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提到魏玩,许多人觉得陌生,提到魏玩的夫君曾布,便会恍然大悟。
曾布曾在宋徽宗时期做过宰相,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的弟弟,他最大的举措便是协助王安石推行新政而后又自己推翻,最广的名声便是“私德有亏,政治无益”,事迹甚至被列入《奸臣传》。
而魏玩呢?魏玩出身诗书世家,是北宋诗论家魏泰的姐姐,才气过人,恪守伦理,得到了理学大师朱熹的高度评价:“本朝妇人能文者,惟魏夫人(魏玩)、李易安(李清照)二人而已。”
两相对比,再说到魏玩的称号——闺秀词人,想必每个人读到此处便会心一笑。
这样的夫君和妻子,实在太不相配,也不怪魏玩的代表作俱是闺怨诗了。
魏玩嫁给曾布之时,曾布仍是白条之身,此时的他埋首苦读,魏玩则明快柔婉,相处还算融洽。待到后来,曾布随着兄长曾巩高中进士,入朝为官,得到了王安石的认可,共同推行新政。曾布深得宋神宗的信任,从起居郎到知制诰,再到翰林学士兼三司使,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在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魏玩却被他留在江西老家,默默等待。
魏玩是个恪守伦理道德的人,曾布不开口让她随任,她便任劳任怨地在老家侍奉公婆。魏玩并不是无知的乡野村妇,她是诗书传家的大家闺秀,面对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孤独,她只能把一腔心意投诸笔端。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日暮斜阳照着山色溪水,溪中楼台影动鸳鸯戏水。魏玩这首《菩萨蛮》的第一句就充满生活情趣,仿佛能隔着文字看到有位少妇推开竹窗,望见屋檐下潺潺流过的溪水,山涧里鸟鸣声隐约入耳,水中鸳鸯畅然自在地游过,生机盎然。
“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隔岸人家不过两三户,零零散散,幽幽静静,亭台楼阁,临水而居,关不住满园春色,与“一枝红杏出墙来”有异曲同工之妙,虚虚实实,妙笔生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长堤上绿柳成荫,“早晚”则指经常,《诗词曲语辞汇释》为之释意为:“早晚,犹云随时也;日日也。”水边、柳树下,常常是古代诗文中的告别之所,魏玩这一句的意思是,她时常在与夫君告别的西边柳树下徘徊,已连续三年目送柳絮纷飞,而离人未归。
从魏玩的诗词中可以看出,曾布早期常年在外游学,夫妇二人聚少离多,自然心生怨念。但魏玩的怨尚且带着豁达的明快,毫无顾影自怜的忧郁,足以说明她才学之外,胸中自有沟壑。
被批为“私德有亏”的曾布从来不是一个良人。年少布衣时,他时常游学在外,官运亨通之后,也是时隔几年才迫于流言将魏玩接到京城。接回魏玩后,曾布依然因为公务繁忙我行我素,时常夜不归宿。魏玩因此与同期的诗人朱淑真成为好友,以诗曲相和,甚至以她当时鲁国夫人之尊,驱车前往杭州拜访尚是平民的朱淑真,在等级分明的当时,可谓寂寞至极。
其实,游学或是外任从来不是与妻子分别的必然理由,苏轼即便是被贬荒芜之地,依然带着爱妾朝云。长久的分离,从来都是感情不够深而已。
这一时期的魏玩,还只是一个语带轻愁的少妇,有一点小小的品位,有自己的交际圈子,闲时写几笔诗文排遣寂寞。
定风波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无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魏玩这首词,写的是日落时分。
夕阳洒下淡淡的余晖,白日未尽而黑夜降临。自古以来,文人墨客总是对黄昏怀有特殊的情感,“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是白居易笔下萧索的黄昏,“黄昏潮落南沙明,月光涵沙秋雪清”是鲍溶笔下凄清的黄昏。
现代诗人席慕蓉笔下的黄昏则充满了别样的意味:“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在这时候,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在山冈上那一丛郁绿里,还有着最后一笔**。”
文人墨客总喜欢赋予黄昏以各种美丽的寓意,也是在一个黄昏,魏玩看见了那一轮将要沉没的红日。她惯用“夕阳”“斜阳”“落花”等词,又带着“把酒临风”“妙舞清歌”的写意自在,同上官婉儿的怨中带怜不同,魏玩更多的是怨中带解,自我排解,自我开导。吹着江边的和风,提着一壶好酒,喝一口忘记了过去,喝一口忘记了忧愁,再喝一口忘记了自己。
魏玩的适意和随性并未保持多久,随着时日渐长,新的变故发生了。
曾布为官后,在跟随王安石期间官运亨通,而他付出的代价便是充当王安石的马前卒,为变法扫清障碍。当时有位大臣韩琦,向宋神宗上奏反对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为王安石所知晓,王安石遂令曾布对韩琦进行反驳。曾布文采斐然,不仅针对韩琦的奏折逐字逐句反驳,还将辩驳之文复刻一万份公告天下。原本只是政见不合,未料受此奇耻大辱,韩琦一怒之下辞官还乡。类似的事例还有不少,王安石的变法推行不顺畅,曾布也因此树敌众多。
虽然变法之初,王安石得到了神宗皇帝的大力支持,但是皇帝也有皇帝的无奈。面对铺天盖地的反对和至亲太后的反驳,即便是千万人之上的皇帝,也有绷不住的时候。反对变法的人多了,宋神宗自己也开始怀疑,下诏要求臣子直言不讳。曾布从来不是一个心性坚定的人,自己上书向宋神宗列举了变法的一些弊病,原本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拉近君臣之间的距离,不料被王安石知道,一怒之下直接将曾布免职。
曾布一失势,落井下石的人颇多,大臣们群起攻之,上奏说曾布“无人臣之礼”,曾布的仕途自此一落千丈。
汲汲于名利的他,并不甘心就此放弃,一直四处钻营奔波,力图重返高位。
曾布此时才将目光重新放回夫人魏玩身上,他的目标并不是魏玩本人,而是她的养女张氏。
张氏的父亲曾是曾布手下的监酒,早早便成了鳏夫。魏玩见当时年仅七岁的张氏聪慧可爱,便将其收为养女,教导她诗书礼乐。张氏长大后由曾布引荐进入宫中做女官,虽然并非帝王后妃,但因文思敏捷,深受皇帝信赖。
原本这样一个小小的宫中女官,大权在握的曾布并没有看在眼里,可如今他落魄了,这条通往帝王的捷径便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已到中年的曾布依旧相貌堂堂,且才华不减,很快便把年轻的张氏笼络住了,两人隔着一道宫墙暗度陈仓。
这样荒唐的事,心思细腻的魏玩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她明快自解的怨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真真正正成了怨恨。
于是她笔锋骤转,词风大变:
江城子·春恨
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陡觉缕衣宽。门外红梅将谢也,谁信道、不曾看。
脱妆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阑。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
这首词明明白白地吐露了她的不甘和怨愤。如果说第一句“别郎容易见郎难”还在埋怨曾布与她相聚太少,仍心存爱意的话,那么直到最后一句“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便只剩满腔的怨恨了。
魏玩一生没有子女,她将张氏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养大,却未料想到自己企盼一生的夫君竟悄然与养女相恋。
可魏玩能如何呢?除了默默地恨,她信仰的伦理道德教育她“夫为妻纲”,无法反抗,只能承受。
曾布和张氏的事仿佛压垮魏玩的最后一根稻草,没过多久,魏玩便缠绵病榻,撒手人寰。
魏玩死后,张氏前来吊唁,泣不成声地写了一首悼亡诗:
香散帘幕寂,尘生翰墨闲。
空传三壶誉,无复内朝班。
自她死后,香散帘寂,墨笔闲搁,空有美誉,无复佳人。
张氏内心不无歉疚,而曾布的大业最终也未成功,他再也没能重返官场,仅仅是在被革职五年后,便郁郁而终。对于曾布这样将一生心血都倾注在名利场上的人来说,失去名利,就是失去生命。
魏玩情之所兴,诗词美誉,在李清照这颗明珠身畔依然毫不逊色。
负心薄情的曾布却只能遗臭万年,位奸臣之列。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夫妇二人殊途同归,名声截然不同。
如果魏玩遇到的是苏轼,那么命运大约会天翻地覆。一者快意,一者洒脱,好不相配。只是这世间从无“如果”,那便只能希冀魏玩这个闪闪发亮的灵魂能够如她的诗意一般,自在逍遥,居于流水,伴与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