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返校屏障(1 / 1)

在我们接触的厌学案例中,有不少学生经过治疗和调整后,情绪恢复了稳定。他们订立了新的目标,对学习重新产生了兴趣,且其家庭环境也发生了积极的变化。但是,在他们将要返回学校之际或是刚回到学校不长时间,总会再次出现对学校的恐惧。我们着重了解了这部分学生,发现了以下问题的症结。

同学人际冲突、恶性竞争与偏见

厌学孩子中有一类非常典型。他们不去学校,主要是畏惧在学校中与同学之间的人际冲突和竞争。而进一步询问会发现,这些孩子所在的学校氛围往往都有如下特点:校方过度强调学生成绩,老师们自身因为教学任务和业绩压力被焦虑或抑郁所困扰。校方将这种焦虑传递给家长和学生,而后家长再进一步强化学生的焦虑,最后学生之间形成学业上的恶性竞争。这些学校的学生们往往不是互相学习,取长补短,而是相互贬低和攻击,巴不得对方考得比自己差。

在心理咨询中,我曾经接触过一个女孩,她原本在北方A城市的一所重点学校读书,在12岁时基本把小学语文课本上提到过的文学名著都读完了,同时奥数多次获奖,是文理兼备的优等生。后来因为父母工作变动,举家搬迁,女孩也转学到B城市的一所省重点中学。不料,她这个成绩优异的“空降兵”在新学校遭受到了周围同学敌视的目光。新学校的升学压力超负荷,学生们把彼此看作竞争对手。学生们在看到别的同学取得好成绩时的反应不是祝贺,而是嫉妒、讽刺和挖苦。而学校老师普遍有教学压力,自身焦虑不安,经常在班上说“某某同学又考得比其他人好”之类会加重学生之间恶性竞争的话语。女孩每天在学校不仅要想怎么把成绩搞好,还要费尽心思地去应付那些嫉妒她成绩的同学。她在新学校就读一学期后,虽然期末成绩优秀,但怎么都不愿意去上学了,每天宁愿在家自学。父母最开始看到女儿这样时根本无法接受,但经过咨询,反复讨论和了解了女儿的这些苦楚后,他们慢慢也接受了女儿的选择。他们和学校协商,为她请了病假。病休期间女孩定期去学校找老师领取练习考卷和相关复习资料,请教不懂的课程和题目,月考、期中和期末考试也无一遗漏地参加,并且成绩理想。

有的父母可能想不明白,孩子去学校主要是学习的,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同学的态度和看法?因为从发展心理学角度讲,青春期(一般从12~13岁开始)是孩子心理发育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转变阶段,这个阶段孩子对自我价值的认同来源已经从家长的肯定慢慢转变为同龄人的认同。换言之,对于孩子来说,青春期之前父母和家人说我好,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很好。青春期开始,父母说我好还不够,同学和朋友们说我好,那我感到自己才是真的好!青少年这种自我价值认同观念的转变并不是什么“神奇”的现象,就是个体心理发展的自然规律,就像人每天要吃饭睡觉,一年有四季那么自然。

你会发现,这个年龄阶段的女生开始越来越在意同学们怎么评价自己的相貌和穿着打扮,而男生也开始在意在别的同学眼中自己的球打得好不好,游戏玩得牛不牛等。如果学生在学校不被同学认可,感到被孤立,自然就会慢慢觉得自己不够好,自卑,抬不起头。那么,他们对本就需要花费大量体力和脑力的学业是否还会有兴趣呢?答案不必我说。

因此,当你听到孩子倾诉他们在学校与同学的关系让他们多么不开心时,请不要不当回事儿。这个时候,家长需要给孩子温柔的陪伴,把你的耳朵借给孩子,耐心地倾听,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情感支持。必要时可以帮他们分析人际交往对策,提供建议。

校方的焦虑情绪和压力

学校恶性竞争环境的形成,往往和一些学校官方传递的焦虑密不可分。因为每一年学生的考试成绩直接影响着某些学校第二年能否有足够的生源,因此不少学校过度强调分数和升学率。学校管理层往往会把这种压力转移给老师,老师为了保住工作,晋升职称,也不得不成为应试教育的奴隶。有的老师自身分化程度比较高,心智比较健全成熟,他们可以把教学压力和自身情绪区分开,管理好自己的情绪,有策略地去鼓励和督促学生学习。但有的老师则不然,他们面对学校的业绩压力时极度焦虑,并且会在与学生、家长的互动中无节制地传递焦虑。

曾经有一个初中男生跟我说过,他的班主任老师每天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算什么都不说,别人也能从她脸上看到大大的“焦虑”二字。这个老师每天要在家长群里发不少于100条微信,叮嘱家长们要看住学生们的学习。一旦看到学生的一丁点儿错误,她便能唠叨上半小时,还常常大发脾气。如果按照精神科的诊断标准,这位班主任已经达到“焦虑障碍”的标准了,而一旦老师有过度的负面情绪,学生往往是第一批受波及的群体。

我们每年都会有进入中小学校的医教结合项目。与学校老师及管理层人员的接触让我体会到,教师也是一个心理健康急需关注的群体。他们不仅要承担这个“只以分数论英雄”的年代所造就的教育压力,还要处理学生的心理健康议题,同时又要经营好自己的私人生活,真是重重压力。

同学与老师的特殊关注

某些学生在返校后,会发现自己受到学校老师和同学的“特殊关照”。一些老师会在焦虑以及对学生担心的驱使下,过度关注那些曾经厌学的“有问题的特殊学生”,他们生怕这些曾经的“问题户”在学校里再次出现问题。有的校方人员会每天定期去询问这些厌学返校学生的情况,我们甚至见过有的老师指派专门的同学每天去“关心”当事学生。

这样的做法虽本意是好的,但在许多学生看来,校方的这种行为会让他们感到尴尬,觉得自己被老师区别于其他同学特殊对待,好像自己很不正常。而周围的同学,在看到该同学被老师特殊关注后,也难免在背后议论,有时甚至和该同学保持距离,使其被孤立。

这种被当作特殊人群看待的体验,极其不利于厌学学生重返校园。因为在厌学学生重返校园的所有环节里,同龄团体的接纳和无差别对待是最重要的一环,没有人喜欢在某个群体里被其他人看作“怪物”。因此,每当有学校老师来我这里咨询某学生重返学校后该如何对待他时,我的回答都是:“就把他当正常学生看待,让他正常地和同学交流,老师不近不远地定期观察就行。既不过度关注,也不过度忽视。如果他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老师和同学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即可。”

案例:让游戏做“背锅侠”的家庭

小夏今年刚读初一。按照妈妈的话讲,小夏是在初一开始后“突然”就不想去上学了。我问妈妈,在小夏决定不去上学前后他们家或是生活里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

“没发生什么事,一切都很正常。”妈妈有些闪烁其词。

“真的吗?”我有些怀疑。

“你就不要隐瞒了,诚实一些好不好?”坐在旁边的小夏显然对妈妈的回答很不满。

“发生了什么?”我问。

“好吧。”妈妈深吸一口气,跟我讲了她和孩子爸爸“离婚不离家”的故事。原来,她和小夏的爸爸在孩子5岁时就因为感情不和领了离婚证。但是为了照顾小夏的感受,给他一个“完整”的家,父母二人对外装作没有离婚的样子,照样住在一起。为了不被家里人发现他们婚姻的异样,每天晚上到睡觉时间时,父母二人都是假装一起进卧室睡觉,等老人和孩子睡熟后,爸爸再悄悄跑到客厅里面睡沙发。每天早上在家里其他人醒来前,爸爸会悄悄爬起来去上班。而平日父母二人在家里碰面时则是形同路人,彼此间几乎不说一句话。

其实,在初一开学前几天小夏还是愿意去上学的,基本没什么异样。在开学前两天准备去学校报到时,妈妈让小夏去房间找自己的户口本。结果,孩子在找户口本时无意间发现了妈妈藏在抽屉底部的离婚证。他这才知道原来父母在他5岁时就已经秘密离婚了,那一瞬间复杂的感觉填满了他的脑子:“我觉得这么多年都被他们骗了。他们真可恶,这么多年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我当时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从小我们家都是怪怪的,气氛特别沉闷,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我问:“之后你就决定不去上学了吗?”

“突然就没有去上学的动力了,好像心里面有东西垮了。”

“有东西垮了?是什么?”

“说不清,其实从小我就觉得活着特没意思,每天上无聊的学,回家还要看着他俩(父母)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我常常想既然大家活着这么没意思,为什么不去死了算了。”

“那发现父母已经离婚这件事后,你的这种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你这么一问,我想起来了。好像当时就觉得上学完全没有意义了。你看我父母都是研究生,每天起早贪黑的,被老板骂,结果最后婚也离了。学历高有啥用啊?还不是像他们一样过成那副死样子?我觉得还不如过得轻松点,开心就好。”

对小夏来说,学习本身就是一件不那么愉快的差事,加上父母之间长期“隐离”的状态,使得家中沉闷、乏味,充满暗流和敌意。小夏从小极少在家中获得放松、支持和快乐的感觉,这使得本就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的学习在他看来更加艰难:“我常常想,不知道是谁吃饱了没事做,发明了学校这么无聊的东西。我的生活本来就很艰难,很没意思了,为什么还要搞个学校出来折磨我。”

一面是乏味的学业,一面是缺乏支持,难以让人放松的家庭氛围。小夏在整个小学阶段,就是在这种“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强撑了六年。好不容易上了初中,结果父母婚姻表面完整的假象却在他开学之际被戳破了。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对学习丝毫无感,对未来毫无憧憬的小夏,最后那一丝学习的动力也被抽走了。

“那你平时在学校有朋友吗?对自己长大后想做什么有想法吗?”我问。

“我朋友很少,我觉得我的那些同学傻呵呵的,太幼稚了。成天要么想着考高分,要么想着吃什么零食。多无聊,就算你考了高分,上了重点大学又怎样,往后辛苦的工作、‘社畜’(3)的生活、不幸的婚姻,苦日子多了去了。我对未来没什么想法,过得轻松就好。”小夏回答。

“那你平时有这些烦恼或者心情不好,会怎么办呢?”我问。

“打游戏,上网。”

“对的,他现在打游戏很多。我觉得他不上学就是游戏害的。”妈妈觉得好像终于谈到了问题的症结,连忙补充。

小夏生气地斜眼瞪了妈妈一下,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说:“对对对,都是游戏害的,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跟妈妈说:“先不要急着下定论。”

接着又对小夏说:“小夏,愿意说说你打游戏时是什么感觉吗?”

“就是觉得很爽啊,可以忘记一切烦恼。在游戏里面,我觉得活得简单多了,只要你玩得好,会利用规则,就什么都有。不像生活里,每天要面对死气沉沉的爹妈、无聊的学习和老师,还有幼稚的同学,不用做一些没用的努力,结果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听起来你儿子好像觉得游戏为他提供了许多在现实生活里得不到的东西?”我转头与妈妈解释小夏的话。

“可能吧,我不玩游戏,不太能体会得到,我就觉得那东西挺无聊的,是个害人的东西。”妈妈回答道。

“再无聊也比每天去学校费尽力气考高分,结果最后活得像你们这样悲催来得好。”小夏似乎不认为妈妈有权利评价他对游戏的喜好。显然在这个家庭中,父母在儿子面前已经没什么权威和正面榜样作用可言了。在小夏眼中,父母似乎就是两个读了万卷书,结果连自己基本生活都过不好的人。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当然不会认同父母对学习的推崇。

我决定改变策略,先不去谈厌学和游戏这两个“症状”,而是开始询问妈妈当时和小夏的爸爸相识、结婚的过程,请妈妈尝试多在儿子面前就事论事地讲述爸爸的优点,以及她自身在职业和人际交往等方面的能力与成就。因为对于根本没体会过生活艰辛的小夏来说,让他重新感到学习这件事有价值的方法,也许就是培养他对父母这两个高学历人才职业和生活成就的认同感,就像那些崇拜某位体育或娱乐明星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在这些明星身上找到自己认同的部分,可能自然就更容易被这些明星的言行所感染。

这种关注父母资源,培养小夏对父母认同的谈话持续了好几次,爸爸也曾参与其中。最开始父母两人见面时也觉得尴尬,不知道该从何谈起。我跟他们说:“请你们二位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要谈你们已经结束的婚姻,因为你们已经离婚了,已经不需要再为彼此的情绪负责了。但你们还是孩子的父母,在帮助他成长,找到学习的意义上面,可能还是需要请你们想想该怎么合作。”

父母二人都点头表示同意。在之后的咨询中,我们讨论了妈妈曾经对爸爸的欣赏和认可,她说虽然离了婚,但她认为爸爸还是一个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和逻辑思维能力非常强的人。而爸爸则认为,两人离婚更多是因为彼此对婚姻期待不同所造成的,前妻需要的是一段充满温情和心灵呼应的婚姻,而他自己又是个不懂浪漫温情的“直男”,所以离婚谈不上谁对谁错。但不管怎样,他现在觉得小夏的妈妈是一个有人生追求的、聪明独立的女性。

有意思的是,在上面整个咨询的过程中,小夏主动要求全程出席。我猜他心中可能一直保留着一份对父母关系的牵挂吧。虽然他们已经离婚,可以不用在乎和照顾彼此的情绪,但小夏还是希望他们能好聚好散,各自安好,毕竟天底下绝大部分孩子都希望自己的父母能过得幸福,即使他们不能白头到老。

更有意思的是,当父母两人通过咨询渐渐达成和解,并且表达了对彼此越来越多的欣赏和感谢后,小夏的情绪开始改善了。他在咨询中的话越来越多,也开始愿意跟我谈他的同学和爱好,当然也包括游戏。我发现,小夏其实并不像之前妈妈担心的那样,完全沉迷于游戏,对现实没有一点憧憬。只是过去,整日面对父母不幸的婚姻和沉闷的家庭氛围,同时还要应对繁重的学业,让这个男孩心中对生活期待的火花暂时被掩盖了。

而现在,父母和解了。虽然爸爸搬出去住了,但也会定期来看望小夏。而父母看待彼此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现在的他们不爱对方,也不恨对方,只是将对方当作曾经陪伴自己走过一段人生旅程的同路人看待,各自都在心中找到一个位置容纳与对方的那段生活记忆。想到这段记忆时,虽然有遗憾,但已没有了当年的怨恨。

当笼罩小夏内心火光的这片家庭关系迷雾消散后,这个男孩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动力。他开始在家中补课,然后参加了期末考试,虽然成绩不理想,但也决定新学期要回学校继续学业了。在一次咨询中,我问小夏最近感觉自己的心情怎样,他说:“觉得好像有什么担子卸下来了,但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反正看着我父母轻松了,看着他们生活有意思了,我好像也觉得上学就上吧,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

但是,小夏在新学期伊始,重返学校之际也遇到了返校屏障的问题。由于他整个学期断断续续缺课,所以在刚回到学校那几天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特别关注,老师生怕小夏再有什么“反复”,所以每天早、中、晚都会定期询问小夏的情况,这让小夏感到有点烦。

后来睿智的妈妈邀请小夏的班主任老师、学校心理老师、爸爸和小夏一起来我的诊室进行了一次“医、校、家”多方沟通。其间在征得父母和小夏本人同意的情况下,我与学校老师分享了我对小夏情况的评估和看法:“他曾经迷茫过,在某一段时间他的情绪表现达到了抑郁发作的诊断标准,但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建议还是让他正常返校,别把他当病人看。”我建议学校老师只要不近不远地对小夏保持关注就可以了,不必每天早、中、晚定点“查岗”。如果小夏有什么需要,他们只要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即可。

后来,小夏和我还用了几次咨询的时间讨论如何应对同学们好奇的询问。他抱怨:“因为总有同学问我上个学期去哪里了,问我去见心理医生感觉怎么样,我觉得特烦。”为了解决小夏的返校屏障困扰,我和他假设了在各种被同学询问极端问题的情况下,他可以采取的应对策略,包括:转移话题、谈游戏、礼貌地模棱两可作答等。

在讨论的过程中,我发觉小夏很好地继承了爸爸逻辑思维清晰的特点,也很完美地遗传了妈妈在人际交往中温情的一面。许多时候他的回答让我感到意外和欣喜,比如有一次他跟我说:“我发现让一个人停止问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反问对方一个他感兴趣却又不那么容易回答出来的问题。所以我现在都会先去了解一下那些爱问我情况的同学,他们在意什么。然后如果哪天他们缠着我问,我也会反问他们比较在意的一些问题,这样他们就不会继续盘问我了。”

这个男孩的聪明,让我印象深刻。我猜测过不了多久,挡在他重新融入学校环境路上的返校屏障这只“拦路虎”也会退去。当然,作为心理医生,我对小夏的态度与我给学校老师的建议一样: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如果这个男孩以后有任何烦恼想要找我谈,我随时都欢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