后淡定地说:“有喜欢的人,这个人也喜欢你,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如果你们要谈恋爱,也不是不可以。你们聊了什么,一起去哪里玩也不用什么都跟我说。只是如果谈了,就需要多为对方着想,比如不能耽误对方的学习和前途,如果能互相帮助,让彼此各方面发展得更好,那就太棒啦。而且你是男孩子,也要学会怎么保护女生,别做伤害对方的事就行。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怎么做的。”儿子非常认同妈妈的话,后来经过高三一年的努力,他和喜欢的女生都考上了重点大学。显然,这位妈妈起到了很好的焦虑缓冲剂的作用。
相似的情况,B男生就没那么幸运了。班主任发现他和一个女生交往后,连忙通知男生的爸爸。爸爸知道后焦虑不安,回家看到正在写作业的儿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说儿子不争气,自己工作赚钱那么辛苦,他在学校却不好好读书,只知道谈情说爱。男孩羞愤难当,当晚就离家出走,后来被家人寻回后便死活都不愿意去学校了。他说他恨透了自己的班主任,并且威胁父母如果不给他办转学,或是父母以后再干涉他的私生活,他便死给父母看。父母万般无奈,只得费尽心思给儿子办了转学。但儿子因为此事一直记恨爸爸,从此也极少和父亲说话。和上面的那位妈妈相比,后面这位家长就属于“猪队友”。
如果你是家长,当你面对来自社会和老师的压力时,不妨尝试以下步骤:第一步:先做几次深呼吸,试着把你的焦虑情绪放一边。第二步:重新回忆老师刚才所说的话,从里面提取关键信息,包括:老师想告诉你的重点事件是什么,老师期待孩子具体做哪些调整,学校希望你作为家长提供的配合或采取的行动具体是什么。第三步:思考基于学校的这些具体的期待,你能够提供的配合和做出的行动是什么。第四步:如果把需要孩子改变的部分变成具体的建议提给他,应该怎样跟孩子说清楚。
当然,最后也要再提醒家长一点:跟孩子说话的方式跟你说的内容一样重要。尽量用平静而坚定的态度和语气,清晰地向孩子传递你的意思,而不要夹杂过多的抱怨、人身攻击和焦虑。
成为孩子的“情绪缓冲垫”
在应对厌学时,家长还需要承担的另一个角色是孩子的“情绪缓冲垫”,即在孩子面临学业相关压力时起到承载和安抚孩子情绪的作用。如何做呢?一个原则:靠近和理解孩子在先,讲道理在后。比如,当孩子跟家长说他们在学校和同学发生的不愉快时,许多家长的第一反应可能是急于要去平息孩子的情绪。他们可能会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让他们说去吧,你专心把学习搞好就可以了。”或是想要讲点道理,促进孩子的自我反思和成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别人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而你就遇到了呢?”
这些在家长看来的“安慰”或者道理,在大部分孩子眼中其实是没什么用的,甚至会觉得你这样的回答太冷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什么呢?因为当一个人经历了挫折和痛苦时,最需要的是旁人耐心的陪伴、倾听和理解,而不是大道理。要让我听进去你的道理,起码你先要让我感到我的痛苦你是在乎的,是愿意去听的,是能被你理解的。当我觉得你是站在我这边,你的心是向着我的时候,你的建议我才愿意接受。
这个道理其实在成年人的社交策略里一直被广泛应用,比如你和某人有冲突,那么来调解冲突的人最好是你和对方都信任的人,因为许多时候我们能不能听进去某人的话,关键并不全在于对方讲的内容客观上对不对,而是在于我信不信任对方,我觉得他心里是不是在为我着想。
有意思的是,这种在成人世界中被极力推崇的“先建立关系,再讲道理”的人际沟通策略,却很少被家长用在自己孩子身上。我记得一个男孩曾经在我的咨询室里声泪俱下地控诉他的父母:“以前我每次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回家向他们(父母)求助,他们只会反过来怪我,说我就会惹麻烦。我心都碎了,我一直在寻求他们的帮助和理解,但他们就是不给我。我记得有一次我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听我把话说完,但他们给我的永远都是轻蔑和不屑。我后来就彻底放弃了,不管开心和不开心的事都不会和他们讲了。现在我不上学了,他们倒是开始关心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觉得他们很可笑。”
所以,在面对孩子因为学校人际冲突产生厌学情绪时,家长首先要做的不是讲道理,也不是和稀泥:“这没什么,别多想。”我们需要耐心地听孩子把烦恼讲完,让他们感受到我们对他们情绪和痛苦的在意。此时,家长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这确实让你挺难受的”,也比只讲空洞的大道理来得好。
如果你要讲道理,也请在听孩子把话说完后再讲。你可能会发现当你习惯这样去回应孩子以后,你的建议孩子反而更容易接受了。当然,这里需要强调一点,所谓“倾听”,是需要我们在听孩子倾诉时保持足够的专注,和对方保持眼神接触,并且在谈话过程中要给予对方及时的回应,比如“嗯”“是的”“我听明白了”等。我曾经见过这样一个爸爸,他很委屈地说自己有耐心倾听儿子的烦恼,但儿子却全然不领情。儿子听到此话立即反驳:“你那也叫倾听吗?你一边听我说,一边低着头玩手机,完全没反应,整个人心不在焉。我感觉你是在敷衍我。这样的倾听就是在做戏,不如不要!”所以,倾听和陪伴也是一门需要耐心、学习和修炼的艺术。
培养孩子面对逆境的能力
许多厌学的孩子有一个特点:面对挫折和不确定的生活时,不知如何是好,或是本能地认为自己没法处理。他们的第一反应要么是逃避,跑到网络和游戏中去寻求麻痹性的平静;要么是情绪崩溃,让自己成为一个“抑郁”或“焦虑”的病人。那么我们该如何培养孩子应对逆境的能力呢?这里有三方面的建议。
1. 以身作则,做能够面对逆境的父母
父母是孩子人生道路上最重要、影响力最大的人生榜样之一。因此,父母自己在面对逆境时的处理方式,也自然会成为孩子模仿的对象。想要培养孩子在面对挑战时能屈能伸的品质,父母自己需要做好示范。我见过有的父母,在遇到挫折时要么整天意志消沉,悲观绝望;要么心浮气躁,乱发脾气,却要求孩子在遇到学业压力时保持乐观和积极向上。这种“双重标准”不仅会让孩子觉得难以接受,而且也无法让他们从父母身上学习如何去面对逆境。
要做好孩子的榜样,首先要求家长在自身遇到挑战时,能够及时地觉察到自己的负面情绪并且管理它。请注意,这里讲的并不是我们不能有负面情绪,而是当情绪出现时我们可以及时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并且通过适当的方式去处理它,比如运动、独处、和信任的朋友或是心理医生倾诉等。同时,还要求我们能够在纷乱的麻烦中找到应对逆境的资源,以及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当你面对自认为无解的情况时,别急着放弃和沮丧,试着给自己几分钟的时间暂停一下,想一想:“目前的情况真的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吗?我以前是否遇到过类似情况?当时我是怎么处理的?”你会发现,只要你打开思维和记忆的盒子,总能从里面找到新的可能性;最后,请记得不论你面对何种挑战,都不要用非黑即白的方式去处理,因为当孩子目睹了你多次重复这种极端的处理方式后,它会慢慢地潜移默化为孩子处理问题的一种习惯性模式。
2. 做能够求同存异的夫妻
父母可以一同帮助孩子提高应对逆境能力的另一个方法是:直面夫妻之间的冲突和不一致,并有弹性地解决它。其实,夫妻来自两个不同的家庭,走过不同的人生成长轨迹,他们在生活诸多事宜上会产生观点不一致和冲突是很自然的事情。有的父母总是愿意并且能够积极地去面对他们的不一致,他们允许对方表达自己的观点,也尊重对方表达的权利,他们讨论冲突时就事论事。他们虽然也会有情绪发作和抱怨,也会争吵,但不会动辄上升到对彼此人格攻击的程度。并且,他们愿意在争吵过后去修复关系,面对彼此心中的需要、渴望和情绪。这被称为“积极的正面的冲突处理方式”。
夫妻之间在尊重彼此观点和需要的前提下,去就事论事地讨论,尽量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折中状态,做到求同存异的问题处理方式,不仅能帮助他们解决冲突,而且父母用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过程本身,也会成为孩子日后效仿的典范和人生财富。拥有这样父母的孩子更容易体会到:就算两个人观点不一致,也可以在需要时,既保有自己的观点,又保持对彼此的尊重,同时还可以和对方合作去一同面对挑战。
他们能从父母身上学到如何在看似不可能达成一致的情况下,商议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他们也能通过目睹父母反复协商的过程,体会到生活中存在不确定性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们会对事情的不确定性更加接纳,当日后面对突如其来的挫折时,便不至于瞬间崩溃或本能地逃避,能够保持继续前行的勇气。这其实才是所谓“挫折教育”的精髓所在,其目的不仅仅是要让孩子知道世间诸事大多难如人意,而且还要让孩子有机会体会和学到,就算凡事很难皆遂心愿,但不代表我们不能去面对、协商和接受。一句话,要帮助孩子体会到:“身不由己”或许情有可原,然而我们不应该总是“无可奈何”。
3. 与孩子一起发现未来的各种可能性
培养孩子抗逆境能力的另一个关键是:父母鼓励孩子,并与之一起去寻找更多应对问题的方法。要做到这一点,家长首先需要做好四点准备:1)让自己尽量成为一个能够面对逆境的人,如本章第一节所述;2)找到和总结孩子及你的家庭在既往应对逆境时的成功经验,这一点在第十一章会有详细讲解;3)做好思想上的准备——坚信即使再困难,也能找到应对问题的资源和方法;4)做好思想上的准备——厌学问题的解决不会一蹴而就,总归需要一段时间,我们需要足够的耐心。
然后,你需要和孩子沟通并明确,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希望你以一种怎样的距离陪伴和支持他,包括具体在什么时候陪他,每次陪伴的时间长短,哪些话题需要你参与讨论等;接下来,在陪伴孩子的时候,你需要理智且坚定地和他确立一个可达到的目标。这个目标需要尽量具体到可见的行动,比如,不能仅仅是“安心地上学”,而应该具体到“每周上几天学”;再下一步,你可以和孩子一起从过去的记忆里寻找你们曾经用过的有效的应对逆境的方法,具体包括:当时的情况和现在有什么异同?当时采用了哪些有效的方法?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把当时的经验移植到现在的问题上,可以怎么做?这样做的原因是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成功经验,只需要把过去的成功做一定的调整,便能够很好地应对当下的相似困境;最后,如果一下子回忆不起过去的成功经验,你们可以共同在当下“挖宝”。可以和孩子一起想想目前在你们身边,有哪些有影响力的人是可以求助的,他们的哪些类似成功经验是可以借鉴的。记得一位因为厌学来咨询的“空心病”女生,本来已经对上学心灰意冷了,后来她偶然认识了一位高一级的同样经历过厌学困扰的学长,她通过和这位学长交流,感到自己的无奈被深深地理解,也从学长的经验中找到了新的动力。最后,她重新回到了学校,虽然没有按照父母原本的期待考重点大学,但她尊重自己的梦想考上了一所艺术院校。
案例:我伤害自己,只为换来你的理解
昨晚,叶子又做了同样的梦。梦见妈妈变得温柔,梦见多年来埋于自己心中的委屈终于被妈妈接纳。她在梦里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就像一个在外流浪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一样。叶子在国外一所名校艺术专业攻读研究生。在研二那年,她渐渐发现自己整日情绪低落,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精神和动力,不想继续学业。叶子后来被医生诊断为抑郁症,而后她开始了休学生活。然而,叶子和抑郁症斗争了近两年,换过许多医生和药物,却始终无法解脱。
初次见到叶子时,我问她:“你觉得自己的抑郁症可能和家里的谁有关吗?”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相信:家庭不一定是导致一个人抑郁的直接原因,但如果抑郁长期不愈,那么家庭在抑郁的持续中一定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妈妈”,叶子回答时眼神中非常确信,也有几分吃惊,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
叶子的妈妈有一段悲惨的童年,她在4岁时被自己的父母过继给另一户人家,而父母给出的理由是:家里已经很穷了,我们要养你的哥哥,养不起你。感觉自己被抛弃的妈妈,一辈子都痛恨着自己的父母,却又一辈子都在努力,她想要成为优秀的女人,想要向抛弃自己的父母证明,他们当初的决定是错的。但现实却难尽如人意,妈妈是一个平庸的女人,事业平平,相貌平平。在30岁时,对自己人生已近绝望的妈妈,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叶子的爸爸。而她下嫁的原因却仅仅是丈夫是中国某一线城市本地人,嫁给他感觉很有面子。这段婚姻为妈妈换来了短暂的“新生”,曾经抛弃她的父母,眼巴巴地再次来找她求复合——她悲惨的童年似乎翻盘了。然而,表面的光鲜并不能永远粉饰太平。婚后不久,妈妈发现老公不但不思上进,而且还是个妈宝男。她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把这个男人从她婆婆的乖儿子真正变成自己的男人。
叶子就在这样的家庭中出生了。前半生满腹怨恨、梦想幻灭的妈妈,将自己后半生再次翻盘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儿身上。叶子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妈妈对她有多么苛刻和粗暴。吃饭时夹菜顺序错了,妈妈要打。考试考了99分,妈妈会大发雷霆。自己上台领奖时稍微有点紧张,妈妈会歇斯底里地数落她一天,说她不够大方,给自己丢脸。为了讨好妈妈,叶子从小努力做一个乖孩子,上了妈妈希望她上的国际高中,大学时放弃了自己的梦想,选择了妈妈为她选择的专业,而且为了妈妈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谈恋爱。但她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妈妈高兴。因为,妈妈真正不满意的是她自己的人生,而她又不愿意正视。
叶子从小就很少体会到究竟何为快乐,她曾经试图反抗妈妈。但每次只会换来妈妈的镇压,或是道德的绑架:“我为了你,忍受你爸爸,忍受这段不幸的婚姻半辈子,你这样对得起我吗?”这句话就像一句魔咒,每每都会让叶子不得不把委屈硬生生咽下去,她好想对妈妈大喊:“不,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然而,这句话却从来不曾说出口。对悲愤的长期压抑和满带羞愤的讨好,终会付出代价。在国外读研期间,叶子抑郁了。她无法继续学业,回家做起了“病人”。
回家后,叶子开始了和父母长达两年的缠斗。一方面,抑郁就像一件武器,让她终于能对父母表达埋于心底多年的情绪。她控诉妈妈的可恶和自私,埋怨爸爸的退缩和无情。另一方面,她的任何情绪表达都无法得到父母正面的回应,因为他们认为叶子的行为属于“病态”。叶子也曾尝试通过语言让妈妈理解她内心的痛苦,然而每次换来的,要么是妈妈的否认: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自己心态不好;要么是妈妈“耍无赖”般的回击:反正我就这点水平,你想怎么样吧?要不你拿把刀砍死我好了;要么就是妈妈的无视。“我有时真的恨不得一刀把她砍死算了,但我不能那么做,她是我妈。看不到希望时,我能做的只能是伤害自己,因为那样也许才能影响到她。”叶子说。
叶子和妈妈之间这样既爱又恨、相爱相杀的纠缠,在抑郁症患者中并不少见。被抑郁困扰的孩子,往往一方面恨着父母,而另一方面又渴望父母有一天能变成温柔的港湾,让自己多年未被听到的痛苦得到接纳,让自己多年流浪在外渴望被安抚的心得以安放。而父母,他们最难以接受的,也许就是“你不是合格的父母”这一来自孩子的控诉。我说:“虽然我不是你,也许真的很难完全体会到你有多痛,但我想对你来说,这真的是世界上最难以言说的、最难以释怀的纠结吧?每当想到这些,我真的觉得你很不容易。”
叶子流着泪说:“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其实我不是要妈妈承认她做错了什么。每当我说不想活的时候,我真正想告诉她的是,我好痛苦。我多么希望她能稍微耐心地停一下,听听我这些年的不容易。我好想听到她真真正正发自内心地跟我说一句:‘女儿,这些年你真的好不容易,我好心疼你。’”但这么多年以来,这个愿望却从未实现过。每次叶子表达痛苦时,旁人的反应要么是毫无理解可言的不以为然,要么是满带对抑郁恐惧的否认,要么是毫无用处的“打鸡血”。但却始终没有人愿意和她肩并肩站在一起,试着去承认她的痛苦,看到她的委屈。“我知道我说想死时,妈妈会不知所措,会沉默。我也知道,她的沉默下面藏着愤怒,但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听到我的痛苦。我只有伤害自己,才能换来她的理解。即使那是被逼迫的理解,也好过没有。”叶子悲伤地说。
一边是一颗渴望被理解的心,一边却是旁人的误解或拒绝。这便是许多和叶子一样的抑郁症患者面对的困境。我说:“我想,即使我是医生,也无权去评价你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想法。因为在我听来,这真的是你在尝试了所有的办法都没有用以后,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我尊重你的这种想法。”叶子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接着说:“但我也想说,尊重是一回事,作为你的心理医生,抛开所有的一切不讲,我仍然非常在意你的安危。你知道吗?每当看到你伤害自己的时候,我真的好心疼。所以,我能不能和你达成一个约定?以后当你再有结束自己生命的想法时,请你先不要付诸行动,而是过来和我讨论。虽然我一下也不知道能给你什么样的建议,但是我愿意陪着你一起面对,和你一起试着想办法。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叶子看着我,点点头。我们往往误以为,抑郁症患者最需要的是我们的建议或鼓励,但其实他们最需要的,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和他们肩并肩,愿意发自内心地去体会和认可他们的无助和绝望。就像一片漂泊在外枯黄的叶子,要让它重新恢复生机,首先需要让叶子落到一块让它感到安全、愿意接纳它的痛苦的土地上。因为,痛苦只有被温柔地看到和接纳,它才能慢慢找回属于自己的资源和那一抹绿色。
虽然我不知道和叶子未来的咨询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未来她的生活会走向何方。但我想在现阶段我能做的,也许是尝试帮助她的父母去理解、包容和接纳女儿的痛苦,和她一起面对绝望。
我告诉叶子想邀请她父母来参加咨询的想法,她说:“他们可以来和你直接谈,但我暂时不想和他们一起谈话,可以吗?”
我能从叶子的话中听出她内心的纠结,既渴望父母的理解,又害怕再次体验到被他们拒绝的痛苦。
我回应叶子:“可以的。”我和她商定,如果她的父母愿意来,我不会盲目地批评他们。我会先听听他们对问题的看法,在获得他们信任后,将叶子之前告诉我的希望父母听到的她的期待,用不带攻击的方式清晰地传达给父母。我会耐心了解他们在了解了女儿心愿后的想法和反应,再去决定下一步需要怎么做。
第一次见面,叶子的父母给我的印象是有礼貌和愿意沟通的。我猜测,也许多年来他们在和叶子的相处中也忍受了许多她的激烈情绪。虽然他们各自都带有来自原生家庭的创伤以及对婚姻的不满,但他们其实都很想帮助女儿。也许他们只是和许多父母一样,面对女儿的抑郁情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作为咨询师,我无权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责备这对父母,因为现在若要邀请他们共同去帮助叶子,我需要的是他们对我这个陌生人的信任。在信任的基础上,才能和他们一起去寻找对叶子的抑郁情绪有用的回应方式。如果我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批评他们,只会换来他们的反感和抵抗,他们便更加不愿意改变了。
我对叶子父母说:“今天你们两位愿意抽空过来,我已经体会到了你们对叶子的在乎。我猜你们之前可能也听了许多叶子的抱怨。其实我并不认为叶子的抑郁症是由你们一手造成的,相反,我想你们一定也尝试了许多办法,做了很多努力吧,但看来收效不理想。我猜你们也许也会因此很挫败、迷茫或者自责吧。”
“是的,医生,你说得很对,”妈妈很诚恳地说,“其实我一直很希望能帮她做些什么,但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每次跟她说话她就会生气,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跟她说话了。所以今天来也是希望你能教我们怎么做。”
妈妈的态度让我看到了改变的可能性,我说:“谢谢你的坦诚。我可以这么说吗?她对你的愤怒可能恰恰说明,你们对她态度的调整在她康复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恰好说明你们对她很重要。”
“真的吗?刘医生。”父母看上去有些吃惊,似乎他们从来没有像这样换一个角度理解女儿的愤怒和抑郁。
“毕竟没有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之后的愤怒吧,当然这只是我对叶子的理解。”我回应道。
妈妈微微点头:“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们以为她是真的很讨厌我们。”我注意妈妈此时的身体姿势发生了变化,她的身体更加前倾,眼神更加专注,眼中闪着一丝兴奋和安慰的光芒。看得出来,对她来说,“女儿其实很需要我,她是因为希望越大,所以失望越大而对我产生了愤怒”这样的解释,比“女儿很恨我,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妈妈”的信念更加能被她自己接受。
当一个人更加接受自己时,她才更愿意放下防备去做出改变。此时我可以正式向他们发出改变的邀请了:“所以你们愿意一起来讨论一下,现在可以换一些其他的什么方式来对待叶子吗?”
“嗯嗯,我们愿意的,刘医生。”妈妈连连点头。此时坐在一旁的爸爸虽然未说话,但也跟着自己的妻子点了点头。我能感觉到刚才跟妈妈的那一段对话,似乎也让他有了一些感触。
在接下来的咨询中,我稍微开启了一些“心理教育式咨询”的模式,与父母分享了在面对叶子的情绪时如何去专注地倾听和不带评价地回应,包括倾听时应当保持一定前倾的身体姿势,保持和女儿的眼神接触,及时地给予女儿回应,让她感到自己的话被父母听到了。我建议父母:“你们也许可以对叶子说,‘我们虽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想说的时候我们都很愿意听你说,让我们一起面对’。”
对父母来说,这样应对女儿情绪的方法是一种新的尝试。其间我们还多次采用角色扮演的方法和他们练习了这种倾听、回应和理解叶子的方法。
后来一次和叶子的咨询中,她告诉我她能感到父母的变化,虽然看上去他们的回应有些僵硬,“但他们,特别是妈妈能有这样的变化,我已经挺意外了。”叶子说道。
当愤怒背后的需要被耐心地看到和温柔地接纳时,愤怒才会被抚平。后来叶子的父母又来见了我两次,他们反馈最近叶子的情绪渐渐比以前平静了,虽然偶尔还会发火,但他们现在已经学会用“倾听和理解模式”来应对女儿的情绪了。
直到本书完成时,叶子的心理治疗仍在进行,她的抑郁情绪较之前有了一定缓解,我们咨询的核心话题已经从之前她与父母的纠缠,渐渐变为了她返校后可能面对的挑战,以及可以采取的应对方式。这是一个好的现象,因为这表明这个处于独立离家阶段的女孩,终于愿意尝试先放下对父母的恩怨情仇,去考虑属于自己的未来了。
而这一切改变的基本前提,则是我们在心理咨询中一直在坚持做的,也是一直以来叶子最希望父母能够给她的:如果想要改变我,请先靠近我,理解我,接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