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外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蜀中有四大才女,分别为卓文君、薛涛、花蕊夫人、黄峨,前三者的故事耳熟能详,而看到黄峨的名字,许多人都会问一句,这是谁?
再说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尾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脍炙人口的句子,一经说出口便仿佛能即刻成曲,它的作者就是黄峨的丈夫、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
黄峨出身于官宦人家,养在深闺,习得诗书,一手元曲更是信手拈来。还未及笄,黄峨就已凭借自己出众的才华和温婉的品行在京都的妇人小姐圈子里芳名远播。
闺中即事
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
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黄峨的这首《闺中即事》便写在此时,与寻常闺阁少女伤春悲秋抑或娇俏活泼不同,黄峨的诗作中极有生活情趣,又带着天真烂漫的童趣。金钗原本是不会“笑刺”的,唯有人,黄峨首句便用了拟人的手法写了闺中趣事,几位小姐笑着用金钗刺破红窗纸,好叫梅花的一线香气幽幽传来。这让黄峨想到了什么呢?竟是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忙着将花瓣拖拖拽拽到东墙。将正值年华的女孩儿们比作忙忙碌碌的小蚂蚁,黄峨的想法异想天开又令人忍俊不禁,这位端庄沉稳的大家闺秀内心自然也有几分古灵精怪。
豆蔻年华转眼便至,黄峨也到了该说亲的年岁,但每每有说亲的媒人前来,都被眼前知书达理的少女一一婉拒。黄峨的父母是通情达理的长辈,询问爱女后,得到的回答是非杨慎那般的人杰不嫁。
整个黄家都惊呆了。
黄、杨两家是世交,杨慎的父亲是吏部尚书杨廷和,杨慎本身亦是状元,他年少时仕途坎坷,却从未抛却坚韧心性。杨慎十一岁便会成诗,一支墨笔写就“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的警句,二十一岁会试文章被列为卷首,却因烛花跌落试卷烧毁而名落孙山,可这位背脊如傲竹的少年郎仅仅在三年之后,便以殿试第一的成绩考中状元,名扬天下,甚至在他百年之后,仍被誉为“明词第一”。
杨慎这样的人,与黄峨原本该是绝配,可令人遗憾的是,黄峨年仅十二,而杨慎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人了,春风得意马蹄疾,古人讲究成家立业,此时的杨慎早已娶亲。
若黄峨是寻常女子便罢了,可两家往来,门当户对,黄峨的父亲乃工部尚书黄珂,与杨廷和同朝为官。试问黄峨身为官家千金,又怎么可能给杨慎做妾呢?
无论是世交长辈的颜面,还是大家族的风度,都不容许黄峨为妾。
玉树临风的邻家少年郎,“我恨君生早”的失之交臂,这种种失落和遗憾,黄峨自己心中亦是十分明白。他试卷被烧毁,她为他辗转垂怜,他金榜题名,她为他欢欣雀跃,可杨慎这些起起落落的人生,这些悲欢交加的心情,共享者从来不是她,而是他的原配夫人、明媒正娶的妻子。
于是,从十二岁到二十二岁,整整十年,少女最美好的光阴,黄峨都将自己的心意悄然按捺在内心深处,她原本就做好了一生孤老的准备。
为此,她还写过诸多元曲,如“茅檐草下,谁种出海棠花,娇滴滴俏冤家。柳腰肢刚一把,绾乌云双鬓鸦。娉婷未嫁,二八时娉婷未嫁。饮散流霞,只落得梦魂牵挂。”
她一心未嫁之意,梦魂牵挂之情,全在杨慎。
那时正是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当政,这位皇帝在位期间,最负盛名的是他身为君主的昏庸荒诞。朱厚照以好色著称,不思朝政,昼夜荒**,甚至还乔装打扮出宫,将魔爪伸向平民女子,令人发指。
在朱厚照的影响下,此时的明朝民不聊生,国事虚废,黄峨的父亲、工部尚书黄珂愤而辞官,携家眷回到老家遂宁。
有感于此事的黄峨,写下了一首元曲《玉堂客》寄送给往日在京都交好的手帕交:“东风芳草竟芊绵,何处是王孙故园?梦断魂萦人又远,对花枝空忆当年。愁眉不展,望断青楼红苑。合离恨满,这情衷怎生消遣!”
正是这首笔端妙丽、隐含离愁的元曲,让杨慎对这位记忆中还是垂髫稚童的少女刮目相看。
十年的时光转眼即逝,杨慎的夫人因病亡故,杨家殷殷期盼他再娶。无可奈何的杨慎搜索了脑海中所有的记忆,唯独记起一个才华出众却始终未能出嫁的老姑娘黄峨。
二十二岁的黄峨纵使才貌双全,也早已无人问津。杨慎记起她曾经明媚天真的笑颜,记起那首艳惊四座的《玉堂客》,主动向相差十岁的邻家少女伸出了橄榄枝。
黄峨简直不敢相信,少女时代的憧憬一朝成为现实。在旁人眼中,哪怕是嫁作继室,她也是值得艳羡的。杨慎的父亲杨廷和已是首辅,杨慎是众人眼中的新贵,前途无限,且他本人仪表堂堂,文采斐然,不知是多少春闺少女魂牵梦萦的意中人。
成亲当日,彩轿过处,人人都争相围观这位“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再无人记得曾经对她多年未嫁的指点嘲笑。
黄峨含泪嫁给了杨慎,她此刻的内心虔诚而感恩,甚至为了表达不争之心,还特意写了一首《庭榴》表明姿态: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
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
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
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黄峨以石榴自喻,她只是半途“移来”的,而非原本的主人。第一句她便将自己的姿态摆得极低,处处以杨慎的原配夫人为尊。黄峨这株石榴花,不敢奢望“秋深能结实”,只盼望“夏半烂生姿”,她不祈求能为杨慎开花结果,只要能陪伴在他身畔便已心满意足,而作为续弦,她不会与桃李争春,只愿在仲夏时节“放故迟”。可她是女孩儿,亦有骄傲和自尊,于是在最末一句,她说自己“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她羞怯又坚定地认为,自己这朵明艳的石榴花会适合杨慎,为他照亮原本黯淡的生活。
黄峨和杨慎的婚后生活的确如她所期盼的那样甜蜜,为此,黄峨还写了不少大胆热烈的元曲:“戏蕊含莲,一点灵犀夜不眠。鸡吐花冠艳,蜂抱花须颤。玉软又香甜,神水华池,只许神仙占。夜夜栽培火里莲”“有一日闲衾剩枕和他共,解娇羞锦蒙,启温柔玉封,说不尽袅娜风流千万种”……元曲本就以浅显闻名,黄峨并不拘泥于礼教,反而将自己多年的情感一一表露。
夫妇恩爱的时光并没有很长,甚至还不足黄峨苦苦等候的十年。仅仅在成婚四年后,杨慎便向朱厚照犯颜极谏,说他“轻举妄动,非事而游”,朱厚照不为所动,无可奈何之下,杨慎同岳父黄珂一样,愤而辞官。
不久,沉迷酒色的朱厚照无子而亡,明世宗朱厚熜兄终弟及,继承帝位,杨慎也因此官复原职。
然而这并不是杨慎这位才子坦**仕途的开始,反而是他与黄峨夫妇悲剧的起始。
由于朱厚照无子,论理朱厚熜继承皇帝后,也应当奉朱厚照的父亲孝宗皇帝为太上皇,而自己的生身父亲则只能称为皇叔父,可初登大宝的朱厚熜对这样的礼法并不买账,他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生父兴献王称为皇考,并按皇帝的尊号和祀礼给亡父上供。
朝堂上一瞬间炸开了锅。
读书人最重礼教,朱厚熜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
面对诸多反对声,朱厚熜置若罔闻,决意杀鸡儆猴。于是,杨慎的父亲、首辅杨廷和首当其冲,因为反对此事而被迫辞官,杨慎愤慨之下,多次上书,还集结了两百多名进士,在宫门前坐地反抗,并直言:“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但朱厚熜一意孤行,且对杨慎这种不听管教的行为十分恼怒,“命执首八人下诏狱”。
朱厚熜并不是仁德的皇帝,他一心想的是:既然你想死,那么去死就是了。于是他盛怒之下,将杨慎一并下了诏狱,廷杖数次,几度垂死,而后流放云南。
这一年,杨慎才三十六岁,正是一个青年人报效家国的最好时光,可他注定要为自己的耿直与不屈付出代价。
杨慎流放云南,黄峨不离不弃,陪伴在侧。
可杨慎心疼她啊,从小娇生惯养的爱妻怎么能跟随他在云南受劳役之苦?于是,在他的再三恳求下,黄峨只能依依不舍地回到杨慎的家乡四川侍奉公婆。
面对家国昏暗、夫妻离别,杨慎满腔愁绪离索,亦化作笔下诗词: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这是杨慎送别妻子时所作,亦是他内心对爱人的万般不舍,此刻,身在囚笼的他甚至羡慕沙滩上双宿双飞的小鸟,明月清影当空照,曾经对影成双,如今却形单影只,曾经满腹诗意,如今只余离愁满腔。
黄峨亦作《罗江怨》:“关山转望赊,程途倦也。愁人莫与愁人说。离乡背井,瞻天望阙。丹青难把衷肠写。炎方风景别,京华音信绝。世情休问凉和热。”
与杨慎的经此一别,背井离乡,音信断绝,而这大起大落的官场人生,也让黄峨发出了“世情休问凉和热”的感慨。
而后几年,天下大赦,记仇的明世宗朱厚熜也下特旨,不赦杨慎。
黄峨的《寄外》便写在此时。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黄峨在老家,杨慎在永昌,万里迢迢,连大雁都不曾飞行,如何能将书信传递?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多年分别,黄峨只能自叹命薄,思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每一年,她都期盼着夫君杨慎能得到赦免回到家中,可皇帝一丁点希望也没有留给她,她的心境便如沥沥雨下,此恨绵绵无绝期。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就这样,黄峨和杨慎自此天各一方三十余年,及至杨慎客死云南,黄峨也再未见过夫君一面。
甚至,彼此之间“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到最后,黄峨绝望了,“懒把音书寄日边,别离经岁又经年。郎君自是无归计,何处青山不杜鹃。”
杨慎对妻子的思念与日俱增,甚至想出了以子代役的荒唐方法。什么是以子代役?便是当时的律法规定“年六十者,许子侄替役”,于是杨慎在云南娶了两位妾侍,生了两个儿子,以求回乡。但岁月无情,杨慎没能等到替役的成果,两个儿子英年早逝,断绝了他与黄峨回乡团聚的希望。
等到杨慎七十岁,因为明朝有“七十即可休归”的律法,他重燃希望,踏上归程,才走进四川的边界,便又被明世宗派人抓捕回云南。
离自由咫尺之遥,却在马上就要见到光明时活生生被截断,杨慎悲愤至极,不到半年便病亡在云南。
朱厚熜对杨慎夫妇太过残忍,甚至他的长寿也是一种残忍,他活着便要让杨慎这个曾经反对过他的直臣永远饱受痛苦折磨,一生不得圆满。
唯有杨慎死后,黄峨才被允许前往云南,奔波万里,扶灵而归。
黄峨此去云南,没有骑马,没有乘轿,没有坐船,她以花甲之龄,徒步从四川翻山越岭一步一步走向丈夫的灵柩。
她甚至没有痛哭,没有抱怨,只是异常冷静地用自己的足迹一点一点靠近。
“岁月东流水,人生远别离”,在分别三十多载之后,黄峨再度见到杨慎,却是沉睡在墓穴中的冰冷尸首,她记忆里邻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还恍然在眼前,一转瞬就是生死永诀。
而她心爱的人此刻还穿着服役的罪服,躺在最简陋的棺材里,但她什么也不能做!明世宗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此处,他派人多次查看杨慎的灵柩,看他有没有替换下罪服,或是葬礼有何违制之处。
悲痛到极点的黄峨反而极度冷静,她任由明世宗百般刁难,人死如灯灭,此刻的她已如行尸走肉,再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气。
及至明世宗病逝,穆宗即位,这位帝王才给予杨慎一点点仁慈,为他平反,追赠光禄寺少卿。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杨慎已死了七年,在这七年间,黄峨的内心千疮百孔,痛无可痛,这近四十年来的所有哀伤悲痛,又岂是一个官职可以弥补的?
黄峨在她七十一岁时寿终正寝,与杨慎合葬,两人死在同一年岁,亦葬在同一处,生时未能团聚,死后方能同穴。
三十载春去秋来,曾经的相思万里,尽付黄土。
而对于杨慎和黄峨这对坚毅的夫妇来说,年少时一人鹤立鸡群,一人灿烂明媚,这许多变故,多年分别,都未曾改变彼此的心意。
困厄不曾磨灭勇气,艰辛不曾减退心性,唯有爱,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