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天空像一块永远洗不净的尿布,高高低低的楼房是交错排列的水泥笼子,笼子与笼子之间,马路像一条细黑的蛇在缝隙里艰难地游弋。拥挤不堪的人群犹如山雨欲来之际仓皇搬家集结出逃的蚂蚁。鼠年之春,我背着我那只早已落伍的包,就在这拥挤不堪的人流中打发着我丝毫无序的日子。曾经一度拥有的那个安宁平静淡泊的家园,就像一场来不及细细品味的香梦,倏然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寻也难寻,悔也难悔。走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走在凉冰冰的水泥路面上,兀自地看着街道两旁装修得五彩缤纷的大大小小的商店,那些丝毫没有生命馨香却又艳丽多姿的塑料花,正栩栩如生地摆在惹眼的橱窗里招摇,心里便忍不住寻思:人一生到底追求着什么?奔波劳顿斗争绞杀,莫不是仅仅为了有一个赖以休养生息的家园吗?
大凡人的家园,总体可分两种:一是出生长大之地,二是心灵归宿。我曾经有一个充满大自然风情的家园,那便是我出生的偏远之乡。小时候的梦依然新鲜如昨,梦中的孩子我们拥有蓝天绿树,拥有稻麦大豆棉花瓜果蔬菜红高粱。桃花三月盛开,燕子微雨中闪亮,还有蚱蜢蟋蟀、金龟子野兔黄鼠狼和水鸭呢!雪天里支起筛子逮麻雀,冬爷爷把我和小伙伴的鼻子全都捏红了。往事不可触摸,为了心灵的追求,长大的我们在匆忙中将大自然无私的馈赠不经意间弄丢了。当我背着那只孤独的包,在城市脏兮兮的天空下流浪之际,我便破天荒地一次又一次怀念我的那些红花绿树,那些幼草肥荷、谷豆清香。虽然我知道人生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那些大自然的厚礼早已远我而去了。但我依然遏制不住深深地眷恋和无望地遥想。孤独的包里,挤满了我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所有家当,户口本、身份证、换洗的衣服、写作的笔本纸张,还有那个最简朴低档的化妆盒,当然还有钞票,那足以使我在下个月发工资前不致于挨饿的为数不多的钱财。老实人想发大财在这个社会现实里是一场白日春梦,就像乞求某一天天空忽然掉下来牛肉馅饼一样。但是我还是不知深浅地趟来了,一如当年为了跳出充满大自然灵气的农门,走进了某地一个小城的樊篱。遥想当年,我率领着我的一双牙牙学语的小儿女,率领着我的老公和我辛勤喂养的一窝小鸡一对浑身长满浅灰小雨点的幼鸽,还有二只巴掌大的小乌龟,从民风淳朴的远乡长途跋涉,走进了楚汉相争古战场废墟上新建的那座小城。小城的蜗居养了我十年,十年小儿女长大,我和老公的青春年华也如流水一样逝去了。然后就是我们执意从乡下费尽周折而带来的小鸡小兔小乌龟们一个竟也没有剩下,它们吃不服小城含碱量极大的自来水,经受不住小城硫酸厂排出来的强大有毒气体,不到一年便芳魂四散,只给我和我的孩子们留下了一个个温馨的故事。那些故事多多少少在茶余饭后聊补了机关枯燥无味、淡如白水的生活。
虽然那座废墟上的新城没有远乡的菜花金黄绿柳如烟,可是新城工业滞后,除了那座贷款建起的硫酸厂外,再也很少见到插入云天的烟囱和滚滚不息的烟龙。小城的边缘有绿色的杨树林带,偶尔还能听到清晨林子间传来三二声鸟鸣。我就在那样的清晨,那样的林子间和孩子们一起散步、晨读。阳光穿过密密的叶子,筛下来点点星星斑斓的金黄,我们在金黄的草毯上数着晶莹的朝露,寻找鲜嫩的草菇。草丛中睡眼朦胧的花儿终于被孩子们粉红的脚板摇醒了。树上的鸟儿也被孩子们的歌声惊飞了。辛勤的农人摇响手扶机的把柄,一路轰鸣着打破了晨曦的寂静。我和孩子们提着草编的花篮,兜着清香的草菇,我们总能在阴沉的日子里活出几分诗意。可是,如此平静无奇的生活终于没能挽留住一颗永不安分的心。我终于厌倦了,厌倦了冬日皑皑的白雪;厌倦了夏日无边的蝉鸣;厌倦了秋天淅淅沥沥的秋雨;甚至也厌倦了春天里永无休止的干燥得足可以裂石头的熏风。终于按捺不住**的心,有一天,我毅然地收拾了零散的书刊报纸,洗净熨烫叠好了四季的衣物,扛起了我简而又简的行囊,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平静生活了十年的小城,告别了那一片给我安逸给我辉煌也同时给我眼泪和忧伤的热土。好心的上司说,别走了,给你一顶乌纱帽!善良的同事说,别走了,老朋友是大地!我说走!新朋友是春风。老公说,新打一片天地不容易!我说,好女人天生不怕难!孩子们却问,新去的地方有没有动物园?摇摇头我说不知道。就这样,我带着一腔的迷茫和突兀,离开了我曾经呕心沥血缔造的家。老实说,那是一个挺不错的港湾。
我的一切行囊都在这只孤独的包里。陌生的城市里,这只包就是我的家。它装着我的衣食冷暖,装着我的追求理想,也同时装着我对往日故土的深沉和无边眷恋。包里有我老公和孩子的合影小照,只要悄悄看一眼,犹如全家的欢笑依然在身边。包里有我珍贵的电话号码簿,异地邮编,只要我用手轻轻一按键,立刻就会传来天南地北新老朋友热情的呼唤。包与我,是两口人。有包在我不寂寞,有包在我不孤单,谁说过单身女人度日如年,独自漂流的我却感到独身自有独身的快乐。也有那些个**雨霏霏数日不开的阴晦时刻;停电了,黑黑的窗子前,冷雨寂寂地敲打着,我面对着无边的雨夜,心如枯井,便禁不住地想家,想老公想孩子,眼窝里湿润润的,摸黑从包里翻出心爱的百灵琴,吹一支《伤别离》吧!曲未尽泪千行,流到唇间竟辨不出是甜蜜还是忧伤。倘此时正有心仪的朋友电话来,一刻便克制不住呜咽无语。缠缠绵绵的牵挂,不绝如缕的思念,雨夜的无奈,便全化作那暗夜里边的潇潇春雨,缠缠绕绕的蚕丝了。
女人的追求,生生世世永无终期。地老天荒,攀了一个埂,不想再登一重梯。纵然舍不下她相亲相依知疼知热的丈夫,可是,为了她那心头一片崭新的希冀,到老她也不肯停下自己跋涉的脚步,到死她也不肯合上她那对世界对未知充满新奇憧憬的眼睛。归家的路该是多么的漫长,可是女人却终于没有弄明白,自己所苦苦追求的家园到底在哪里。
一度,我背着我的这只过时的花塑包,在灰蒙蒙的城市里寻找。时常被饥肠辘辘所困,偶尔也有困乏疲惫撑不下去了的念头。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因为我的脚印里,承载的是全家的希望和重托。我知道为人妻为人母者重获自由是多么的不容易。小儿女犹如梁上嗷嗷待哺的雏燕,正叽叽喳喳探头盼我满载而归;丈夫犹如黑土地上的耕牛,每一步都发出沉重的叹息。不操劳家务的女人就一定身轻如燕自由自在吗?谁知道那一颗心的重负,是怎样沉沉地压弯了我的腰杆、熬红了我的双眼呢?
如今,我是否也算得上是一个准都市人了,可是,都市人未必皆有都市人的浪漫。我不可能像财运亨通的女人那样,莫名其妙的一夜间腰缠万贯;我也不可能像仕途得意的女人那样,平步青云仕途腾达。我还要一如既往地靠自己辛劳的双手吃饭。我必须如燕子垒窝,一粒土一根柴一叶草一点一滴地用心重造我的未来家园。都市并非淘金地,无数个拥挤的水泥阁笼里张扬着城市三大怪:钢门、钢窗、钢阳台,冰冷的森严,拒人千里的防范。一个柔弱的女人该以怎样的刚强才能经得起未知的大输大赢呢!赢了会怎样?输了又会怎样?不敢祈求明天五谷丰登,只在意眼下辛勤耕耘。在这个城市的黄昏里,我无言地望着日夜陪伴我的暗绿花塑包。它显然经不住岁月的负荷而有些疲惫不堪了。折皮、跳线、卷边,但它依然恪守岗位,肯效力不言辛苦不言报酬。有一天,我或许会极不在意地把它抛掉,就像抛弃那些大自然的丰厚赐予,抛掉那些我寻觅已久的获得一样。在生命的旅途中,谁又能够肯定自己不会丢下一些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丢失了,在心疼的惋惜之余,我们所能够面对的只有不停地创造,不停地追求,千万莫让心留下一页空白。
当我无奈地啃着冷硬的烧饼,喝着浑浊如酱油汤似的污染河水,疲倦地走在被细雨新吻的泥街上,抬头望天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当我在泥泞的菜市、喧嚣的叫卖声浪中,扶着被挤得歪歪斜斜的眼镜框,细细寻找着没上过农药化肥的“虫打菜”的时候,我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刻骨铭心地怀念生我养我的那片遥遥远乡了。鸟鸣依然如歌吗?小溪依然清澈吗?稻麦依然飘香吗?还有那些久违了的野艾、肥荷、鸡头米呢?大自然给予的美丽家园,已在人类一次又一次的寻找中不经意地丢失了,我不能再失去心灵的家园。虽然我尚不知道心灵的家园到底在哪里,但我渴望用我的真情去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