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似是有雨来临,但这将下未下之时,才最是灼心。
驿站内,哑奴小心翼翼地端着刚刚做好的羹汤,缓步向房间走去。可刚到房间门口,空****的房间,以及随手丢在地上的书简便引起了哑奴的注意:奇怪,人呢?
而此时,城郊的一座乱坟岗,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正席地而坐,与眼前一座座隆起的土丘对饮。这里不同于繁华喧闹的冀州城,连风都安眠在仁厚的地母怀中。男子默默斟酒,叹了口气。一杯粟米酒入喉,醇厚中所掺杂的刺激点燃了他几天前的回忆。
“您知道我叔父的下落?”郭嘉一脸惊喜地看着眼前的士卒,心中暗自赞叹辛评兄的神通广大。而一旁的哑奴也紧盯着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嗯,你们还是跟我过来吧。”说罢,郭嘉与哑奴便随着士卒的脚步来到了眼前的乱坟岗。
“这里是?”郭嘉看着眼前一片死寂的乱坟岗,又看了看士卒阴沉的脸,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说,我叔父他,他?”
“嗯。”士卒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霎时惊雷一般正中郭嘉心头,郭嘉不相信叔父那样小心谨慎的人竟会横遭不测。
“不,你一定是看错了,看错了吧?”郭嘉一面否决着士卒的话,一面看着哑奴:“哑,哑奴,你不是说叔父他们遇到了袁公的军队吗?所以他们一定是安全的吧?”
哑奴看着郭嘉一脸疑惑的样子,自己也感到奇怪,那天她明明看到一队官军救了郭益一家人,尽管她不确定是不是袁绍的军队,可既然有军队相护,为什么还会出事呢?
就在哑奴疑惑之际,士卒开了口,表情却愈加凝重起来:“我们碰上了外逃的韩馥旧部。”
“诶?”郭嘉一脸疑惑地看着士卒,看来事情远没有他想得简单。
“那天我们正打算将他们带回冀州城,可谁知路上遇到了外逃的韩馥旧部。这些人一见我们,立刻举枪拔剑地冲了上来,没办法,我们只好迎战。可敌众我寡,我们实在抵挡不住。于是我就冲了出去,想要搬救兵,可当我带人再回来的时候,这里,这里就没有活口了。”说到这儿,士卒渐渐低下了头,声音也越来越小。
哑奴听到这里,无力地跪倒在乱坟岗前痛哭起来。郭嘉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强忍着悲痛,脑中的疑惑残忍地使他保持着清醒:“那凶手呢?那些韩馥旧部呢?袁公会严惩他们吧?”
“这我不知道。”士卒听了郭嘉的话,摇了摇头。
士卒一脸无知的表情令郭嘉感到不安,郭嘉双手使劲抓住士卒的肩膀,不安渐渐催生出一种急切,彻底撕碎了他的冷静:“出了这么大的事,袁公不找你调查?难道说他根本不管这些人的死活吗?”
“我,我只是一介小卒,哪里知道这些事?”看着咄咄逼人的郭嘉,士卒竟也是有些害怕:“我,我只知道上面下令,就地掩埋尸体,不可声张,以,以免。”
“以免什么?”看着士卒结巴的样子,郭嘉心里更加着急。
“以免引起韩馥旧部内乱。”士卒的话,如冷水一般浇了郭嘉一个透心凉。郭嘉如断线木偶般无力地放下双手,抬头看向眼前隆起的一座座土丘,他霎时明白了袁绍的用意:袁绍是打算隐瞒一切,这样既平稳了冀州局势,又符合袁绍不喜争斗的性子。可不知怎的,明白了一切的郭嘉心情却更加沉重,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凉肆意侵袭着他,时至今日。
不知何时,粟米酒的刺激渐渐在喉中消解,取而代之的,是馥郁的甘醇。那天夕阳下,田丰的话语也伴随着这份甘醇回响在郭嘉耳畔。
“这世上因为有争斗,所以有胜败强弱。而主公讨厌这样的争斗,他认为即便是弱者与败者,也应该有安稳的生活,而不是任人宰割。所以,主公想要中兴汉室,还世间一个没有争斗的太平天下。”
“太平天下吗?”郭嘉冷笑一声,随即斟满酒杯,一饮而尽,更强烈的刺激在喉咙中迸发,久久不散。
“不过是死了六个人,好在我没事,先生不必如此挂怀。”会客厅上,袁谭一脸轻松地回答霎时回旋在郭嘉的耳畔。
“比起我大哥,如果是我推荐你,父亲会更加重视,你说对吧?奉孝哥哥!”袁谭的话音刚落,袁尚稚气却饱含邪魅的微笑立刻涌现在郭嘉面前。
“诸位还请心平气和,莫再争论。这日后的走向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几天前,袁绍顾及许攸,面露难色的模样也清晰地浮现在郭嘉眼中。
“纪淮、守卫、叔父、兵士,前前后后几十条人命,难道仅仅宽容妥协,就可以换来弱者的太平天下吗?”说罢,郭嘉叹了口气,再次举杯。可这次,他的喉中留下的只有深深的麻木,馥郁的甘醇已不知去向。也许,是醉了吧。
突然,一滴雨水从天而降,在郭嘉的脸上留下一阵冰凉。他仰头看着阴郁的天空,这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尽管雨的清寒透过衣物渐渐侵袭着郭嘉,但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比起所领悟到的,此刻的寒意于他而言,也算不了什么。
就在他斟满酒杯,仰头痛饮的时候,头顶一把纸伞引起了他的注意。杯酒下肚,浓郁刺喉之间,哑奴清秀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
“原来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说话间,郭嘉倒了一杯酒。可刚端到嘴边,哑奴竟也坐在了郭嘉的旁边,一把夺过郭嘉手中的酒杯,凝视片刻,闭着眼睛灌入了自己的口中。可强烈的刺激却呛得哑奴咳嗽了起来。
“不能喝就别逞强啊!”郭嘉见状,左手拿走了哑奴的酒杯,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见哑奴的咳嗽声渐渐止息,这才放心下来。
哑奴长长呼出一口气,待这粟米酒的浓烈稍稍消解,在地上写道:“难过的话,我来陪你。”
郭嘉看了哑奴的字,嘴角微微扬起:“傻丫头,我没有难过。”
看着微笑的郭嘉,哑奴一脸疑惑,她原以为郭嘉是因为郭益的事情而难过,可如今她发现,郭嘉的眼中泛出了一丝坚定的光亮。
“我决定离开冀州。”
“诶?”哑奴一脸吃惊地看着郭嘉,急忙在地上写道:“袁公不是答应你留下吗?再说以他的实力和名望,你留在这里不也可以一展抱负吗?”
“从他答应我到现在已有近十日时间,你可见得他来找我?”面对郭嘉的反问,哑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只得沉默。
“说到底,袁公不是我的明主。”说话间,郭嘉斟了杯酒,继续说道:“之前,元皓兄和我说,袁公想要建立一个弱者也能安稳生活的太平天下。可这些天我在袁公这里看到的却并非如此。袁尚仅仅是为了陷害袁谭,便害死了太仓丞纪淮和五个无辜的守卫;我明明辩赢了许攸,袁公却顾虑他,使我受到如此冷遇;叔父明明死于韩馥旧部之手,袁公却因担忧旧部离心,欲掩盖事实。如果袁公真的想要建立一个弱者的太平天下,又怎么会对弱者的牺牲熟视无睹?”话音未落,郭嘉一口喝下杯中的酒,浓烈的刺激再次充盈在喉舌之中。
“所以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弱者的太平天下!”说话间,郭嘉紧紧握住拳头,眼神愈加坚定:“只有变得更强,才能活下去!只有变得更强,才配享有太平天下!”
哑奴听了郭嘉的话,又看了看眼前一座座隆起的土丘,脸色愈加沉重。天下也好,袁绍也罢,她不明白这其中的纷繁复杂。她心里只清楚一点,郭益已死,自己已无家可归。可即便这样,哑奴却并没有绝望。她看了看眼前这个青年坚定的眼神,心中照进一丝光亮。
“我打算离开这里,回阳翟继续隐居学习,伺机而动。”话音未落,郭嘉转过头看着哑奴,突然的对视打断了哑奴的思绪。
“你呢,今后打算怎么办?”
面对郭嘉的问题,哑奴没有回答,而是紧紧抱住了他。这一抱,令郭嘉有些手足无措,心中的紧张之情在粟米酒的催化下,竟令他有些恍惚。但恍惚之中,郭嘉明白了哑奴的心意。回想着自己如今的遭遇,又看了看身边的哑奴,郭嘉也紧紧将哑奴搂在怀中。他看着阴沉的天空,嘴角扬起了一丝无奈的微笑。
“对了,老是叫你哑奴,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相拥之间,郭嘉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哑奴的名字。
哑奴缓缓坐直身子,轻叹一声,随即在地上写道:“我,没有名字。”
“这样啊。”郭嘉看着哑奴留下的字,亦轻叹一声:生逢乱世,性命尚不能保全,名字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在郭嘉感叹之际,哑奴却解下了手腕上的铜手镯,并用手指着手镯的内侧,示意郭嘉查看,郭嘉接过手镯,只见这手镯内侧刻着两个工整的篆字:澜月。
“这,这是?”郭嘉仔细打量着手镯上的字,疑惑地看着哑奴。
哑奴在地上写道:“听郭老爷说,他捡到我的时候,这手镯就戴在我的手上,应该是父母留下的信物。我不知道这上面的字算不算是我的名字,况且府里上下叫我哑奴也都成了习惯,这名字的事我也就没再追究。”
“澜月,冷月照秋塘,流波起微澜。”郭嘉反复琢磨着手镯上的字,顿时眼睛一亮:“这手镯既是你父母留下的信物,那用它来做名字名正言顺。再者,这澜月二字也算中听,不如你就遂了这父母之意,叫澜月吧。”
“澜月。”哑奴在地上工工整整地誊写着手镯上的字,一种莫大的满足感瞬间占据了她的内心。看着属于她自己的名字,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郭嘉看着身旁一脸兴奋的澜月,心中泛出的阵阵酸楚,更加坚定了他变强的决心。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似是要将这片深埋血与火的土地冲刷干净。郭嘉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洒在地上,以祭奠只有他所铭记的无名坟冢。乱世之中,强者,自无名至有名,而弱者,自有名至无名,强弱之分,一生一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