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前线东昌取得大捷,官兵们奋勇围追堵截叛贼朱棣的时候,建文帝正在为“凝命神宝”的告成举朝庆贺, “凝命神宝”是一块二尺见方的青玉大印。相传建文帝为皇太子孙时,曾梦见神人传达天帝之命,授予重宝。建文帝刚一登上皇位,有位使者从西方而还,献上从雪山上得到的一方青玉。这青玉二尺见方,质理温润,极为上乘,实为世所罕见。
建文帝后来宿斋宫又梦见天神送宝的事,突然惊醒。于是他便命工匠将此玉琢为大玺,精刻细镂。从二年正月至今费时一年,始刻完成。其印文是建文帝亲定,为"天命明德,表正四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十六字。
自洪武建国以来,朝廷各宝玺大多四字,如“皇帝之宝、皇帝行宝、皇帝信宝、天子之宝、天子行宝、天子信宝"等,其他敬宗庙用“皇帝尊亲之宝”,赐守令用“敬天勤民之宝”,求经籍用“表章经史之宝”,已为异数。此凝命神宝之作,实为特例。
但十六字之宝却也并非建文朝的发明,宋徽宗政和八年所做的“定命宝”,其文“范围天地,幽赞神明,保合太和,万寿无疆”,也是十六字。
但是到宣和年间,蔡京用事,有此夸张之举也并不稀奇,而不久有靖康之祸。如今方孝孺号称正学,黄子澄等人忠勤为国,竟在遍地锋火,国事难卜之际有此虚妄之举,实令人有所未安。
正月初一,建文帝率领群臣祭祀天地宗庙,御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奉天门内外,旌旗蔽天,仪仗林立,鞭炮、鼓乐齐鸣,百官俯伏跪拜,万岁山呼之声上冲云霄。建文君臣们仿佛如此一来,便真的受了天命,从此之后便会宇宙永昌了。
不过,果真不久前线便传来了东昌大捷的消息,君臣上下又免不了一通祭享天庙,告东昌之捷的庆贺典礼。同时,又传来强敌败北,朱棣旋师,原为缓其师而罢免的齐泰、黄子澄,当然要公开恢复官职了。一时,朝廷上下一派歌舞升平之景象。
再说燕军兵败回到北平,自然要对东昌之役的教训做一番总结。诸将以东昌无功,纷纷免冠顿首请罪。面对俯伏在地的大小将校,朱棣深为他们的忠诚所感。他请大家都戴上帽子起立还坐。他说: “其失在予,非尔等所致。”然而,他并不是分析东昌之役中指挥上的得失得非,却指出其失在于督责不严,骄纵过甚。
二月初七,朱棣命僧人修佛会祭奠阵亡将士,朱棣亲临,含泪宣读了自己写的祭文。祭毕,他说: “奸恶集兵,横加戕害,图危宗祀。予不得已起兵救祸,尔等皆撼忠秉义,誓同死生,以报我皇考之恩。今尔等奋力战斗,为我而死,吾恨不与偕。然岂爱此生,所以犹存视息者,以奸恶未除,大仇未报故也。不忍使宗社陵夷。令尔等愤悒于地下,兴言痛悼,迫切予心。”说着,朱棣将身上的袍子脱下,当众焚烧了,诸将马上上前劝
阻,朱棣不听。
朱棣说:“将士于予,情意深厚,予岂能忘。吾焚此以示同生死。死者有知,鉴予此意。”朱棣焚罢,悲恸不已。诸将士也都悲哭不止。朱棣焚袍其中也不乏痛切的自责,其中不无对将士的深情。观者无不感动,阵亡将士家属无不流泪。
他们说: “人生百年,终必有死,而得人主哭祭如此,夫复何憾!我等当努力,上报国家,下为死者雪冤。”古人也并不都是奴性十足,他们要报效主人,但更愿为知己者、为尊重自己的人去赴难。死难将士的家属见朱棣如此,都纷纷请求从征自效。庄严肃穆的祭场上充溢着一派激越的壮志,朱棣已经把祭祀变成了一次誓师动员大会。
想起去年燕军师出北平,僧道衍来为之送行,曾满怀信心地说,此次“师行必克,但费两日耳!”如今众将士败还,不少人都要看他怎样自圆其说。不料道衍说: “两日,昌也,自此全胜矣!”
道衍不愧是个老谋深算圆滑机变的和尚,他与朱棣一样,知道士气可鼓不可泄。朱棣说“胜负相当,未为大失”,道衍说“自此全胜”。他们非常清楚,此役只可胜,不可败。胜则龙飞,败则必死。他们决定再次南征,一雪东昌之耻。
二月十六日,朱棣率师南出。行军之中,他把诸将士召到帐中,对他们说:
尔等怀忠奋勇,协心同力,临阵斩敌,百战百胜。比者,东昌才战即退;弃前累胜之功,可为深惜。夫惧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若白沟河之战,南军先怯懦,见战即走,故得而杀之,所谓惧死者必死也。刀锯在前面不惧,鼎镬在后面不惧,临阵舍死,奋不顾身。
故能出百死,全一生,所谓捐生者必生也。举此近事为喻,不必远鉴于古。此实尔等所知也。有惧死后退者,是自求死。尔等毋恃累胜之功,漫不加警。有违纪律者,必杀无赦。恪遵予言,始终无怠,则事可以建,
功可以成矣,其懋之哉!
二月二十日,燕军进驻保定。朱棣召集诸将商议作战计划。诸将分析说: “定州军民未集,城池未固,攻之可拔。”
朱棣说: “野战则易以成功,攻城则难以收效,况盛庸聚众德州,吴杰、平安颉颜真定,相为犄角。攻城未拔,顿师城下,必合众来援,坚城在前,强敌在后,胜负未可决也。今真定相距德州二百余里,我军出其中,贼必迎战,西来则先击其西,东来则先击其东。败贼一军,余当破胆。”
诸将说: “二百里不为远,我军位于两贼之间,彼合势齐进,我必腹背受敌。”
朱棣说: “百里之外,势不相集。两阵相对、胜败在于呼吸之间,虽百步之内,不能相救,别二百里耶!尔等无惮,试观吾破之。”
第二天,燕军移军到紫围八方。时值二月下,已见春之消息,但早晚仍寒气袭人,空中水汽,往往结露为霜。燕军从保定移军东出,浩**的大军在雾霭中穿行。刀枪铠甲袍服上都结了一层霜花。在一片青蓝之中朱棣穿的素红绒袍本就十分耀眼。这时他的战袍上也结了一层霜花,婉转盘绕,就像刺绣了一条银龙。众将士无不骇异,他们纷纷称颂这是个吉兆。
朱棣说: “我与君等御难求生,诚非得已。且帝王之兴隆,历数有在,岂可必得。但冀幼冲悔祸,奸恶伏诛,宗社再安,吾得仍守藩封,尔等亦各安其所。今凶焰方盛,社稷几危,吾日夜深忧,乃不思自奋,而以此为异,是亡惊惧之心,而动安逸之萌也。吾恐蹈沦胥之患矣。”
众将士希望他们拥戴的是一条真龙天子。他们切盼自己制造的神话变为现实,而朱棣不得不表示出有所克制。的确,现在谈龙飞还为时尚早,前途并不平坦。他们首先是求生,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入深渊。
三月初一日,燕军缘滹沱河列营。这里正是官军往来之冲。燕军派出游骑,到定州、真定附近迷误官军,且借机寻战。
三月十二日,朱棣听说盛庸已率军队来至单家桥,便率师由陈家渡渡河迎击,但未能与庸军相遇。
朱棣担心盛庸与真定守军会合,往返渡河三四次,急欲与之交战。燕军没遇到敌军,倒是在河侧遇到一只猛虎。那猛虎向大军示威,咆哮不止。但虎再凶猛,在数万大军面前也不在话下,壮士们刀剑齐加,不一刻,那只猛虎便毙命了。浩浩大军格杀一只猛虎实在不足为奇,但朱棣把它看作是得胜的吉兆,军威为之一壮。
三月二十日,燕军才侦知盛庸军在夹河,于是挥军直驱夹河,逼近敌军。
燕军在离敌营四十里处扎营。朱棣向诸将指授机宜。他说: “贼每列阵,精锐在前,罢弱在后。明日与战,以劲师当其前,摧其精锐,余自震。中军常去贼五六里列阵,严整待之。我以精骑先薄其阵,绕其背而击之,如掩扉之势,推之使前。贼行六里,气喘力乏,中军俟其奔过,随而击之,我蹑其后,乘势逐北,贼众必败。慎勿逆击之,贼必致死以期生也。”
朱棣对此场战斗十分重视,务求必胜。他将自己的意图反复向诸将解说,还是怕大家不理解,于是,顺手抽出一支箭,在地上给诸将画了一幅军阵图,指图详说。诸将围在朱棣周围,仔细聆听。为了更形象明白,朱棣又命军中的军官单独组成一队,逐一教授,反复申令约束,至为详备。
三月二十二日,朱棣带领诸将列阵前进,中午时分到达夹河。这时盛庸也列阵以待。朱棣先派出三骑到敌方侦察。他们见到官军阵前摆放着火车、火器、强弩、战。官军发现这三骑兵从阵前掠过,立即派兵来追。朱棣一直在阵中注意看前方的动静。这时,他勒马搭弓,待追骑将近,只听弓箭一响,追兵中一人应声而倒,追兵戛然而止。追兵继续追赶,又被朱棣射倒一人。
朱棣连射中三人,追兵再不敢向前。朱棣命令骑兵一万兼载步卒五千,向敌阵推进。即将交锋时,步从翻身下马,攻官军左掖,官军拥盾层叠自蔽,燕军无法攻入。未战之先,朱棣便派人做了一批木器,其长六七尺,末端横贯铁钉,钉末有钩。
作战时,投向敌方。穿入中,一时难以拔出,动则牵连,使失去防卫作用,士兵再乘其隙而攻之。燕军投掷木器,官军纷纷弃而走。仓促中,所发火器也难以命中,有时反倒烧到自己阵中。官军乱了阵脚,燕军骑兵乘势冲入敌阵,直捣中军。在燕军的冲击下,官军开始溃退。
这时,燕中军将谭渊见敌阵尘烟腾起,知是敌军败退,便带军迎击。但败师如潮,势不可当,谭渊竟在鏖战中被都指挥庄得杀死。时天已向暮,朱能,张武等率大军并进。朱棣也乘昏黑亲率劲骑掩出敌背,与朱能等合军,双方展开一场激烈的混战,死伤甚众,官军都指挥庄得、骁将楚智、皂旗张等人皆殁于阵。庄得本为皂隶,因功而擢为军官,在怀来之战中,官军失败,只有庄得一支军完整无损。
楚智曾经从冯胜、蓝玉出塞征讨,后率军随李景隆讨伐燕军,每战必奋勇,燕兵只要远望见他的旗帜便吓得发抖,到此时,因为坐骑陷落,被执而死。皂旗张,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可力挽千斤,每战辄挥皂旗先驱,故名皂旗张。死时犹执旗不仆。这一仗,直打到天色昏黑,才各自敛军还营。
四野一片漆黑,一弯如钩的下弦月只在天上露了一面便向西落去。满天繁星默默地眨着眼睛,它们无法看清这遥远的大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白天激战的土地上不时传来断续地呻吟声。
朱棣和他的几十个亲从骑兵,找个就便的地方宿营了。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东征西战的行伍生活。午前半天的行军,午后半天的激战,已经使他们筋疲力尽了。他们倒头便睡,把一切都交给来日了。
红日渐渐地露出了地平线。平原上的日出,壮美绚丽,散乱的旌旗,横躺竖卧的士兵,战马,帐篷都染上了鲜红的轮廓。朱棣睁开双眼,原地坐起,他看到亲从们还在酣睡,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们。他伸了伸胳膊向远处望去,不好,怎么四周全是敌兵?原来昨晚在混敌中,他们竟在敌人阵中扎了营。他急忙叫醒了亲从。他们都说赶快撤离,不然将无法逃脱。
朱棣看了看四周布满的敌兵,认为如此仓皇逃离,肯定会被敌人发觉而拦劫。这几十个人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的。他要大家不要害怕,只有如此这般才有可能安全离开这里。
他下令亲兵们整装上马,镇定自若,引马鸣角,大模大样地穿营而出。官军看到一骠人马穿营而过,而为首的一人气度不凡,正是首逆朱棣。他们怎么会在自己的身边?在惊愕中,官军士兵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朱棣他们早已穿营而出,待想起追赶为时已晚。
到了第二天,朱棣与众将军总结战争失利的原因。他说: “昨日谭渊见贼走,逆击太早,不能成功。兵法所谓‘穷寇无遏。’我先止渊,令其整兵以待,俟贼奔过,顺其势而击之,为是故也。然贼虽少挫,其锋尚锐,必致死来斗。大抵临敌,贵于审机变,识进退,须以计破之。今日贼来,尔等与战,我以精骑往来阵间。贼有可乘之处,即突入击之。两阵相当,将勇者胜,此光武所以破王寻也。”
朱棣整顿队伍,准备再战。两军摆开阵势,燕军在东北,官军在西南,好一场厮杀,朱棣临阵督战,张奇兵出入阵间,随机应变,一见燕军受敌,即驰赴之。诸将遥见燕王旗帜,皆欢呼震地,军士无不踊跃争进,自辰至未,屡进屡退,胜负未决。
双方将士都已疲惫不堪,各自坐地而息。已而复起再战,相持不退,又用弓矢交相射杀。这时突然东北风大起,尘埃涨天,沙砾击面。官军逆风畔目,咫尺不见。燕师顺风大呼,纵左右翼横击之,钲鼓之声震地。官军大败,纷纷弃兵而走,燕军追至滹沱河,践溺而死者不可胜计。燕军遣散降兵,尽获官军器械辎重。盛庸退保德州。
朱棣收兵回营,尘埃满面,将士无从辨认。等到听见说话声音,大家才知道是朱棣,诸将趋前来见,相视大笑。
这次战斗一开始,盛庸很有骄意,认为此举必击败燕军无疑。诸将随身携带了金银器皿及锦绣衣服,准备攻破北平时大举宴会,后来战败,所带物品尽为燕军所得。反观东昌之役,燕军惨败,且折大将,众将士无不欲复仇血耻,故人人奋励。官军之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与盛庸互为犄角的吴杰等人未能发挥作用。
吴杰、平安手下拥兵十万之众,二人也想与盛庸合兵,但军行至离盛庸八十里,听说盛庸已败,便退回了真定。双方激战时,如吴杰、平安能率众助战,胜负实未可知。既使庸军战败之后,吴杰等人赴援,以久蓄精锐之师出击争战疲惫之旅,转败为胜,也是可能的。至于交战之中狂风骤起,而燕军恰值顺风,这真是所难料之事。燕军的胜利,只可说是侥幸险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