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优展现出的是厌学孩子常有的心理状态。理智上觉得该去上学,情感上又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而他父母的反应,和绝大多数家长面对厌学时的本能反应一样,就是想怎样才能让儿子重新回去上学,却忽略了儿子心中的纠结和痛苦。这种反应显然是无益的,而之前的两位心理医生似乎也在咨询中重复着这种无用的解决办法,却对他的痛苦和不上学背后的原因不那么感兴趣。

想要帮助小优,首先需要做的是靠近他,了解他的痛苦,体会他究竟卡在哪里。我对他说:“我更在意的是你此刻的心情。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我从你的表情和语气里已经感觉到你很难受了。”我的话刚说出口,小优的眼眶就湿了,他跟我讲述了自己从小的“学习长征史”。

小优的爸爸是一位优秀的工程师,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平时与人交往时都是思路清晰,雷厉风行,甚至和别人闲聊时都没有半句废话。而小优的妈妈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金融工作者。夫妻二人都来自小县城,到上海这座魔都打拼,白手起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精英人士。小优自小就在父母的光环下成长,对父母拼搏不息的生活方式和态度耳濡目染。而父母一直以来对小优的期待也很高,希望他能比绝大多数同龄人优秀。正是抱着这样的期待,父母从小优记事开始,就时时刻刻在他耳边叮嘱:你现在看到家里这么好的条件,都是爸爸妈妈辛苦打拼得来的,是爸爸妈妈的,不是你的。你以后一定要像我们一样奋发向上,上好的学校,拿到最好的成绩,才能过上好日子,才对得起父母为你创造的这么好的条件,你不能比别的孩子差!

小优从幼儿园开始就是一个忙碌的孩子。他周中的晚上要参加各类数学思维早教班,周末还要按时按量完成各种课程的作业。而小优也确实争气,从小不管是兴趣班、补习班还是学校的正式课程,他一直都是成绩最优秀的那几个学生之一。他做作业从来不用父母费心,都是自觉完成,一直是全家人的骄傲。特别是小优的爸爸,一直以儿子为荣。每当逢年过节听着亲戚朋友对儿子的夸奖,看到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爸爸心里总是美滋滋的,说不出有多满足。

父母原本觉得儿子的一生就会这么顺顺利利、风风光光地走下去了:在重点高中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考上一所心仪的名牌大学,稳稳当当地毕业,如果有可能的话读个硕士乃至博士,成为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如果对科研没兴趣,那就找一份高收入和稳定的工作,成为一个社交和专业能力“双通道”在线,人见人爱的“高富帅”。

然而,小优的体验却完全不同:“我其实一直都觉得学习很辛苦,虽然我能很快理解老师讲的东西,书本和试卷上的题目我用比同学少的时间就能完成,但我一直感觉好累!我常常会幻想,如果能不上学休息几天,我的生活该会是什么样子。但每次只要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会觉得这样想是不对的,对不起父母,特别是对不起我爸。我总觉得自己欠父母的,总觉得自己不该松懈。但是……”

“但心里面又同时有另一个声音,跟你说好累,说好想休息和放松,对吗?”我问道。

“就是这种很矛盾的感觉,上学也不是,不上也不行,好难受。”

“你们怎么看他的这种想法呢?”我转过身问小优父母。

小优爸爸双眼瞪得大大的,表情异常惊讶。似乎在他听来,儿子说的这些话就像是外星语言,他从未意识到原来儿子的真实感受是这样:“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我一直以为你很轻松、很开心。”

“其实不是的,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以前旁敲侧击地跟你表达过好多次,我觉得很辛苦,想要调整一下,想要你们安慰安慰我,但你的反应让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你刚才所说的他们的反应是怎么样的?”我追问着小优,因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让父母可以了解,究竟多年来他们采取的哪些回应方式助长了儿子的厌学情绪。

“每次我跟他们说我不开心、压力大的时候,我爸就会给我补充所谓的正能量,就会说你别灰心,加油,看别人谁谁家的孩子最近得了什么奖,谁谁家的孩子又考上了什么高中。然后他就会很带劲地给我分析我的问题出在哪里,说什么根据他的经验,坚持就会胜利。我妈妈就会说,让我别多想,生活条件那么好,他们那么忙,我只要认真学习就好了。”

“你当时听到这些话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我的痛苦他们不理解,每次我跟他们说我不开心,都需要好多时间去鼓足勇气。因为我很怕说出来会让他们失望,让他们伤心。”

“我们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些想法憋在心里,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我们都很爱你,你有什么不开心直接说出来就好啊。我们现在只要你能回去开开心心上学就好了,不会要求你考出多好的成绩了。”

“不,你们嘴巴上是这么说,但我知道你们心里面不是这么想的,我常常听到你们在和亲戚朋友打电话时,炫耀我又考了多少分。有时候我考得不是那么好时,我也能感觉到你很失望。其实我觉得学习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你们。你们知道吗?每次不管大考小考,我都很紧张,考完一个科目后我还会不断回想哪里做错了。我很讨厌自己这样,但控制不住。我怕考不好让你们失望,让你们丢脸。”小优带着哭腔反驳道。

小优的话听上去像在控诉,其实是在表达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苦闷。而这份对学习成绩的焦虑,是他身处的社会竞争文化,通过父母的高期待和焦虑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他的,并且在他心中日积月累。他从小便在社会和父母这种期待的推动下自动地学习,却不知道为何而学习。就像马戏团里的小熊一样,从小为了表演,一直被驯兽师训练得只会按照“前进—后退—前进”这样重复而机械化的方式走路,却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结果即使表演结束了,小熊也只知道按照“前进—后退—前进”的方式走路。

“我觉得自己过去十多年的人生就像是在一条父母设计好的轨道上行驶的列车一样,沿着铁轨走,但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除了学习,我以后还能做点什么。”小优说。

如果小优这班列车能按照这条轨道一直往前平稳地走下去,也许是一件好事。但是没有挫折的人生其实并不存在,在小学和初中被同学封为“大神”的小优,在进入高中后遇到了大批和自己一样优秀的同学。他不再是老师眼中的骄子,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同时,他心中充满了因为与同学的竞争而产生的不安感。这种不安感一部分来自学校中同学相互比较成绩的竞争氛围,另一部分也与小优自小就习惯把自己和别人比较有关。对他来说,自己的价值主要在于能把别的孩子比下去,而不在于自己客观上有多优秀。而这种“只顾着把自己和别人比,完全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自动思维模式的起源,与父母一直以来传递给他的焦虑,以及反复把他和别的孩子做比较脱不了干系。

小优不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在学习,而是为了从小一直戴在头上的那个“看似光鲜的,优秀的,从不让父母失望的,人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的名号在活着。这种虚幻的、如镜花水月般的自我成就感在小优没遇到挫折时还能勉强维持,一旦出现挫折,便会瞬间坍塌。小优正是如此,高一上学期期中考试成绩的不理想,让他感觉到支撑自己的唯一资本——优秀的学习成绩——没有了。他感觉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能让父母引以为傲的孩子,再也不是同学和老师眼中光鲜的“学霸”。失落、郁闷、自责、愤怒、无奈、羞愧,所有的情绪如海啸一般同时袭来,冲击着小优那原本就不牢靠的骄傲。加上父母在面对儿子的情绪时缺乏理解和支持,还有他们所表现出的比儿子更加不安的情绪,对小优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让他再也没有心思继续读书了。

第一次咨询结束回去后,父母都开始失眠了。儿子在咨询室里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对原本认知的巨大冲击,他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以往看待儿子学习和回应儿子情绪的方式是否需要调整。

“刘医生,我们也在反思,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可以帮到儿子?”父母在第二次咨询开始时便直接问。他们没有像之前那样急于问怎样才能让儿子回去上学,而愿意先去关注他的苦闷,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最近小优在家有跟你们聊他的想法吗?”我问。

“有,现在他时不时会叹气,或者说很烦。然后我会让他爸爸先在一边待一会儿,我来安慰他。因为我的情绪比他爸爸轻松一些,我会耐心听他讲。就像你上次咨询里做的,他如果一下说不出来,我也不勉强他,就让他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跟我说。”妈妈回答道。

“这种方式他受用吗?”我继续问。

“我觉得还可以。其实我也有些意外,因为之前他们俩都是很紧张的,结果我看到他们紧张我也更自责和紧张。这段时间他们的情绪比之前稳定了,我的自责也少一些了。”小优补充道。

“那现在你们的情绪怎么排解呢?”我问父母。

“我和他爸现在聊得比以前多了,有时候如果我们有什么想法,都是尽量不当着儿子的面说,因为怕影响他。我们就在晚饭后两个人出去散步的时候谈一谈,相互安慰一下。”妈妈说。

这对父母很智慧,他们从之前我们的咨询里很快学到了回应儿子情绪的恰当方式:倾听、陪伴和理解,而不是一味讲道理。并且这对高知夫妻也很有弹性,在面临儿子的厌学时,他们及时地调整了在安慰和支持孩子时各自的角色分工,且夫妻彼此也能给予对方情感安慰。他们还会定期和学校老师沟通小优的情况,与学校协商休学和请假事宜。

之后的咨询,我单独见过这对夫妻几次。就像和小优的谈话一样,我也会去耐心倾听、调整和安抚他们各自焦虑和无助的情绪。后来,父母虽然不时还会有焦虑的情绪出现,但总体比刚来见我时稳定了许多。后来在一次全家三口都在的咨询中,我问小优:“你父母的情绪现在有了这样的变化,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其实我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安静的环境让我自己去思考和整理。父母只要不远不近,安心地待在一边就可以了。而且现在看到他们俩能一起出去走走,我也挺开心的。以前他们都忙着工作,不但没时间和我谈心,他俩之间也很少说话。”小优说道。

“你会担心他俩的关系吗?”我追问。

“其实之前有一点的。我总觉得他俩不像别家的父母平时有说有笑,回家老板着个脸。我们家的氛围其实挺沉闷的,缺乏沟通。有时候我妈妈不开心,都是我去安慰她,因为我爸是直男癌晚期,根本不会安慰人。现在他俩亲热一些了,我也放心一些了。”

“如果打个比方,把你的精力分为100分,以前的你需要拿多少精力出来操心父母,多少精力用来学习和管理自己的事呢?”

“大概一半对一半吧。有时候在学校学习累的时候,再想到他们,我就觉得活着特没意思,但生活又得过下去。”

看来小优心中放不下的,还有他父母之间的关系。这也正常,几乎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希望自己的父母能美满幸福,也最害怕父母的关系出现裂缝,因为那对孩子来说就像他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将要毁灭一样。儿子这一段话显然也是父母从未想到的,他们瞪大了眼睛:“真的吗?你真的是这么觉得的吗?其实我们俩很好,虽然不像电影中那么浪漫,但感情挺稳定的。”

“我知道你们没什么大的冲突,但我就希望你们能过得更幸福,特别是看到我妈有时候叹气,不开心,身边又没人陪她时,我就特别担心。”

“所以,你就会暂时代替爸爸陪妈妈吗?”我问小优。

“可以这么说吧,我会替我爸安慰她。”

“那现在看到他们两人走得更近了,你稍微放心一些了吗?”

“哈,可以放心一点了,”小优第一次在咨询室里笑了,“我刚才在想,要不是我不上学,说不定他们还不会走得那么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关心我的心情。”

“所以,你是说不上学看来也有一点好处?”我问。

“对啊,起码让我们家变得更加团结了。”小优回答。

“但是代价似乎大了一些?”我挑战小优。

“是啊,其实我知道。”小优陷入沉思,现在的他身处的家庭环境已经比之前稳定了许多,也许是可以讨论学习这件事的时候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发掘小优的优势和资源。因为如前所说,除了考试分数以外,小优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值得被别人认可的优点。所以要帮助他有勇气面对学业挑战,先要帮助他找到更多的自信。

“我想先问问你们,他除了学习好,还有其他哪些优点吗?”我问父母。

“很多啊,他很有礼貌,而且想法也很有创造力。”妈妈开始讲小优的优点。爸爸也渐渐被带动了起来,到咨询谈话的后半段,他也开始分享对儿子的欣赏:“其实我爱儿子主要不是因为他成绩好,而是因为他就是我的儿子,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没有的创造力,我希望他以后活得比我丰富和有趣。”

听闻爸爸此言,小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对他来说,这一句“我爱你,是因为你就是我儿子”就像一碗自己渴望多年的清泉。这句话包含的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无条件的认可,是不以任何外在的、功利的和世俗的评价为基础的,而是发自内心真诚的接纳。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会比这样的话语更能让人感到振奋的了。

那次咨询结束后我给小优一家布置了作业,让父母回去各自写出小优的50条优点,并且让小优回去考虑自己未来三年内想要做的从未尝试过的五件有意思和有意义的事。布置前面一项作业的目的我猜大家都很容易理解,而后面一项作业的目的是希望帮助小优找到在学习之外真正属于自己的理想。因为,缺乏目标的学习生涯,就像一个落水者孤独地漂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上一样,内心迷茫、绝望,不知该去向何处。他需要一个目标,就像狂风骤雨中的海上灯塔一样,让他在经历风浪时心中还有一份念想和希望,支撑他生存下去。

究竟什么样的未来是小优想要的,需要他自己去思考和寻找。

在后面十余次的咨询中,我和小优多次聊到他的理想。小优说自己的未来有好几个可能的方向,比如做一名数学家,从事金融行业,或是成为心理咨询师。我和他讨论了他的每一个想法,也给了他一些我个人的建议。在此过程中我观察到,当小优对未来越发憧憬,目标越发清晰,对自身价值越发认可时,谈到返校时的焦虑感便越少。

后来在一次咨询中,我试探性地问他:“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哪天你心情还不错,经过学校时想进去看看,你觉得你的同学和老师们看到你会是什么反应呢?”

小优显然听出了我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他笑着说:“我觉得他们可能会很吃惊吧,会问我这段时间去哪里了,现在怎么样了。”

“那到时候你会是什么感觉?又会怎么回答他们呢?”我接着提问,借此开始了我们咨询的下一个阶段:讨论如果回到学校,他将会面临的挑战以及应对方法。之所以讨论这些,是因为许多孩子在尝试回到学校时,还会面临一个挑战:如何重新适应学校生活,以及怎样面对来自老师和同学的质疑与不理解。我们将这一挑战称为“返校屏障”,它也是挡在孩子和学校之间的五大“拦路虎”之一。

我和小优讨论了老师和同学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应,以及相应的处理方法,至于具体细节在此便不赘述了。在整个讨论过程中,我绝大部分时间是一名倾听者,耐心听小优的想法和烦恼的同时,帮他一起整理杂乱的信息,必要时提出我的反馈意见和建议。同时,我也建议小优在一些具体的人际交往技巧上向父母多请教。毕竟,他们才是和小优最亲近的人,而我作为一名医生,不应该让小优的父母觉得我比他们更适合教导他们的儿子。

再后来,小优回去上学了。虽然其间他也有好几次情绪反复,也断断续续地来门诊看我,但他一直都在坚持学业,并且成绩还不错。有一次我问他:“你觉得现在心理咨询在你生活中的作用是什么?”

小优笑着说:“我觉得虽然我不是病人,但每次想到有一些不能和父母或者同学讨论的问题,可以到这里和你聊一聊,你帮我整理一下,我就觉得心里挺踏实的。我觉得你就像一位守望者,稳定地在那里就好了。”

这便是小优的故事,一个自小肩负着来自社会和父母的焦虑与期待,日夜面对激烈的同辈竞争,在遭遇学业挫折的同时,被父母的感情潜在危机所累,无法上学的男孩的故事。在整个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我并没有将主要精力放在“怎样才能让他回学校”的问题上,而是循序渐进地接近和探寻他厌学行为背后隐藏的“真相”,倾听家庭中每一个人的情绪和不安,给予他们安抚,而后帮助他们建立一个能够彼此理解和安慰的支持性家庭环境。同时关注小优的优势,帮助他看到更多的未来可能性以及返校后可能面临的挑战。换言之,在他的心理咨询中我所针对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的家庭。

那么,家庭环境因素又在厌学中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呢?这便是下一章要讨论的主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