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儿子(1 / 1)

关于儿子的话题,我已经写过不少,可是夜半醒来,却依然有一种全新的感觉。以前谈起儿子总是离不开儿子成长时的种种憨态,生育儿子时的种种艰辛,那时的感觉是疲惫的甜蜜,就像轻轻咀嚼着一枚橄榄果。虽然怀着儿子的蠢态破坏了我青春的风韵,虽然养育儿子的艰辛憔悴了我明媚的面庞,但有了儿子的欣喜毕竟是一度陶醉了我那颗新做小母亲的心。不结婚的女人不是完整的女人,不生育孩子的女人则更是女人一世的遗憾。那一年,我终于搭上末班车,匆匆忙忙办了手续为人妻;那一年,我不负众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为我们的二人合作社生下了一个重四千五百克的肥嘟嘟小儿。当此时,婆婆睁大惊恐不安的眼睛,望着从车上艰难走下来的我,接过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紫花小棉被包。在昏黄的灯光下大木**,像海关卫士那样地细心解包验收。当儿子的一双小腿在灯光下**裸地暴露无遗时,婆婆昏花的老眼笑眯成了一条线。老人家长长的一声轻叹,终于放下了沉如山般的重虑,就此解脱了两个截然不同水准的女人。那一夜我平静地望着儿子,木然地怜惜着自己,弄不明白一个小小的生命竟然就有那么大的圣力,沉沉地拴着两代人惴惴不安的心。婆婆脸上终于飞扬起春天般的笑容,我也就此挺起了自己纤弱的腰杆,大增了一副当之无愧的功臣气概。惟有我那纯真无邪的儿子,张惶着一张粉嫩的婴儿脸,只顾伸着舌头嘟着小嘴,全然不知道世界上因了他的降临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儿子是我辛辛苦苦亲自奶大的。这一点地老天荒永生无悔。那时我儿柔弱得像一只猫。最能表现生存毅力的则是他那张坚韧不拔的嘴巴了。那张嘴巴紧紧撮住乳顶,拼命地吮吸。我从自己抽紧的胸腔里,能够清楚地谛听到血液的哗哗奔流。白色的乳浆汩汩地涌出,儿子的骨骼在白色血液的孕育下,犹如春雨里拔节的竹笋,日新月异地嗞嗞生长不断向上。仿佛一场大梦初醒,儿子便与我比肩了。那一次,儿子悄悄地告诉我,要与我分床而卧。我暗暗吃惊不可思议,儿子幼时胆子极小,晚上既怕黑又怕老鼠,常常是缩在我怀里还要蒙上头。出门走路偎着我紧紧抓住我的衣襟,怕牛怕车怕人怕草丛中的癞蛤蟆。我那时俨然就是儿子心目中的大力士大英雄,儿子惊恐之际的第一声喊叫一定是妈。有了儿子的我独自暗夜时行走,心中常常撞击着一股股升腾的英雄感。初为人妻时,曾经一度刻意习就温顺柔情如小鸟依人,险恶目的是想锻造丈夫的男人气概,生有所依,活有所靠,风不侵头雨不淋脸,女人的优越,谁也不必讥讽。可是,初为人母,却日渐练就了吃苦忍让宽容奉献。因为,为人母了,就有了孩子仰望的双眼,就有了那双眼睛的审视,就滋生出人格的尊严。逐渐地明白,为人母,就要有母亲的胸怀,母亲的慈爱,母亲的毅力和忍耐。人世上母亲是伟大的字眼,什么样的伟大不是母亲的摇篮里摇出来的呢?人世上什么都可以交换,金钱、利益、爱情……但,母爱不可以,伟大的母爱是出自于内心的赐予,是无悔的心甘情愿。母爱这一连动物都会具备的美德是无法索求回报的。自有儿子那天,我不再为蝇头小利而耿耿于怀,也羞于为星点得失而斤斤计较。我害怕和别人吵架,学会了宽容习惯了忍让,练就了吃苦甚至容忍了伤害,并且一天天地看重了奉献。我工作得认真负责,一眼钻眼一根钉,却一次也没有得到过表扬;我的奉献一次次开花结果,却从来没有评上过先进,但因了儿子的出生成长,我已无心去寻找回报。什么样的付出能超过女人血液的日夜流淌呢?我如常人一样平凡地生下了儿子,儿子却在平凡的岁月中造就了一个全新的我。感谢上苍,让儿子完善了一个平凡的母亲。这或许就是世界还给无数个原本平庸无奇的女人的最好回报。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够比这种回报更沉重珍贵更夺目耀眼的呢?儿子在我温暖的怀里躺了九年,九年温馨的乳香将儿子浸润得丰满怡人,丰满怡人的儿子却在一个日子里突然提出要独立单睡了。想着那数不清的哼唱催眠歌人梦夜晚,我禁不住淌出了眼泪,有些惊喜有些不忍有些感动。儿子单睡小床之夜,我辗转反侧,一夜爬起来数次,去给儿子盖被子垫枕头。儿子全然不觉,粉红的小脸毛绒绒地挂着晶莹的汗粒,甜梦中的儿子没准正在为自己的断然决定自豪着呢!小小的独立念头是儿子羽翼渐丰、翅膀将硬的一个序幕,急切切地盼望儿子快快长大的我,突然间却产生了一丝比当年分娩更强的痛楚。

窄小的童床终于放不下儿子迅速成长的身体了。今年春天,儿子犹如沃土上的亭亭白杨,一猛劲抽出一米六九的个头。因工作需要,我决定要离开精心垒造的窝巢,去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工作,这一回真的要长长离开儿子了。临行,我决定给儿子买一张大床,一张宽大的木床。儿子毕竟才十四岁,肯定还会继续长的,我很担心,担心这是最后买给儿子的一张大木床,因为再过十年或者八年,儿子就会长大自立,到那时,我的眼光恐早已跟不上儿子辈们的所好。再说,即使眼光依旧新潮,但那时照看儿子的接力棒,恐怕已经转到另一个陌生女人的手里。我不清楚,那时的儿子是否还需要我这个行动迟缓半老半衰的母亲。我在大街小巷奔走,我很珍视这次选购。我尝试着给儿子一个舒适清新的梦乡。人的一生有一半时间是要在留梦的**度过的,我尽我心不让正长身体的儿子委屈。

临去异地上班的日子,终于在琐碎的零乱的整理中来到了。尽管我已蒸好一锅又一锅的馒头菜包,炸了一盆又一盆的春卷焦叶,切了一盘又一盘的八宝菜咸黄瓜。可我那颗牵挂的心依然悬挂在半空中。十四岁少年正是狼吞虎咽能吃能喝的消费时光,我的儿子食量正大,肉米干饭一顿够我吃一天。倘若我不在,谁还为我儿烧可口的蛋汤,煮晶亮的米饭,还有那日复一日无穷无尽的洗涮呢?我儿崇尚足球喜爱体育,自然是跨世纪第一号守门员,三天二头裤裆爬得稀烂,肘弯处张扬着丝丝缕缕的布条。每次缝补,我都啰嗦个不停,崭新的衣服,儿子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爱惜呢?此一去上班杳无期限,儿子挣破的裤子谁还来补?那些散发着强体力活动的袜臭鞋臭,该是肆无忌惮地满屋乱飞了。遥想儿子幼小的时候,每逢我外出开会下乡采访,总是又哭又闹,在地上打滚放赖不起来的模样,我很担心,担心儿子送我走又会鼻子眼泪一起下,弄得我可怜兮兮神不守舍地走出家门。我决定等儿子上学走了以后再出门。谁料想,一大早儿子就跑过来跟我说:“妈,你安心上班去吧!不要放心不下,我要上学去了!”儿子说完,提起书包,挺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一迈腿登上自行车,挥挥手远去了。我若有所失地立在门前,久久地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又一次地体味了比分娩还疼的感觉。儿子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哭闹,儿子潇洒挥手间就斩断了对母亲百事依靠的脐带,那根曾经使母子血液相通的连缀失落了。犹如无线的风筝,儿子终于有了自己自由翱翔的一片蓝天,对于儿子,这是一种止不住成长的欣喜。可是对于母亲,我却经受着失落的阵痛。十几年来,我已习惯了手中牵儿的心态,更习惯了对儿子颐指气使好为人师的良好感觉,此时儿子挥手独行,我的手中已无什么可牵,心中也无什么可挂,就是我斩不断的替代事无巨细地操劳又该如何呢?想那日,我看见了儿子作业本脏乱字迹潦草,就忍不住地来一段“谆谆教导”。儿子已不像往日托腮垂耳,而是嘻笑着望我,到后来竟置谆谆教导而不顾,轻舒猿臂,一伸手抱起我,像小时候扔一块五毛钱一只的童皮球那样,把我轻轻扔在沙发上,哈哈乐着说,休息去吧!叨叨婆!我怒不可遏之后又悲从中来,再细瞅儿子,二个月不到,又长出一截竟高过我半头了。面对着高大的儿子,我的唠叨显得是那么的软弱无力。我还能一如既往地像小时候那样,高扬起手来掴他一巴掌吗?一时间,我的心底蔓延出渺小萎缩的悲凉。是不是儿子的成长都要以母亲的萎缩做代价?生命的延续是否就是生命的切割?那个翅膀渐硬的儿子真正让我体味了切割的巨痛了。

我终于开始了在遥远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下流浪的生活。我终日独来独往,不必为柴米油盐奔忙,不必为缝补浆洗操劳,可我的心却没有过一刻的轻闲。我极力地节省每一分钱,为我的儿子着想,尽管许多人警告我钱不是省出来的。我知道儿子可能上大学,也可能不上大学。天底下的父母谁不盼望着儿子成龙成凤成人杰,但依然有数不清的儿子流浪街头,钻进监狱,踏上断头台;哪一位母亲不为儿子的功成名就喜泪交流?哪一位母亲不为儿子的误入歧途疼断肝肠?可是,自打儿子提出分床,自打儿子学会挥手间和母亲告别,母亲手中的那根血液浇铸的小拐杖,就在儿子成长的拔节声中脆弱地折断了,折不断的只有母亲那颗一生一世牵挂的心。我也知道,母亲能给儿子的最好是人品、是刚正、是为人之道。可是,在儿子尚未有挣钱养生糊口的本领之际,钱还是必须的。钱可以使儿子无饥寒之骚扰;钱可以给儿子好的学习环境,比如众多的参考书、先进的学习用具,交不完的资料费、学费、补习费、过关考试费、建校费、爱心援助费等等,哪一样能离开钱呢?每一次面对儿子羞涩难以启口的窘状,就忍不住一阵阵心疼。儿子已是像模像样的小男子汉了,无休止地张口讨钱已是面红耳赤,强烈的自尊早已在他单薄的胸腔里悄悄地萌生。没有了小拐杖的我,还能一如既往地居高临下望着他吗?小时候,我曾是儿子心目中的保护神、大力士、无所不能的守护者,现在呢?我应该学学做儿子平等的朋友了。尽管我有着强大的失落和心疼,但我不能无视现实,伴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就会一天天衰老。秋音渐近,生命有期。遥想儿子的明天,那将是一个辉煌的岁月。那时的我老之将至,步履蹒跚,当飘零的黄叶落满我斑白的发际之时,该是儿子给我一根拐杖,如我当年牵着幼小儿子学步那样,搀扶着老迈的我,小心翼翼地前行了。

人生就是这么互相搀扶着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