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次咨询是留给这对夫妻的婚姻治疗时间。和之前来我这里咨询的绝大部分夫妻一样,他们从各自的原生家庭都带来了一些本能的冲突解决模式,而这些习惯则在影响着他们的婚姻关系。

丈夫从小父亲早亡,他的母亲做小生意支撑家庭,生活的艰苦程度可想而知。这个男人从小便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生活,他告诉我:“我很小就开始帮我妈妈进货,和各种客人讨价还价,和周围欺负我的小混混斗。从小我凡事只能靠自己,不能哭,也不能有情绪。还有,我妈妈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人,可能是因为我父亲去世太早,她一个女人要独自承担整个家庭的重担,生活压力大。所以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她几乎每天都皱着眉头,也很容易发脾气。她每次发火,我就不说话了,因为越说她就会越生气,说我顶嘴不孝顺,对不起她。”

“那这样的经历对你后来和妻子的相处以及生活、工作有什么影响吗?”我问。

“我受够了我妈的情绪,以致后来我一看到女人闹情绪就怕,招架不住。每次看到她(妻子)闹脾气,我就本能地想逃。我觉得为什么人要有情绪呢?这东西是最没用的,别人不会因为你看上去很可怜就同情你,或者不欺负你。凡事只有靠自己去勇敢面对和处理,才是生活的王道。我当年也是一个人到上海,白手起家,全靠自己才有了现在的成绩。如果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可能早就被淘汰了。”这个男人谈着小时候和一路走来的经历,眼眶有些湿润。他从很小的时候为了生存和保护自己,就把自己的脆弱和情感全部隐藏了起来,因为对曾经的那个他而言,情绪是没有用的拖累。但从他的眼泪里我却分明可以感觉到,他内心深处似乎也是一个渴望被保护和看到的小男孩。

“虽然我不是你,但听到这些我也觉得你真的挺不容易、挺不简单的。那现在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呢?你还需要那么担心自己的生活吗?”我追问。

“现在自然比以前好多了,我们生存的问题其实已经解决了,钱也够用了。我妈现在年纪大了,脾气也比以前温和多了。”爸爸谈到自己目前的成就,还有母亲的改变时明显表现得比刚才轻松。这也正常,如果一个人的思绪常年处于时刻要拼搏和保护自己的“生存模式”下,是很难允许自己停下来和妻儿享受温馨的家庭生活,去体会家庭中流动的温情的,因为我们从小的生存方式会变成我们当下面对生活、挑战和他人时的自动反应习惯。而这位丈夫对生活和家人的自动反应模式便是:不谈情绪,只谈事情和理性,因为情绪是麻烦的,是没用的。而他的妻子,显然无法接受丈夫这样的态度。

为了让丈夫从那个情感封闭的“生存模式少年”的战斗状态里抽离出来,回到现在和家人的“现实生活模式”中去感知妻子的情绪需要,我需要帮助他找到更多对自己当下生活的稳定感。于是我问他:“能多说说你现在的生活和事业,比起过去困难的时候有哪些改变吗?”这样问的目的,是希望帮助丈夫找到更多属于他自身当下的优势,这些成就也许可以让他自己,也让他内心那个一直处于战备状态的小男孩感觉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已经不必为了应对生活的艰辛而终日封闭情感了。

丈夫开始回忆自己这些年在职业和人脉上的成就,包括他如何从一个只有几个人的小公司发展成了目前有众多员工的大企业,也回忆了他曾经最看重的一位上级对他能力的赏识,等等。当然,其间我也曾邀请妻子和女儿表达对他的欣赏。妻子说,其实在她眼中丈夫一直是一个有责任感、干练、分析问题和处理能力极强的人,她说:“结婚以后我没有工作,家里的经济一直是他独立承担的。不管是我家的亲戚,还是他自家的人有任何困难,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帮他们,其实他真的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人。”

而在女儿眼里,爸爸思维清晰,说话从来没有废话。“爸爸还特别帅。”心怡吐吐舌头有点调皮地说。能看出来,在女儿的心中父亲是一个不错的事业榜样。

有趣的是,当丈夫的资源越来越多地被关注和挖掘出来时,他开始一点点变得温柔了,开始愿意尝试去倾听和回应妻子的心事了。当然,其中也有好多次当他的妻子再次出现情绪时,他又想本能地往后退缩。此时我会鼓励他:“嘿,好像你心里对情绪的恐惧又来了。别急,就让它在那里吧,和它待一会儿,其实它没那么可怕。”

在我们的整个咨询临近结束前的某次会谈中,丈夫仔细听完妻子的一通抱怨后回应道:“虽然我不是你,但我想你一定很难受吧?”

妻子和女儿都瞪大了眼睛,仿佛坐在眼前的爸爸换了一个人。她们都没想到这个“钢铁直男”也会有这么柔情的一面,能产生这种接近心理咨询师专业级别的“共情”。

“你是从哪里学的?”心怡吃惊地问爸爸。

“从心理学书上,还有在我们的咨询里面学的。”这个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柔软。

“但听上去还有点模仿和生硬,可以更浪漫点。”心怡开玩笑地调侃爸爸。

“你爸爸毕竟不是心理医生,不过只要你妈妈觉得舒服就行啦。”我打断心怡。

“我已经很意外了,这样就可以了,也不指望他变成暖男。”妈妈回答道。

“那你对你的太太有什么期待吗?”谈完了丈夫的沟通方式,接下来我们也该关注一下妻子的情绪表达方法了。

“有时候她说话太冲,有时候又喜欢生闷气,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丈夫直接说。

“你是说你很想听她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和需要说出来,对吗?”我澄清。

“对的,她生闷气的时候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怎么看他刚才说的?你愿意直接告诉他你的需要吗?”我问妻子。

“其实许多时候我心里挺矛盾的。我想告诉他我想要什么,但又觉得这样不太好。而且我觉得有的话即使不说,他应该也能猜到。”妻子说。

“你说当想要说出自己的需要时,你心里会有犹豫?这个犹豫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邀请她去做自我觉察。

“可能跟之前他基本上只会讲道理,不理解我有关吧。久了我就觉得说了也是自讨没趣。还有,我在自己家里也不太直接提要求。”妻子回答。

看来妻子不直接说出自己期待的习惯,除了跟丈夫不回应她的情绪有关以外,跟她原生家庭的成长体验也不无关系,于是我问:“你在自己家是什么样的情况呢?这和你父母有关吗?”

“我妈妈就是一个比较小女人的人。可能是因为从小我外公外婆很疼爱她,她和我爸结婚后,一直都是我爸哄着她。她的脾气很大,只要哪里不满意就会生气,有时候甚至有点无理取闹。小的时候我也会很注意不要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怕她生气。”妻子回答。

我问:“那你不开心的时候,或者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她会安慰你吗?”

“基本不会,大部分时候她都不理我。有时候她会说嫁给我爸就够倒霉的了,还要应付我。她很嫌弃我,还有好几次说如果我再抱怨就不要我了。”

“听到她说这些时你是什么感觉呢?”

“就是挺难受的,也很害怕。到后来我就不敢跟她说我不开心的事了,也不敢提要求。我觉得她就是个长不大的公主,自己管不好自己的情绪,很多时候还要我去安慰她。如果我再提要求,说不定她就真的不理我、不要我了,没了她我自己又没办法生存。”妻子看上去有些伤感。

“那你和你爸爸之间怎样呢?”我继续问。

“我爸爸是个很憨厚老实的人,平时不太说话,就是俗话说的不太会来事的那种人,这也是我妈妈最嫌弃他的地方。但他对我生活上还是蛮照顾的。”

“除了生活,你心情不好时爸爸会有反应吗?”

“基本也没什么反应。小时候,我的情绪只能自己消化,也不可能跟别人讲。但怎么说呢?心里边还是挺希望父母能多在情感上关心我的。”妈妈说。

“但又不太敢直接表达,因为那可能会招来妈妈更多的抱怨,甚至会害怕她再也不理你。”我澄清。

“是的,所以我对老公有情绪时,我挺想讲出来的,但一想到以前和我妈相处的经历,又不敢讲了。我挺怕提出来招他嫌弃的,就像当时被我妈嫌弃一样。感觉好像被我妈施了咒一样,当年我依赖我妈,所以不敢提要求。现在我又依赖他,怕提了过分的想法他也会不要我。”

妻子与她母亲的关系塑造了她不安全的依恋体验。一方面,她渴望自己的情绪被亲人看到和理解,渴望不管自己有什么需要,身边的至亲都能接纳自己,对自己不离不弃。但另一方面,从小一旦提出要求就可能面临被母亲抛弃的经历,又让她对自己和至亲关系的可靠性充满了怀疑。这样的恐惧和纠结一直延续到她自己的婚姻关系中,她渴望自己一直以来埋于内心的情绪和需要能被丈夫看到和理解,但又害怕自己提出要求后,丈夫会像母亲一样嫌弃甚至抛弃她。她平日只能将情绪压抑在心里,但这些被压抑的情绪并不会凭空消失,妻子要么在一段时间的压抑后突然爆发,要么用各种变相的抱怨、生闷气去吸引丈夫的注意力。

妻子这些表达需要的方式会让丈夫更不明白她究竟想要什么,或是更回避她。而丈夫的回避,又会换来妻子更多的恐惧和不满。夫妻二人过去就是这样陷入了妻追夫逃的恶性循环。

和夫妻讨论和澄清原生家庭对他们各自的影响,目的并不是要让他们忘记过去,而是让他们能对自身原本如一团糨糊的情绪更加通透,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地管理自己的言行和情绪。同时,夫妻听到彼此讨论自己的成长经历,也能增进他们相互之间的理解。当他们更了解对方的一言一行是如何而来时,对彼此的误解也许就能更自然地消散了。

我问丈夫:“你听了她说的,有什么想回应的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她小时候的事。以前我只是觉得她无理取闹,但现在我好像一下理解她了,”丈夫看着妻子,“我也想说,我是不会离开你和女儿的。”

丈夫的这一句承诺很重要,妻子瞬间泪崩,埋在心里多年的被抛弃的恐惧终于被自己最在乎的人看到。没有什么是比这种感觉更有治愈力的了,因为恐惧只有被看到,才会消失。也只有当一个人内心对被抛弃的恐惧消失后,他才能更自如和直接地、不带攻击地表达自己的需要。

之后的数次咨询期间,妻子的情绪表达逐渐变得温和。而随着她变得温和,丈夫的回应也变得更加积极。这个过程中,虽然心怡没怎么参与对话,但她全程见证了父母的变化。

在我们的最后一次咨询里,心怡说:“我觉得现在我可以放心了。咨询了这么多次,现在他们可以好好说话了。虽然我认为他们还是很不一样,但现在他俩应该可以为自己的婚姻负责了。我有时候在想,即使他们以后真的有一天过不下去,只要他们能好聚好散,各自安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心怡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最想听到的。因为它表明这个女孩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心中对父母婚姻的牵绊了。虽然父母还是她的父母,她还是会不时地挂念他们,但她终于可以尝试与他们做到既亲密又独立,既有和他们的情感连接,又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未来了。

她,终于可以安心离家远行,去上她心仪的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