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蕊—不与群芳同列(1 / 1)

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在中国古代诸多女诗人中,不乏鹤立鸡群者,许穆夫人有骨气,班昭有正气,晁采有朝气……而严蕊有着难能可贵的侠气。

严蕊出身贫寒,虽生活艰苦却不坠青云之志,从小便刻苦学习诗书礼乐,家道中落后迫于生计,她成了台州一名营妓。

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曾记:“天台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

严蕊貌美且有才,能写诗能作曲,迎合着官员附庸风雅的喜好,所以在台州,严蕊的名声十分响亮。

宋代的营妓虽然带着妓字,但事实上与歌姬无异,营妓的作用在于朝臣官员举办宴会时作陪,并不充当妓女,甚至宋朝的法律明令禁止官员与营妓夜宿,违者受律法惩治。

是以营妓只是一种低微的职业。但纵使无须陪寝,严蕊对于在声色犬马中强颜欢笑陪酒嬉笑也十分厌倦。原本她只是生活所迫入了奴籍,如今要脱离却十分困难。

此时,台州的新任太守唐与正新官上任,宴请同僚时,邀请严蕊作陪。因为严蕊才女之名在江南无人不知,唐与正便请她在众位宾客面前即兴作诗,《齐东野语》有记:“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即成《如梦令》。”

此时正是初春时分,宴会上曲水流觞,桃花盛放,红白掩映,绿叶点缀,望来心旷神怡。严蕊便就着这眼前美景,写下了一首《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严蕊所写的,正是罕见的红白桃花,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记载:“其花有红、紫、白、千叶、二色之殊。”

严蕊的首句便卖了个关子,仿佛是梨花——不是,仿佛是杏花——也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梨花洁白似雪,杏花粉红娇艳,严蕊奇思妙想,将红白桃花中白色的部分比作梨花,红色的部分比作杏花,集两花之艳,更显桃花之妙丽。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施朱施粉色俱好,倾城倾国艳不同,一树花分两色,引人遐想,东风吹过,更别具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写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读到此句,读者才醒悟过来,原来严蕊写的正是桃花。

《如梦令》三十三个字,无一字提到了桃花,但每一字都别具风韵,写出了桃花的艳色、风姿与人的情怀。

人们常说“桃花运”,先秦时还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形容出嫁妇人,而到了宋朝,用桃花形容女子时,多数带了贬义,暗指青楼女子。而严蕊,说它生在桃花源中,凌驾梨花、杏花之上,不与群芳同列。所以,不难看出,严蕊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出这样的词,是在巧妙地借咏花来剖白自己。

作为一名营妓,她正是世人眼中艳俗的桃花。但严蕊从不这样认为,她虽是桃花,却生在桃花源,心中无垢,自有清气。所谓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她也紧紧抓住了唐与正给予的机会,向他暗示了自己的请求——让她这朵本该生长在世外桃源的桃花重回净土吧。

严蕊出色的诗作让唐与正颜面大增,她写桃花时自许的气节与奇思也令唐与正惺惺相惜,赞赏不已。于是,唐与正出于爱才之心,承诺她愿在日后为她办理脱籍之事,严蕊心怀感恩,在出席唐与正的宴会时愈加尽心尽力。

但严蕊万万没想到,她的报恩之举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一桩桃色绯闻。其中包括理学大师朱熹。

唐与正有位至交好友名叫谢元卿,只是个白身,谢元卿听说了唐与正和严蕊的交情,便饶有兴味地提出要见严蕊一面。七夕佳节,唐与正宴请众多好友,恰好谢元卿和严蕊都在场,谢元卿有意考校严蕊的才学,便令严蕊以他的“谢”姓为韵作一首词。

觥筹交错之间,严蕊心中一首《鹊桥仙》已成。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这首词以谢元卿的“谢”字为韵,巧言描写了七夕的街会盛景,对仗工整,用词婉妙,谢元卿当即对严蕊刮目相看,用尽全部钱财买断了严蕊半年的时光。

此事和朱熹有什么关系呢?当时的朱熹任浙东提举,台州正好在他的巡视范围之内。而唐与正极力反对朱熹所倡导的儒学、道学的学说,令朱熹十分不悦,且此时的宋朝朋党斗争激烈,稍有不慎便祸从口出。

唐与正令朱熹不满已久,但唐与正为官清廉,注重实干,政绩斐然,朱熹没有惩戒他的缘由。

就在此时,严蕊和谢元卿出现了。

先前已提到,宋朝的律法规定,官员不得与营妓有宴席以外的往来。朱熹武断地判定,严蕊与唐与正来往如此密切,怎么会突然看上谢元卿这个白条之身,定然是谢元卿为唐与正打了掩护。

于是,朱熹当机立断,将谢元卿与严蕊的事移花接木安到了唐与正身上,先向皇帝上奏斥责唐与正行为不端,而后便立即逮捕了严蕊,将她押入牢中。

严蕊与唐与正的密切往来台州大小官员有目共睹,只要严蕊承认她与唐与正关系暧昧,朱熹便有了证据,唐与正势必就要受到律法的惩罚。

于是,严蕊便成了我们现代人口中的“污点证人”。

朱熹利诱过她,以脱籍为诱饵欺骗过她,严蕊不为所动。朱熹只得动用酷刑,严刑逼供。

倡导着“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心如铁石,事实上,他很难去理解严蕊对于真相的坚持,更难去理解一个营妓的气节和操守。

为什么像严蕊这样低贱又贫寒的营妓,如同一棵苍劲不群的松树,宁死不屈呢?

求生难道不若求死吗?

朱熹百思不得其解。

《齐东野语》里,严蕊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回答,她说:“身为贱妓,纵使与太守有染,科罪不致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污也!”

在严蕊心里,虽死不可污士大夫!

唐与正对她的这一份知遇之恩,令她宁可死也绝不会苟同朱熹污蔑恩人。“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严蕊的气节与勇气,如同为君王奋不顾身的士兵,暗无天日的牢狱是她的战场,哪怕是死亡,她也绝不屈服。

唐与正为官多年,深知坐以待毙的道理,于是他也即刻上书宋孝宗,阐明自己的清白。

前有朱熹,后有唐与正,严蕊又宁死不招。左膀右臂打起架来,作为皇帝的宋孝宗十分头疼,宰相王淮便闻弦歌而知雅意,本着为皇帝分忧解难的初衷,对朱熹和唐与正这对斗得不可开交的上下属进行了调解。最终以“秀才争闲气”为案件下了最终结论,将朱熹调离浙东,由岳飞的儿子岳霖改任浙东提举。

岳家一门忠烈,岳飞的《满江红》流传千古,岳霖亦是热血的性情中人。岳霖到达台州的第一件事,便是释放严蕊。

在这来来往往的政局厮杀中,严蕊是唯一的牺牲品。她所经受的酷刑,不过只是“秀才争闲气”的闹剧,一个“闲”字充分表达了上位者对于蝼蚁般普通人的蔑视。她用生命捍卫的清白和原则,不过只是旁人轻描淡写的“闲气”。

严蕊心中不是不怨,亦不是不恨。朱熹的出现如同现实扇向她的一个巴掌,而岳霖对她的宽待仿佛是一颗甜枣。给一个巴掌,赏一颗甜枣,为了这份甜,她只能把先前的苦打落牙齿和血吞。

于是,在出狱之时,仍正值花季却被酷刑折磨得步履蹒跚的严蕊,在悲愤交加之中,写下了《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古时形容女子沦为娼妓,通常会说流落风尘。严蕊的第一句便是申诉自己成为营妓的始末。并非我自己恋慕风尘,而是被前缘所耽误了。营妓的存在向来被视为冶叶倡条,但并非每一个营妓都心甘情愿、自甘堕落。在这个行业中,严蕊必定也遇见了许多如她一般身不由己、志向高洁的好友姐妹。她为自己,也为曾经的姐妹们鸣不平。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这一句中的“东君主”指的是司花之神东君。花开花落都有各自的时节,这起起落落的时间,不都是由东君来决定的吗?在这一句中,严蕊吐露了生活在底层命如浮萍的感慨。对严蕊来说,她迎合唐与正,承受严刑拷打不改其志,初衷都在于摆脱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可事实上,如她这般命薄如纸的奴籍女子,是生是死,不过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她汲汲营营这么久,只是一场空而已。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这一句相比上一句,严蕊便直白许多。她的意思是说,脱籍只是早晚的事,若愿放她离开,她感恩戴德,但若要她重操旧业,她也只能留在风尘苦海之中。但不论早晚,脱籍之事是她“终须”做到的,足见她意志之坚定。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如果有一天,她能如同普通村妇一般,以山花插满鬓发,就不必再问她前路几何了。

严蕊一意寻求解脱的心情,明明白白地呈现在岳霖面前。她的不幸、她的牺牲,起因都源于此,都只因为她是一个低贱的营妓,旁人才敢欺侮她,轻视她,借刀杀人。

岳霖感慨不已,做主帮助她脱籍从良。

好在严蕊前半生的苦难已至此终结,后半生的幸福才在这极致的痛苦后悄然来临。

有一位赵氏宗室后裔听说了严蕊的事,仰慕她的气节,主动提出纳她为妾。这位男子丧偶多年,性情敦厚,样貌堂堂,严蕊在一番考量后答应了。

她在风尘中长袖善舞这么多年,并非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女,该会的手段她都会,该有的美貌与才华她早已拥有。

在牢狱中孤助无援只能任人宰割的时光告诉她,这世上能改变命运的从来只有自己,没有他人。

严蕊用尽一切抓住了她的夫君——她的救命稻草。她的丈夫喜爱她、敬重她,终身再未续弦。出身奴籍的严蕊虽然无正妻之名,却凭借正妻之实,过完了她“山花满头”的后半生。

后人写传奇,总爱将她那一句“不是爱风尘”拿出来反复咀嚼。她的故事亦被写进《二刻拍案惊奇》,名传千古,更有人点评她的一生,说——

“天占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

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章台不犯士师条,肺石会疏刺史事。

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罪不重科两得笤,狱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

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

含颦带笑出狴犴,寄声合眼闭眉汉。山花满斗归去来,天潢自有梁鸿案。”

“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这一句,对严蕊已经是极高的评价。哪怕她即时即刻死在狱中,她留给后代的恐怕也是“纵死侠骨香”。身为营妓,她却能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气,亦有“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坚守,这副铮铮傲骨,即便如桃花般妩媚娇柔,依然能发出振聋发聩的绝笔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