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次芊卉妹妹自己过马路买东西,等红灯时,她走神了,绿灯亮了她还在发呆。
一个阿姨走了几步,回头提醒她:“可以走了,小妹妹。”
她回过神来,一看绿灯就跑,突然一辆闯红灯的车从她面前飞驰而过……
她回来跟我说这事,吓得我一身汗。
我:“你当时怕不怕?”
她:“哥哥,你猜我当时头脑里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我:“脑袋空白?”
她摇头。
我:“眼前一黑?”
她摇头。
我:“浑身僵硬,感觉无法控制自己,想尿裤子?”
她摇头。
我:“那是啥?”
她:“我想的是,幸好没撞到我,如果我被撞了,那提醒我的那个阿姨肯定会很难过的。”
芊卉妹妹的心灵可真美好啊。
2
我妈托云南的亲戚给我寄了二十几包中药,说能治抑郁症。
我妈一天给我熬三遍药,熬得家里全是中药味。
没几天我就崩溃了,连家里的空气都是苦的,最可怕的是,那个味道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是个病人。
遇上邻居,邻居还会问吃这么多药是怎么了。我说抑郁症人家听不懂,我总不能说精神病吧,就只好说感冒。有的邻居不信,略带怀疑地问我:“你是不是在调理身体备孕啊?”
药喝完了,没用,又不忍心跟我妈说实话,但如果骗她说有用,那我还得接着喝,苦不说,关键是贵,好几千块,像是被人骗了。
我妈每次听说哪哪有神医,谁谁得了什么病几副中药就喝好了,眼睛就发光。
她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她只是太需要看到希望了。
某天中午,我到客厅找吃的,看见我妹在厨房,踩着好几本书,站在灶台前,用湿抹布小心翼翼地提起药壶盖子,从大红袋子里拿什么东西往我药里放。
跟做贼似的,我怕吓着她,就没出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我回房忙完工作,才又走到厨房去看看,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大红袋子,里面是冰糖。
芊卉给我放的,是冰糖。
她怕我苦。
我一直觉得我这种类型的抑郁症无药可医,中药、西药我都没觉得有什么效果,但每当我想起那个明亮的中午,妹妹站在书上偷偷往我药里放冰糖,我就觉得温暖。
药不苦,时间苦。冰糖不甜,你甜。
3
我对在乎的事物都比较纠结,越在乎,越觉得折磨。
比如纠结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活生生纠结出抑郁症。
我有段时间就特别纠结一件事,关于我妹的,总觉得有几根银丝缠绕在我脑子里,晚上都纠结得睡不着。
最后纠结都表现在脸上了,闷闷不乐的。
我妹问我:“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不高兴?”
我说:“没事,学习上的事(但其实就是关于她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然后就接着纠结。
我妹后来又问了我好几次,我也没说。
但还是一个人暗自纠结,纠结得头晕。
纠结了有小半年……
我在纠结什么问题呢?
我在纠结—我妹那么喜欢巴啦啦小魔仙,那我和小魔仙同时掉进了水里,我妹到底会救谁?
嗯,就是纠结这个,认真的。
4
有一个妹妹是怎样的体验?
是会把她放在心的正中间,是会挂念她,是仅仅看见她就抑制不住地开心,嘴会不自觉地上扬,是想起她就不自卑了,反倒还有点自信和优越感。
想捏捏她的脸,想摸摸她的头,想把她的头搂在腰间,想抱着她走路,想让她坐在自己脖子上,想听她叫哥哥。
不知该怎么疼她好,怎么对她好都觉得不够,老想给她买好吃的,老想给她买好看的衣服,老想给她买玩具,如果她没有喜欢的东西,钱没花出去竟会有一点失落。
如果遇到难过的事,比如高考失利自卑到不想见人,比如高中跟人打架,骨裂、浑身是血然后住院,比如我喜欢的女孩嫌我丑,比如最好的朋友突然不理我了,比如我爸投资失败总有人上门讨债,比如某段时间突然丧失人生目标一片茫然,精神堕落胡吃海喝胖成B罩杯,比如爷爷离世,比如我不如别人并心生嫉妒,比如感觉自己一辈子遇不到爱情了,我就在心里跟自己说—
没关系,反正我有我妹妹。
莫名奇妙的逻辑,却真真切切能得到莫大的安慰。
所以我即使抑郁,也极少抱怨生活。
抱怨生活干吗,回家抱抱芊卉妹妹就好啦。
5
我爸总说我会宠坏我妹,嫌我对我妹没有原则。
我想说我有原则。
给我妹买好吃的,如果旁边有别的小孩,我就会给其他小孩也买一份。
但给她的一定是两份。
路上遇到盲人或者救护车,我会迅速把她扯到一边给盲人和救护车让路。
但一定是把她扯到我怀里。
如果她伤害到别的小朋友了,比如跑得急把人家撞倒了,我绝对当着对方小朋友的面教训她一顿,再给对方小朋友买个小礼物哄哄,给人家一个完美的交代。回头再给她讲道理,最后再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哄到她超开心为止。
我一直在教她爱这个世界,并一直告诉她:我更爱你。
6
我读大学那会儿是我妹最黏我的时候,偏偏又聚少离多。
她整天想我,念叨我。
有次半夜,我妹爬了起来,去了我妈房间,站在我妈床头,用手抠我妈鼻孔……
我妈被她抠醒了,一脸蒙:“怎么了,宝贝?”
她把我妈拉到我房间,指着我空****的床问:“妈妈,你帮我看看哥哥回来了吗,我看不清楚。”
她梦见我回来了,跑到我房间一看没有,觉得是自己没看清楚,又拉我妈起来看一遍。
“妈妈,你帮我看看哥哥回来了吗,我看不清楚。”
7
回老家大半个月,再回来时跟我妹聊天。
我把她抱我腿上坐着,问:“想哥没?”
她:“没有。”
我:“嗯?”
她憋笑:“没有。”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没有。”
我:“好,凉了。”
然后我就回房间工作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走到我身后,头趴在我背上,撒娇说:“哥哥,其实我想啦,我刚才嘴硬呢。”
8
小时候,每次我一想到自己以后会死,就特别难过。
有多难过呢?
难过到平时顿顿能吃满满一大碗米饭的我,一整天都没有胃口。
有天夜里,奶奶搂着我睡觉,我问:“奶,街里有没有卖唐僧肉的?要是有,你赶集的时候多买点给我吃……”
奶奶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我:“什么肉?唐僧肉?”
我:“嗯,我怕死,我不想死……”
奶奶被我逗笑了:“憨孩子,人哪有不死的?那不乱套了?一辈子没病没灾平平安安就不错了,哪能永远不死……”
我瞬间害怕到想哭,问:“那可怎么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我不想死……你快给我想想办法,别让我死……”
说完,我就掉起了眼泪。
奶奶使劲给我抹了抹眼泪,说:“我都土埋大半截了也没怕,你个小东西哭什么!不要哭!也不是没有办法,平时多做些好事就行了。人死了,魂魄都得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报到,坏人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好人喝了孟婆汤,还能转世成人……有些人不听话,不喝孟婆汤,阎王爷就会打他屁股,所以有些小孩生下来屁股就是青的、黑的……”
奶奶的话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倒不是因为我好骗,而是因为我的屁股是真的黑,我浑身黄皮肤,唯独屁股黑,所以一定是阎王爷打的,这就证实了奶奶所说的,因此我很相信人死了是可以转世成人的!
从那以后,我豁然开朗,关于自己以后会死这件不可避免的事,就没那么害怕了。
有次我趴在妹妹的床头给她读睡前故事—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
她缩在被窝里问我:“哥哥,人为什么要死啊?”
我愣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恐惧,追问:“不能不死吗?”
我呼了口气,沉重地说:“不能,地球上所有的动物和人都会死。”
她皱着眉,担心又难过的样子。
我想了想,安慰她说:“你不要担心,就像电视里放的一样,人死了,魂魄就会从身体里出来,然后被黑白无常带到阴曹地府报到,排好队,阎王爷会安排投胎,再次出生……”
她眉头依然紧锁,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真的!你年纪小不记得,我就记得,上辈子我们俩就是一起排的队,你排在我后面,然后我俩被安排进了同一个生命隧道里,才成了兄妹,我在生命隧道里比你坠落得快,先出生,所以我是哥哥,你慢,所以你是妹妹。”
她仔细想了想,问我:“哥哥,那等以后,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我:“人的寿命都差不多,可我比你大十四岁呢,所以我先。”
她没再说话,愣住了,不知在想什么。
我用拇指蹭了蹭她的脸颊,她一动不动,苦着脸,脸上写满了难过。
我想她可能是不相信我所说的吧。
于是我换了个欢快的语气:“好啦,你才九岁,一生才刚刚开始呢,你还可以活一百年呢。”
她难过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坐在床边,也伤感起来,虽然我已经长大了,但想到死亡,也还是会忍不住恐惧、难过……
过了许久,等她睡了,我才起身,放好书,给她掖好被子。
我拉开门要走时,她突然轻声叫我:“哥哥。”
我回头:“嗯?还没睡着?”
她撇着嘴,带着哭腔说:“等你死了,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