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与李景隆的一次决定性战役是白沟河大战。自北平保卫战结束以后,双方都在为这场大战做准备,其间大约经过了五个月的时间。
燕王回到北平后,即第二次致书建文帝。这次与上次上书时的形势已大不相同,因为自起兵以来,燕军接连取胜,兵力大增,燕王有了更多的资本,因而书中的语气比上次严厉。书中要求建文帝迅速清除齐泰等奸臣,并且,态度十分倔强,甚而有强词夺理近于狡赖者。
朱元璋曾以起造屋室比喻开创基业,朱棣则抓住建文朝拆毁宫殿一事,直指他们坏了祖宗的基业。唯上书中动辄以祖训为说辞,辩护最为有力。《皇明祖训》中所规定亲王教练军士等内容,原本是为了使亲王屏藩帝室,不想留下漏洞,反为亲王所利用,朝廷的指责则显得无力。这次上书正值燕王屡胜,气壮山河,指朝廷如敌国外患,竟至有“不共戴天”之语。
朱棣之好勇斗狠,雄毅恣肆跃然纸上。同时,朱棣千方百计地要把自己描绘成动以国家为念的皇叔,而信中不仅挑拨齐泰、黄子澄与皇帝的关系,而且暗示诸王与之连为一气,以携手对付朝廷。然而,这次上书依然没有回音。
朱棣接连获得胜利。北平城内,燕府上下,洋溢着胜利喜庆的气氛。由于燕军的坚决抵抗,李景隆的五十万官军,溃于北平城下。燕王的胜利多亏了北平军民的拼死效力。燕王于军民有何仁,而能令军民蹈死不顾?其实,北平距京师数千里之遥,军民并不清楚朝廷中发生了什么事情。燕
王是太祖第四子是确定无疑的。多年来他镇守北平,出塞防边,立有赫赫战功。燕王只要说“朝廷里出了奸臣”就够了。军民上下无不认为他们进行的是义战,燕王要除去朝中之奸,维护皇室,拯救先帝子孙,谁能说个不字呢?
对于此役的胜利,朱棣自然也大喜过望,对军民也不无感激之情。赏赐犒劳是无所吝惜的。但朱棣深知以北平之一隅对抗朝廷,胜败之数并未最后确定,稍有疏忽,随时可能招致失败。不知他是否已经警惕在他自己的上书中表现出的一种狂放,然而对众将士,他都曾及时提醒他们骄兵必败。
他对将士们说: “常胜之家,难以虑敌。夫常胜则气盈,气盈则志骄,志骄则慢生,败机乘之矣。”他举出“周公胜敌而愈惧”的故事,说明小心谨慎使周室得以昌盛。他说: “古语云:‘惧在于畏小’,予不患众不能胜,但患不能惧尔。”
朱棣时刻看到朝廷大兵压境的危险,说: “彼以天下之力敌我一隅,屡遭挫,将必益兵以求一决,战兢惕励以惩前失。我之常胜,必生慢忽。以慢忽而对兢惕,鲜有不败。须持谨以待之。”朱棣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军事家。他胸中怀有全局,绝不以一时之胜忽略了通盘筹算。
几天之后,朱棣向作战有功的战士颁发赏赉。不少将领升了官。朱棣很懂得如何驾驭军队,他善于使用奖罚的手段驱使将士用命。他说赏罚是“公天下之道”。奖赏合乎人心,就会收劝励之效,惩罚合乎人心,就会收警戒之效。善于为政者,不以奖赏施于个人所亲,不用惩罚加于个人所怨。需做到像衡石一样平稳,像水镜一样清明。
朱棣称赞将士竭诚效力,要论功升赏以酬其劳。他说自己一个人是难以周知全面情况的,他要求诸将对每个人的战绩要从公核报, “不徇私情,不亏公议,有功无功,不令倒置”。务使爵赏得当。凡是有功而被埋没、奖赏不足以酬其劳的,一定要当面讲明,不许退下后再说闲话。在这次赏功中,不少人得到了提升。
然而,朱棣作为亲王,仍然是朝廷的臣民,并不具有提升诸将官职的权力。这样做本身对于朝廷就是一种叛逆行为,何况此时朱棣已被朝廷剥夺了王爵。由于朱棣的经营笼络,实际上,在燕王势力所到之处,已经形成一个与朝廷抗衡的独立王国。他所网罗的不仅有自己多年的部下,曾跟随征战为其效力者,还有一些因与燕王勾结谋反而被朝廷罢黜的官员,如前都指挥佥事周成,袁成、张睦,朱棣也恢复了他们的职位。
燕军在战争中颇有伏获。被伏官军士兵,愿留的留,不愿留的朱棣便将他们随时遣散。朱棣听说在被俘军士中有几个是从皇陵守卒中抽调来的,不禁为之恻然。朱棣就藩之前,曾长期在老家凤阳驻守练兵。
朱棣实际上是在老家长大的。几个皇陵守卒使他想起了老家的草木,祖宗的陵寝。也想起他这几十年的经历,看见这几个召至面前的军卒,好像又回到了凤阳军中。朱棣把他们叫到身边,不免询问起皇陵的情况,又着实抚慰了一番,朱棣说:“幼冲(指建文帝)不思祖宗陵寝为重。守卒以调而来。天下士马固多,岂少此数人。”朱棣下令给他们衣粮,让他们仍然归守皇陵,难说朱棣对祖宗没有感情。
但从另一方面看,朱棣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攻击朝廷,借题发挥。朱棣起兵篡位,为天下所指,但他总是设法陷朝廷于不义地位。调几个皇陵守卒参战,竟被说成是不以祖宗陵寝为重。自己则处处标榜尊崇祖训,藩屏邦家。
朝廷方面呢,位处至尊正统,一开始便认为自己以正压逆,以强压弱,胜券在握,不必计较一些细枝末节。不料,却因而常给朱棣留下可乘之机。
这月二十八日甲午,朱棣又颁发一道檄文,说是“为报父仇事,谕普天之下藩屏诸王、大小衙门官吏军民人等”。朱棣的一个用心,便是指责“奸臣惑主”,动辄说“齐尚书黄太卿左班文职等官谗佞君上,恣行不道,苦害军民”。
本来,马上得天下,打江山要靠武人;而马上不能治天下,当社会秩序稳定后,文臣的地位势必提高,武将不免要受些冷落,自然会心怀不满,这成为朱棣利用的口实,他“指斥左班文臣”的谗佞,不仅在于动员舆论,而且是故意表现出是为武将们泄愤,借以拉拢他们为己所用。
朱棣还把自己及众亲王描绘成一副无端被害的模样,以争得民众的同情心,并借以呼吁反叛诸王与之结成联盟。最后,檄文声称“今奸臣齐尚书、黄太卿等,余必不与之共戴天,不报得此仇,纵死亦不已。故用钦遵《皇明祖训》法律内一条躬行帅领精兵三十万,诛讨左班文职奸臣”。
朱棣号召“天下都司,并各处卫所指挥官吏,当思我父皇恩养厚德,同心戮力,整尔士卒,砺尔戈矛,星驰前来,共行捕获左班文职奸臣,献俘于祖宗神明,令受非常之刑宪。上以正其君,下以安其民,使我父皇子孙基业以永万世”。
读这一通檄文,洋洋洒洒,声势夺人,真有席卷天下之势。不过,朱棣振振有词,反复说钦遵《皇明祖训》如何如何。
朱棣所为与祖训规定相较实有大谬。在新天子即位之后,即使“朝无正臣,内有奸恶”,亲王也要奉“天子密诏”才能“统领镇兵讨平之”。现在不但无天子调兵勤王之密诏,反有削燕王爵之明诏。而朱棣还是断章取义地反复引用“祖训”,他不仅在舆论宣传上先声夺人,而且取得了事实上的军事胜利。他声称有“精兵三十万”虽不免有所夸张,但与实际相去必不至甚远。朝廷方面面对这一形势如何措置呢?
在燕王舆论的压力下,朝廷宣布罢免尚书齐泰、太常卿黄子澄的职务。理由没有宣布,据说朝廷意在撤掉燕军攻击的目标,借以缓解燕军的攻势。然而,建文帝实际并未让齐泰、黄子澄离开左右,仍然让他们参与密议。
朝廷所为,实是失策之举。撤掉齐泰、黄子澄,等于承认了燕王关于奸臣乱政误国的指责,只能长燕军的威风,灭官军的锐气。朝廷对于燕王在上书和檄文中所提出的指责及燕王的叛逆之罪,均未做出更有力的辩驳。当然, “靖难之役”后,凡不利于朱棣的文献全都被销毁了,使得我们不能了解双方辩论的全貌。不过,我们从朱棣给朝廷的上书中,也可以看出朝廷的辩论不是很有力的。
朝廷也并不甘心失败。李景隆既已加官,乃整顿军马,屯兵德州,以备明春再举。燕王起兵后,河北诸卫一带官军将领非败即降,大多加入了燕王的营垒,只有少数军官为朝廷力战而蹈死赴义。蓟州马宣及镇抚曾浚在与众披靡中率众力战而死后,河北指挥张伦率领两卫的官军自拔南归,宣誓“矢死报国”。他们接受朝命加入了李景隆军。
同时,朝廷也想在战场之外屈服燕军。前面提到的那位曾向建文帝献策约束诸王的书生高巍,被命景隆出师,参赞军务。这时,参赞军务高巍,上书朝廷,表示愿意出使燕藩,披忠胆,大陈义礼,晓以祸福,劝说燕王罢兵。
高巍受命来到燕藩,见燕藩旗甲鲜明,军伍整肃,毕竟胜军,气象不同。他自称国朝处士臣高巍,将事先拟好的书信送至燕府。
高巍冒死上书,忠勇可嘉,但形势并不因一介白发书生的雄辩可以逆转。燕王朱棣已从燕府一隅,发展至三十万众,不数月间攻占了北平、密云、永平,可谓所向披靡,而朝廷为避其锋,已将齐泰、黄子澄罢免。当此之时,什么“夷齐求仁让国之义” “篡夺嫡统之议”是不能打动朱棣之心的。
此后不久,李景隆也致书燕王请罢兵。其书今已不存,但从燕王的答书中,可看到朝廷的态度已经软化,且亦标榜守太祖朱元璋的遗训,要全宗亲骨肉大义,已从武力削藩变为笼络了。
从朝廷方面说,齐泰、黄子澄明罢暗用,高巍千里游说,李景隆投书燕王,都是为了使朱棣放松斗志,而实际却在集结力量以待决战。有湖广布政司左参议杨砥者,竟公然上书朝廷要求罢兵,说是“帝尧之德,始于九族。今宜敦睦诸藩,无自剪枝叶”。如此不识时务,当然遭到断然拒绝。杨砥本人也受到了安置辽东的处分。
从燕军方面看,起兵数日“取密云,下永平,袭雄县,掩真定”“易若建瓴”“气势正盛”,更无罢兵之理。双方仍不可避免要在战场上一决雌雄。
在高巍使燕,燕王与李景隆调笔弄舌的同时,双方的军事活动仍在紧张地进行。在北平的东北面是辽东,西北面是大同,都是军事重镇。要保证北平的安全,解除后顾之忧而专心南下,一定要先控制这两个地方。李景隆南遁,正是朱棣收拾地方巩固地盘的有利时机。他首先把目标投向辽东,当时驻守辽东的是吴高和杨文。
朱棣去掉吴高,用的是离间计。他写了两封信分别派人给二人送去。但他故意将二人的信交换了一下。给杨文的信,送给吴高,信中对杨文肆意毁辱。而给吴高的信,却送给杨文,信中对吴高极力赞美。二人接到信后,都把信上交给了朝廷。朝廷不辩真伪,不知是计,对吴高产生了怀疑。
结果,吴高的爵被削,还被遣往广西。只剩下杨文一将独守辽东。朱棣这一计,不仅拆除了杨文的掎角之势,而且弄得辽东军中人人互相怀疑。进退无据,不敢放心大胆地出战。辽东的问题解决之后,下一个目标便是大同了。
这时,传来消息,说李景隆在德州招兵买马,调集各处军马,以期明年大举。面对这种形势,燕军如何动作,燕王与诸将颇进行了一番讨论。有的将领认为李景隆即将来,燕军应当有所准备,不当离开北平。
朱棣则认为,李景隆既使要大举,也要等到明年春暖。燕军进攻大同,大同告急,便会向李景隆求援,李景隆如果出援的话,他不耐严寒的南方士卒千里赴援,也必然疲惫而不堪战斗。十二月十九日乙卯,燕军便向大同进发。
十二月二十四日,燕军至广昌(今河北涞源),守将汤胜等献城投降。第二年(建文二年)正月初一,燕军来到蔚州城下。
守城指挥李诚,号称冲天李,从水沟出城见燕王,相约献城自效。李诚回城后,阴谋败露,被收下狱。城外军士迟迟不见动静未免攻城心切。朱棣也怕久滞坚城之下,兵钝威挫。燕军发现城外有旧筑敌台起楼,楼上厚架有飞桥跨接城上,而现在桥毁台存。燕军决定以这座旧敌台为隐蔽,向城上进攻。
朱棣下令各军用布囊,塞满雪土,从台上推下,待堆得与城同高时,便乘之入城。土袋垒得差不多的时候,燕军用霹雳车飞石轰击城墙,城墙震裂。这时城中守将王忠、李远等人决定举城投降。这样,燕王兵不血刃地把蔚州城拿下了。
二月初二,朱棣升投降的尉州卫指挥同知王忠、张远、李远为北平都指挥司都指挥佥事,令他们仍领本部精锐与燕军同攻大同。但朱棣并非对降将完全信任,升官重用是必要的,但也必须有以制驭。
朱棣命人将这些人的家属送至北平。名为优待,实际是拿他们做了人质。这种心照不宣而又无可奈何的做法,在封建的主仆之间是司空见惯的。
朱棣率大军西进,直指大同。大同是代王朱桂的封地。诸王被削,同病相怜。朱棣的上书,檄文动辄说朝廷戕残骨肉,未尝不是说给诸位亲王听。此前朱棣夺大宁,把宁王拉入军中,与之结成联盟。这次他西进大同,除了为解除后顾之忧外,当然也希望得到代王的响应。朱桂听说燕王西来,便欲起兵响应。但他早已受到当地守军都督陈质的控制,无法行动。燕军攻大同不克,而李景隆的援军又已西出紫荆关,向大同进发。前有坚城,外有援兵,燕军不得不从居庸关撤还北平。西进的计划失败了。
随着燕军的撤退,陈质旋即率师夺回了蔚州和广昌。李景隆军势甚盛,朱棣诫谕诸将坚守勿与战。而李景隆鉴于天气寒冷,此次出师的目的在于明春的大举,也便撤还德州。
一场大战即将开始,朱棣也在为之做准备。除了上述与官军之间的舌争笔战外,朱棣还努力加强自己的实力。他进一步笼络蒙古首领,希望借助鞑军战胜官军。同时,仍然利用他长久镇守地方的影响,继续策反北平周围朝廷的文臣武将,使他们参加自己的营垒。蔚州的指挥王忠、李远便是这样的将领。
这时,保定的知府雒佥也叛降了燕军。燕藩的初胜,也使他成为那些不满朝廷的人的投奔之地。一些武臣在朝中犯法或者因涉嫌私通燕藩失掉了职务,都纷纷投入燕军。
兴兵征战,致天下不宁,而无数将士抛头洒血,军民难免有怨怼之情。再者,朱棣起兵,实早有预谋,此番大战实发端于朱棣欲篡夺皇位。朱棣的宣传把宣战之责推给朝廷,但天下耳目可欺、而天地鬼神之心不可欺,朱棣对此不能不心存畏惧。
朱棣为了收揽人心,也为了超度十余万将士的灵魂,缓天地鬼神之怒,二月三十日(乙丑),朱棣派第二子朱高煦、三子朱高燧祭阵亡将士,抚恤其家属。朱棣说: “天下将士,从皇考南征北伐,宣力效劳,以定天下。迩者奸臣驱其战斗,败死于锋镝之下,不可胜计,深可哀悯。”
朱棣命收拾将士的骸骨,给予安葬,以免暴露山野。指挥耿孝等到郑村坝各战场所收达十余万具之多,将它们安葬于北山之原。各坟墓前都树立了简单的标志,还规定墓地内禁人樵牧,有发掘者,治以死罪。
那北山之原的新坟,远望如门钉鱼鳞之状。那一具具血肉之驱,曾经如生龙活虎。虽然今已睡卧黄沙,而白发红妆的思念能割得断吗?料峭的寒风吹散了缭绕的香烟,零落的纸钱随着黄沙飞舞。那高僧的抑扬的吟唱和朱棣假仁假义的铭辞,果然能为十余万鬼魂超度荐福吗?
朱棣很懂得宣传的作用。他要为自己开脱,他希望部将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一场新的大战正在紧张地准备。三月初一,朱棣集合兵马举行大阅,战旗一开,将会又有一批人尸抛山野,血洒黄沙,那悠悠的飘游之魂,何处又是他们的家乡。
这时,李景隆驻军德州,郭英、吴杰等人驻军真定,逐渐向北推进。经过数月的积聚,李景隆军势甚盛。建文帝欲壮军威、期在必胜,遣中官赐予李景隆以斧钺旗旄,军中得便宜行事。但小有不幸的是中官离京师渡江之时,正遇上大风,那一套钺斧旌旗却沉入水中。有人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但建文帝不以为然,再派中官北上,务将斧钺旗旄送至军中。李景隆得到朝廷的赏赐和特命,意气更加昂扬。
四月初二日,朱棣召集诸将,商议出兵迎敌。初五,朱棣带领诸将祀祭军牙六纛之神,准备出师。第二天大军出城南,驻于马驹桥。随即向武清进发。这时官军也在北进,两军相距不过百里之遥。十六日,燕军从武清派赴德州、真定侦察敌情的谍者回报说,李景隆军已过河间,前峰到达了白沟河,郭英已过了保定,拟于白沟河与李景隆合师北上。朱棣下令继续南下,师驻固安。
四月二十日,天气闷热,过早来临的暑气,使一切都显得有点沉重。燕军西渡拒马河,在苏家桥驻营。待营帐扎稳后,朱棣与诸将一起分析军情。
朱棣对丘福等人说: “李九江志大而无谋,自专而违众。郭英老迈退缩。平安刚愎自用不善听人之劝,胡观骄纵不治,吴杰懦而无能,优柔寡断。数子皆匹夫,其来无能为也。唯恃其众尔。然众岂可恃也?人众多乱,击前则后不知,击左则右不应。前后不相救,左右不相应,徒多无益也。况贼将帅不专,而政令非一,纪律纵弛而分数不明。”
朱棣认为郑村坝之战,就是人多不一定可取胜的例子。
朱棣又说: “将者三军之司命也。将志衰则三军之勇不奋,而败迹形矣。其甲兵虽多,粮饷虽富,适足为吾之资耳。尔等但秣马砺兵,听吾指挥,举之如拾地芥。兵法所谓,敌虽众可使无斗。又日,识众寡之用者胜。吾策之审矣。第患尔等过杀。当谨以为戒。”
入夜时分,忽然狂风大作,雷鸣闪电,大雨如注,丘垅中的雨水卷着黄泥,流满了沟沟濠濠。雨实在太大了,遍地的积水已无处宣泄,迅速上升,竟达三尺之深。坦**的原野,一时成了水乡泽国。
可怜数十万军士头顶大雨,脚踩黄汤,几乎化作鱼鳖,云低雨猛,植立于地上的刀枪,互相撞击噼噼啪啪,连弓弦也铮铮作响。已经入睡的朱棣,被大雨惊起,营帐内的积水已经过了卧榻,朱棣只好在榻上再叠放交床,坐以待旦。
因大雨迟误了战争的进程,这些雄师骁将可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却无法和老天爷一争高低。二十四日,天气大晴,地上的积水也已经退去。被暴雨洗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在泥水中挣扎了几天的将士们终于可以舒服地呼吸了。
然而,在使人类为之慑服的大自然的神威暂时隐退之后,人类又恢复了他们自相残杀的本性。强敌在前,一刻都不能放松。造化施与人类的如此美妙的原野竟然要成为血腥的战场。
朱棣下令整顿军队,并带领诸将祭告天地。在朱棣虔诚地拈香施礼时,据说天上有神爵五色出现,飞驻于旗杆之首,祭祀的大礼完毕后渐向西北飘去。祭仪一完,诸将便抢先来向朱棣报告。
朱棣说:“此神灵告我所向也,必有大捷。”当然,朱棣与诸将不能解释为什么在雷雨中的刀枪放火而且铮然有声,也不知道那五色神爵其实是雨后云影雾光的变幻,但他们却同样希望自己确有神灵相助。他们不愿
揭破甚至是故意散布这无稽的神话,不如此便无以壮军威、定人心。
朱棣未必不信神,但他从战场形势判断,认为欲战胜官军必须占据白沟河上游的有利地势。才可收以顺击逆之效。白沟河从西北流向东南,它的上游正是西北方向,而这正与“神爵”所指之方向相合。于是,朱棣命令大军向西北循河而进。
朱棣先令百余骑向对岸发炮以造成主力打算在此渡河的假象,朱棣自己却率大军循河向西北进发。日当正午,燕军渡河。不料,官军在河对岸早已埋伏一支兵马,那是都督平安率领的万余骑兵。这平安是一员骁将,曾经随朱棣出塞扫除残元势力,因此对朱棣的用兵甚为了解。
李景隆派平安做先锋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朱棣见是平安,不免对这位往日的部下有几分轻蔑。他说: “平安竖子,往从我出师塞北,频见吾用兵,故为先锋。”平安的出现,迫使朱棣改变老一套的打法。他声称“用兵机变,神妙莫测”,并表示“吾今日破之,要使其心胆俱丧,不知所生”。
平安挺矛率众而前,都督瞿能父子也勇猛异常,燕军先锋大败,死伤很大,被迫退却。燕军中有一内官名叫狗儿,英勇善战,这时见到燕军败阵,便率领千户华聚迎战冲过河来的官军。百户谷允冲入敌阵,连续斩杀七人,朱棣亲自率军突出敌后,对平安军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燕军扭转了被动局面。
这时李景隆、胡观、郭英、吴杰等合军一处,号称百万列阵以待。朱棣麾师与官军展开一场鏖战。天色渐渐昏黑。只有官军预先暗藏在地的火器一窝蜂揣马舟时时放出闪烁的火光。一窝蜂,其状有如鸟铳之铁干而稍短稍粗,可容弹百枚。
点燃火药后,百弹齐发,声如蜂鸣,远去四五里,所中人马皆穿。一窝蜂以皮条缀之,一人可随身携带而走,战时以小铁足架于地上,其首稍昂三四寸,蜂尾另用一小木椿固定于地。一窝蜂也可以置于双轮木车之上,进退自如,实为攻守之利器。
虽然燕军作战英勇,但也无法抵挡官军火器的凶猛,燕师死伤甚众。双方战至深夜,各自回营。朱棣在混乱之中竟找不到行营所在,只有三人跟随左右。朱棣听到水声,下马察看河水流向,以辨东西,判断营帐在上流,仓促渡河而去。朱棣摆脱了官军,又陆续有三四名走散的骑士加入了他们回营的行列。朱棣追上大军,命令就于白沟河北扎营,秣马蓐食,静待天亮渡河再战。
连日操劳,朱棣顿感身心疲惫,他进入营帐,解去铠甲,躺在卧榻上仍筹划着明天的战斗。朱棣步出帐外,环顾四野,遍地都是燕军官兵。行灶中闪动着火光,营帐上缭绕着炊烟。这时燕军骑兵有十余万之众,而他们面对的却是六十余万的强敌。所幸的是官军多是久不临战的士兵,李景隆又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平庸之帅。
燕军大多久驻边塞,不少将士曾随朱棣北征,特别是燕军中有一些能征贯战善于骑射的蒙古将士,朱棣待之不薄,倚之甚重,他们也甘愿为朱棣效力。胜败之算是没有把握的,但朱棣相信自己的将士,更相信自己的坚毅。仰望星空,繁星满天,那迟到的下弦弯月,刚刚爬上东天,好似注目着人世间的明争暗斗,巨变兴衰。
白沟河两岸数十里内的百姓早弃家逃散,夜已渐深,将士们也都逐渐睡去了,四野一片死寂,霎时间,仿佛一切都睡了。朱棣也返回了营帐。担任宿卫的除了原有的亲兵外,还有刚刚从官军投降来的蒙古骑士三百人。朱棣为表示不疑,就给了他们担任宿卫这样的殊荣。蒙古骑士们也因此对朱棣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天刚破晓,朱棣便传令集合队伍准备渡河。他找遍营帐内外,却不见了昨天归降的那些蒙古骑兵。一问,才知道是被燕军中的胡骑指挥省吉杀了。
原来昨夜朱棣刚入睡,省吉就让他们解甲释兵而休,接着就把他们都杀了。省吉说是怕这些降人乘夜生变。朱棣不禁大怒,他说: “彼既来降,当诚心受之,岂可纵杀!借疑其不诚,必杀其众然后已,且人众,又岂能尽杀!昔李广杀降,终不封侯,尔之功名,由此不显矣。”
朱棣擢谷允为指挥,以奖励他临阵的勇敢,他又重新部署了队伍,令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为先锋,令丘福将骑兵继之。天亮时,燕军已全部渡过了白沟河。
官军准备得更为充分,早已列阵以待,军伍黑压压一片,绵延数十里。他们没有连夜渡河跋涉之苦,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朱棣告诫中军张玉、左军朱能等人,一定要先摧官军之锋,然后马步齐进。官军首先出战的是瞿能、瞿良材父子。瞿能是合肥人,其父瞿通在洪武年间逐渐做到都督佥事,后来这官职便由瞿能继承。
瞿能是一员骁将,曾作为四川都指挥使随蓝玉出大渡河攻打西番立有战功,又曾担任副总兵讨伐建昌月鲁帖木儿的叛乱,破敌于双狼寨。燕王起兵后,成为李景隆麾下的一员干将。此前攻北平,不幸遭李景隆之忌,李景隆命其候大军同进,致使功败垂成。瞿能尝以为恨。如今再赴战场,瞿能决心大败燕军。他们率兵直捣燕军房宽之阵。平安率兵从旁侧应。房宽哪里是瞿能的对手,一交锋便被杀得大败,数百人被擒杀。燕将张玉见房宽惨败,面有惧色。
朱棣振奋精神,鼓励将士说: “胜负常事耳!彼兵虽众,不过日中,保为诸君破之。”令丘福等以万骑,冲官军中坚,官军不为所动。于是,朱棣率精锐数千人突入官军左掖,高煦与张玉全军齐进。突然,燕军阵后尘起,李景隆军抄燕军阵后杀来。朱棣以七骑迎敌而敌军竟有三万之众,朱棣连杀数人便驳马而还,须臾又驰入敌阵。左右见朱棣如此且进且退,便说: “敌众我寡,难与交持,宜就大军以并力击之。”
朱棣说: “此贼奇兵,精锐尽在此,故吾独当之,以沮其势,使诸将得以致力于贼众。若我就大军,彼以合力,形势相悬,数倍我众,殆难破矣。”于是复战不已。朱棣深谙兵法之妙,他以小股精骑,牵制敌人大批人马,因而使诸将得以力战,造成局部的以多制少之势。如果朱棣与诸将合流,官军亦合而击之,燕军人少,则难以制胜了。朱棣智虑绝人,而勇武尤其可嘉。
官军手持弓箭者,把目标皆锁定朱棣,纷纷发箭。朱棣且战且退,所骑战马接连受伤,先后换了三匹战马,朱棣自身带箭三服都射尽了,便拔剑来击挡涌来的官军,而剑锋又被砍折。在官军逼迫之下,朱棣连连退却,却又被阻于河堤。这时瞿能挥刀杀来,眼看就要追上朱棣,朱棣慌忙跳下战马,急走登堤,紧急中假装挥鞭,好像在召唤堤后的伏兵。
李景隆军见状疑有伏兵,不敢上堤追击。倏忽间,朱棣又上马执兵冲入阵中。官军平安,善使枪刀,所向无敌。燕将陈亨、徐忠都已受伤。徐忠两指被砍断,尚有皮肉与手相连,他便自己把它们拽下来抛掉,撕下一块战旗,裹上伤口再战。
朱高煦见到朱棣这边军情危急,率精骑千余人前来解救,朱棣一见,大喜过望,说: “吾战疲矣,尔进击贼。”朱高煦的助战使得燕军形势有所好转。薄暮时分,瞿能率铁骑奋勇杀出,大呼灭燕。燕军骑兵百余骑被斩杀,面对官军的凌厉攻势,燕军几乎无法阻挡,皆惊惧失色。
此时燕军正是惊惧之态,忽然刮起一股旋风,官军将旗被狂风吹断,军阵顿乱。朱棣见有机可乘,就亲率劲骑绕至敌后,与朱高煦合兵,乘风纵火杀敌,烟焰涨天,官军大败。瞿能、瞿良材战殁,俞通渊、膝聚也相继战死。
有位王指挥,本是临淮人,常骑小马,军中呼为“小马王”,战斗中被重创,他脱去身上的甲胄,交给身边的仆从,说: “吾为国捐躯,以此报家人。”立马植戈而死。
郭英向西退却,李景隆向南逃去,辎重牛马,迤逦逶弃。燕军追至雄县革华上月漾桥而还。白沟河两岸数十里内断戟残兵,伏尸累累,鲜血染红了河水。这一战官军被杀或溺河而死的达数万之多,战事惨烈异常。
李景隆退走德州,燕军乘胜南下,李景隆取道济南。五月初九,燕王命都督陈亨、都指挥张信进入德州城,籍吏民,收府库,获粮百余万,收获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