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八年(1410)二月,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向漠北进发,破本雅失里于斡难河畔,本雅失里十分狼狈地以仅剩的七骑西逃。明军复东向击破阿鲁台于兴安岭。阿鲁台部众大败,携其家属远遁,明军大获全胜。
同年十二月,鞑靼太师阿鲁台遣平章脱忽歹等向明廷表示归诚,且贡马匹。朱棣并不以其曾经“逆命”而拒之。他命“宴劳之”,且赐彩币袭衣。施又向阿鲁台声称: “朕奉天命,为天下君,惟欲万方之人咸得其所,凡有来者,皆厚抚之,初无远近彼此之间。”只要不再“逆命”,朱棣仍然乐于接受。
然而此次阿鲁台的遣使“来朝”,另有他自己的目的。他向朱棣告愬,本雅失里西走瓦剌,并带走了传国玉玺。本雅失里既然号称可汗,传国玉玺又是全蒙古统治权力的象征,本雅失里西去,使得阿鲁台再难于“挟天子以令诸侯”了。相反,瓦剌的势力则会由于本雅失里和传国玉玺得到加强,鞑靼阿鲁台所争的正是统治全蒙古的宗主权。
阿鲁台企图借朱棣之手为他复仇,他甚至声称“元代子孙已绝”,否定本雅失里“元裔”的身份。其意蒙古已无合法的最高统治者了,无论本雅失里还是马哈木等人,都无权号令蒙古各部,他又中伤瓦剌说: “瓦剌之人非有诚心归附,彼如诚心归附,当遂献传国之宝矣。”朱棣虽说“朕未尝重此宝也”,但对本雅失里和瓦剌的“逆命”必然不能置之不顾,阿鲁台用各种方法向朱棣表示亲近。永乐九年(1411)六月,他又遣国公忽鲁秃来贡马,十二月遣彻里帖木儿等来贡马。朱棣自然不会亏待,他不仅厚赐来使,给予马值,而且将洪武中俘入中原的阿鲁台的同产兄阿力台及妹送归。
这时,瓦剌的首领,也并非坐视鞑靼与明朝的关系向密切发展,他们同样希望借明廷之手打败自己的仇敌。永乐八年(1410),鞑靼被明军打败,瓦剌不禁有点幸灾乐祸。他们希望明军能将鞑靼势力彻底消灭。
永乐九年二月甲辰,瓦剌顺宁王马哈木等遣使马哈木等人向明廷贡方物”,借机挑拨明廷与鞑靼的关系。马哈木说: “本雅失里阿鲁台败走,此天亡之也。然此寇桀骛,使复得志,则为害边境。而西北诸国之使不敢南向,愿早图之。”必欲置本雅失里阿鲁台于死地而后快。为了达到目的,瓦剌尽量向明廷表示恭顺,不断遣使入朝。朱棣自然是来者不拒,一律给予优礼厚赐。
但是,鞑靼被明军打败,瓦剌的势力却发展起来。永乐十年(1412),马哈术攻杀了本雅失里,立其子答里巴为可汗,从而夺得了“正统”的名号。不过,瓦剌要称霸蒙古还必须除掉鞑靼这一障碍。
永乐十年五月,瓦剌马哈木等人遣其知院答海儿等随指挥观保来到明廷。他们声称“既灭本雅失里,得其传国玉玺,欲遣使进献”,但是“虑为阿鲁所要,请天兵除之”。来使还恃强向明廷提出了一些要求: “脱脱不花之子,今在中国,请还之。”瓦剌部属伯颜阿吉失里等人"多效劳力,请加赏赍”。甚至宣称“瓦剌士马整肃,请军器”,等等。
瓦剌同样想用传国玉玺打动朱棣的心,诱使朱棣成为其复仇的工具。虽然朱棣说过“朕未尝重此宝”,但由于玉玺毕竟是故元皇室所系,是与明廷对抗的象征,朱棣也不能有所考虑。朱棣说“此虏骄矣,狐鼠辈不足与较”,但心中的不快是显然的。
永乐十一年(1413)正月丙午,瓦剌顺宁王马哈木等又遣歹都孛罗台等人来明廷贡马。这次更是“表词悖慢”, “多所请索”,向明廷提出“甘肃宁夏归附鞑靼多其所亲,请给部属”等许多要求。当时,明廷派赴瓦剌的敕使舍黑撒答等都在马哈木处留而不还,朱棣对瓦剌的骄傲大为不满, “遣其使者归”,并“命中官海童等赍敕条责其罪,且曰: ‘能悔过谢罪,待尔如初,不然,必举兵讨罪’”。
与瓦剌相对应的是,鞑靼竭力对明廷表示臣服。他们指出瓦剌的骄横无理实欲与明廷抗衡。永乐十一年(1413)五月庚子,阿鲁台遣撒答失里等向明廷奏报: “马哈木等弑其主,收传国玺,又擅立答里巴为主。请发兵讨之,愿率所部为前锋。”六月己酉,漠北卜颜不花等来朝,又说: “瓦剌马哈木自弑主之后,骄傲无礼,欲与中国抗衡,其遣人来朝,皆非实意,尽所利金帛财物耳。比屡率兵往来塞下,邀遏贡使,致使漠北道阻,宜以兵除之。"
明廷文武群臣听到卜颜不花等的奏报后, “皆言马哈木等背恩负德,当举兵诛”。朱棣则说: “人言夷狄豺狼,信不虚矣。伐之固宜,但勤兵于远,非可易言,姑待之。如今秋不遣使谢罪,来春以兵讨之未晚。”纵观上述瓦刺的表现与鞑靼来人的奏报,虽可看出瓦剌马哈木等人的骄态,可知瓦剌恃强弑主,但对明廷其实没有冒犯,完全看不出非与诛讨的理由。
朱棣对于恭顺的臣服者是“来者不拒”的。阿鲁台不仅一再遣使贡马,而且还向明廷纳上元朝中书省所授的印信。朱棣于永乐十一年七月封阿鲁台为和宁王。
不久,和宁王阿鲁台谢恩,又奏举所部头目二千九百六十二人,列其第,请授职事。朱棣分别受予都督、都指挥、指挥、千百户、镇抚之职。鞑靼阿鲁台在与瓦剌马哈木等人的争斗中,急欲找到一个靠山,希望借助明廷之力打败对手。朱棣接待鞑靼的来朝,封其为王,则可满足他的虚荣心。
鞑靼的最终目的是诱使明廷出兵攻打瓦剌,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永乐十二年(1414)阿鲁台遣人奏“瓦剌将奥鲁已渡饮马河,至哈刺莽来,扬言袭己,因而欲窥开平兴和大同”,朱棣决意亲征。
关于朱棣对鞑靼、瓦剌的政策,论者多以为他采用了“以夷制夷”的妙策,说他认识到鞑靼、瓦刺“分则易制,合则难图”的道理。但是,从上述朱棣对鞑靼、瓦剌的关系处理上看,朱棣实无什么“以夷制夷”的妙策。如果说有什么既定方针的话,则可以“来者不拒,送命必歼”一言以蔽之。
毋庸置疑,鞑靼、瓦剌间的仇杀,正是明廷可以利用之机,即使是置之不理,任其纷争,明廷也可以坐收渔人之利。相反,朱棣不仅没有利用这一机会,却极不明智地介入了鞑靼、瓦剌之间的冲突,时而打鞑靼,时而打瓦剌,反倒成了鞑靼、瓦剌利用的对象。
在对于“外夷”方面,朱棣一向是以宗主、保护人自居的。于是他封瓦剌马哈木等为王,又封鞑靼阿鲁台为王。别失八里欲袭瓦剌,朱棣则谕令别失八里“敦畦四邻”,在鞑靼声称将要受到瓦剌袭击时,朱棣也从不坐视不管,甚至决定出兵。
如果说朱棣出兵是为了明朝自身的利益,那么,他对形势的判断也是不准确的。瓦剌欲称霸蒙古,首先控制鞑靼还难以“与中国抗衡”。瓦剌很难既攻击鞑靼又侵略明朝。
从地理上看,饮马河与开平、兴和、大同相去甚远。阿鲁台说“扬言袭己,因而欲窥开平、兴和、大同”,不过要挑拨明朝与瓦剌的关系,诱使朱棣出兵,代己当敌。阿鲁台说“愿率所部为先锋”,也不过是虚晃一招。
事实上,后来朱棣出兵瓦剌,阿鲁台按兵不动,并未助战,甚至朱棣率明军旋师,路过阿鲁台的家门,阿鲁台竟然称疾不朝,可见阿鲁台的傲慢与狡诈。阿鲁台并未把大明天子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朱棣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对象。阿鲁台不来朝见,朱棣无可奈何,为了自己下台,反倒向阿鲁台致以慰问。朱棣岂不知阿鲁台阳奉阴违?只是不便说破罢了。朱棣封阿鲁台为和宁王,随之出兵瓦剌,自以为很高明,实则上了当,替阿鲁台做了前驱。
在这场政治游戏中,鞑靼、瓦剌各怀心腹事。他们各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要和则和,要打则打,不被朱棣的政策所左右。反观朱棣,貌似宽厚洞察,却往往棋下一招。
朱棣不仅未能“以夷制夷”,反而使自己处于被动地位。明人的一些著作,同样批评朱棣说: “瓦剌马哈木等闻朝廷封阿鲁台为王,皆怨,朝贡不至”。他们认为瓦刺的逆命完全是由朱棣政策所造成的。此时瓦刺立答里巴,也是以全蒙古可汗自居的。
然而,朱棣亲征瓦剌,固亦有其利益所在。一个强大而逆命的瓦剌,是朱棣所不愿看到的。朱棣能够躬摄甲矢,不避霜露,深入漠北,击走瓦剌,无疑要自示勇武无敌,以树立个人威望,但它同时也可以使明朝北边获得安定,因而这次北征也有一定积极意义,值得肯定。
永乐十二年(1414)六月到八月,朱棣率领明军与瓦剌经过一番激战。永乐十三年(1415)正月,瓦剌马哈木等遣人谢罪。自此后数年中,鞑靶、瓦剌与明朝之间的关系进入一个相对平静的时期。他们都与明廷保持了通使、通贡,称臣的关系。鞑靼、瓦剌之间的仇杀则如故。只要他们对朝廷不“逆命”,朱棣一概置之不问。
这时,明廷在三者之间实处于居高临下的超然地位。瓦剌欲袭鞑靼,先通报于朝廷。鞑靼战败瓦剌,也向朝廷献所俘人马,朝廷则陛赏征战有功者。鞑靼被瓦剌战败,朝廷则加意抚绥“鞑靼来归者”。瓦剌为鞑靼所败,朝廷亦遣使慰问。鞑靼朝贡有横行于市者,朝廷则送阿鲁台自治。这期间朱棣对鞑靼、瓦剌的政策,真有“以不治治夷狄”之意,以逸待劳,坐收渔利,这种政策是较为成功的。
永乐十九年(1421)正月,阿鲁台遣都督脱木儿等贡马。脱木儿等至边境“要劫商旅”, “虏自是骄蹇,朝贡不至”。鞑靼再次与明朝闹翻,于是,又有朱棣于永乐二十年(1422)、二十一年(1423)、二十二年(1424)的亲征。关于这次亲征的原因,明人郑文彬认为是“永乐十五年,马哈木死,封其子脱欢为顺宁王。阿鲁台恚,遂叛,入寇兴和”。阿鲁台的背明,是由明廷引起的: “封阿鲁台则瓦剌叛,封脱欢则阿鲁台叛,亦其势然也。”完全归咎于明廷的措置失当。
朱棣欲做一位超迈千古,君主华夷的雄王。他对边外臣民是“来者不拒”的,同时又是“逆命必歼”的。“来者不拒”“逆命必歼”,可以概括朱棣对鞑靼、瓦剌的全部政策。朱棣并未试图分治蒙古, “以夷治夷”,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妙算, “来者不拒” “逆命必歼”,如此而已。“逆命必歼除之”,成为朱棣顽固坚持的信条。他执拗地要让一切“逆命”者就范,而不问这要花多大代价,是否有必要。
明人称颂朱棣北征的功业,极尽赞美之词,所谓“五出漠北,三犁虏庭”,所谓“北清沙漠,南定交险,其威德所加,不远过汉高哉”。嘉靖时曾任兵部主事的袁裘化(1502—1547)说:“文皇帝躬摄甲胄,张皇师徒,穷追遐讨,深入漠北,以靖胡虏。妖氛残孽,**焉廓清,几无孑遗。乘舆所至,盖汉武唐宗所不到者。”他们都把朱棣北征的武功看作超过了汉唐。
这次北征,是朱棣五次出塞中战果最大的一次。但官书以至于野史,均于战果语焉不详。天子亲征,举国企望,朱棣更欲以此留美名于后世,一出塞便急于勒铭刻石。如果朱棣北征战果可观,一定会详述以夸示天下。不幸的是,北征战果寥寥。模棱的数字,茫然的记载,显系史官有意掩饰之。谈迁说: “上不胜丘福之忿,慷慨临戎,出塞千里。观其走可汗,败太师,所俘斩史不著其数,则虏获亦甚微矣。异时冯胜,蓝玉之功,于卫、霍有加焉。文皇躬秉黄钺,未曾当其百一,故屡驾而未已也。”
还有,在获得这种虏获甚微的胜利之后,明军班师途中曾两次受到鞑靼人的追击,这也说明鞑靼所遭的挫折并不严重,还有还手之力。
明军此次的胜利,说来也有几分侥幸。明军北出,正值鞑靼内部分裂,相互厮杀之后。与之相对照,明朝北征的军队则有五十万之多,大阅时,军阵东西绵亘数十里,师徒甚盛。戈甲旗旄,辉耀蔽日,铁骑腾跃,双方形势如此,更加暗淡了明军胜利的光彩。
但是,此役并未将鞑靼阿鲁台制伏。
第二次北征,永乐十二年(1414)征瓦剌。
这一仗,明军以“五十万众”征讨“扫境”不过“可三万余人”的瓦剌,其势相悬。然而明军打得十分艰苦,双方“杀伤相当”,如果不是“班师之令”“急下”,其胜负将不知何如。但是,明军的班师诏却恬然曰: “兵刃才交,如摧枯朽。”李时勉所上之《平胡颂》更是张皇其词:“师至撒里却儿之地,虏来迎战,追至土刺河。虏酋悉众来拒,我师奋击,又大败之。狼奔豕骇,错莫失措。弃弓捐矢,号呼奔窜。”但涉及具体战果,也只得含糊其词: “遂杀其名王以下数十人,斩截甚众,余虏遁去。”明军于八月初一日还师至北京,闰九月就有“马哈木欲掠甘肃”的消息,亦可证瓦剌的实力并未受到多少损失,也并未因此役而敛戈。这次征瓦刺与上次征鞑靼同样未能达到预期目的。
不仅如此,这两次北征还使明朝“军马储蓄十丧八九”, “内外俱疲”,损失是巨大的。
第三次北征,永乐二十年(1422)征鞑靼。此次北征不但俘其老弱,并获其马牛羊无数。
以上就是所谓“三犁虏庭”了。至于以后两次北征,均是“无功而还”。
第四次北征,永乐二十一年(1423)征鞑靼, “六师深入,寇已远遁。帝方耻无功,见其(也先土干)来归,大喜。赐姓名,封忠勇王”。也先土干之归,使出师而不遇敌的朱棣喜出望外,此事可聊掩朱棣劳师无功之耻,因此朱棣礼遇也先土干甚隆。然而,也先土干的归附并无补于对阿鲁台的控制。王世贞在记载也先土干的归附时,同时点出也先土干是“别部首长”,即并非阿鲁台所部,又是一番春秋笔法。
第五次北征,永乐二十二年(1424)征鞑靼,仍不见敌。 “车驾次天马峰,复行数十里,宁阳侯陈懋等遣人奏:臣等已至答兰纳木儿河,弥望荒鹿野草,虏只影不见,车辙马迹皆漫灭,疑其遁已久。”“英国公张辅等分索山谷周回三百余里,无一人一骑之迹。”
这时朱棣本人也感到北征没有什么希望了。五月甲申,大军在开平,朱棣召杨荣、金幼孜至幄中,谕之曰:“朕昨夜三鼓梦有若世所书之神人者,告朕曰‘上帝好生,如是者再’。此何祥也?岂天属意此寇部属乎?”朱棣简直以为是有上帝在暗中保护鞑靼人。今人黄云眉先生说: “假梦神人告语,知成祖鉴王师四出之徒劳,犁庭之愿于是乎弛矣。”甚是。
这年六月甲子,七月十七日庚寅,大军行至榆木川,朱棣积劳成疾,突然病倒,旋即去世,时六十五岁,一代雄主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