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欢笑(1 / 1)

因为天阴下雨,道路泥泞,今年的清明节我们未能如往年一样回故乡为故去的亲人扫墓。因此,那一串留做扫墓时燃放的爆竹,就一直静静地摆在写字台下。

每年的清明,总有无数出门在外的人匆匆回归,在亲人的墓地上插一株柳,放一束花,或燃一盘爆竹,以表示活着的人对故去的亲人的追思和怀念,以此延续一代一代之间绵延久远的亲情。“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虽然并非所有的清明节都会下雨,但大多数扫墓的人总是免不了心存凄苦和哀伤。我的公公是一位勤劳忠厚的乡下人。他一生从没有离开过赖以生存的土地。在世时从不多言多语,闷着头干活,苦累苦做了一辈子。六十多岁终于积劳成疾。六十多岁,对于城里人来说,正是退休在家,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趣时。可是乡下人不行。生就扒田做地的命,不管六十还是八十,只要能动,就得干活。累完了自己的,累儿子的;累完了儿子的,累孙子的。子子孙孙无穷尽。因此,那苦累就像漫长的马拉松一般看不到终点。公公六十多岁终于不用累了。他面黄肌瘦疲惫不堪地躺在土屋里的泥地上。终于走完了辛劳的人生之路,去另一个世界安息了。那时候正是清明前后,牛毛花针般的细雨正在四月乡村金黄的菜花地上密密斜织。我公公积攒半生为他的儿孙们盖起的宽大砖瓦房,正沐浴在春日柔柔的和风细雨里。这样的熏风微雨,这样的芬芳空气,只有乡村的四月才会发生酿就。依照往年的旧习,本来我公公应该在春日的阳光下,暖洋洋地抽着那杆随他大半生的老烟袋,以特别美好的心情和对麦子丰收的殷殷期待,去田里追肥、打药、除草,心满意足地干着那些多年来肆无忌惮地摧残他衰弱肌体的粗重活。但是,久病不愈的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从医院用板车将神志清醒的公公拉回家,路上,衰弱至极的公公艰难地问他的儿子,“这就回家等着了?”我的丈夫无以回答,只任由两行清泪无声地滴落。

公公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中只有我丈夫读过大学,且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可是有工作并不等于有钱。微薄的工资只能维持生计赖以糊口。那时我们夫妇在偏远的乡村中学教书,还养着一对呀呀学语的小儿女。我们一次次目击疼痛,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把公公拉回家,无奈地等待最后时刻。亲眼目睹亲人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却找不出任何可以挽救的办法,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以至于以后的十几年里,每每想到老人家那求生的目光和无奈的问话,心头便如刀剜般地巨痛。公公一生不求人,那样的问话,可见是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鼓起了怎样的勇气。他不是不知道他儿子一贫如洗,他不是不知道他儿子回天无力。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生活如此的负重,他却依然那般眷恋;儿女们早已成了出林的鸟,可他依然是那般的放不下。他那样的牵挂和惶惑让人终生不安和难忘。他不是一个小气量软弱的人,可见,死亡的恐惧曾经是怎样地折磨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刻。

亲人的离去是活着的人一生的疼。这疼痛会分批分期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心头。每年清明,这疼便会重新萌生一次。有时,偶尔一想起现在还健在身边的几位老人,那种割心的疼瞬间会变作深深的恐惧和不安。可是生存和消亡是天地间不可更改的自然规律,谁又能将此逆转呢?就像清明节年年都会来,悲伤事岁岁都会有。“欲断魂”之后,谁也不会因为悲伤哀痛就了断自己。因为,四月是复苏的季节,有死亡的恐惧,就会有新生的欢乐。擦干泪眼,止住心疼,人世间的路还得继续走。该下田的下田,该上班的上班,一切都复归于匆匆又匆匆。活着的庸忙,新的希冀,就像空中飘洒着的牛毛细雨,将心中的阴影慢慢冲洗干净。因此,清明节一过,春天的土地依然如一幅清新美丽的画,无处不洋溢着大自然四季最和美的风情。有绿色的禾苗森林,有怡人的花香鸟语,有舒适的清凉微风,还有迷人的牛毛花针多情雨,有湿润温暖的空气,新岁月抹去旧伤痛。我们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在清明节里追逐蝴蝶蜜蜂,追逐云雀黄莺,在麦田里,在花丛中,在公公青草丛生的墓地上。

今年的清明,没能去故乡。因此,那年复一年的扫墓,只能化作一片遥遥的心祭。那些生离死别的悲伤镜头虽然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淡化,但清明依然犹如春日里掠过心尖尖上的一缕寒风。“人生苦短”的痛楚再一次扯紧了人到中年的神经。面壁无语片刻,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去城边的河里划船!与丈夫孩子同行,全家人一路欢歌。小船安闲地浮在水面上,孩子们欢呼着**开了双桨。有几只漂亮的鸽子从水面上轻轻飞过,留下了一串动听的鸽哨。那串银铃般的鸽哨仿佛在一遍遍提示人们:把死亡的疼痛抛入深邃的水底吧,让生命的欢笑飞上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