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我常常渴望被感动。不紧不忙的情绪中,我时常梦想被灼伤。这种古怪的念头,一直在我心的一隅悄悄生长着。
他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走近了我的。那是雨水湿漉漉的深秋时节,满大街五彩斑斓的秋叶正在湿漉漉的雨水中闪亮。我在昏暗的天空下,心里空落落地走。我知道秋日的城市没有我的家,那张供我休息的铁架床,正紧紧地锁在单位的二楼上。早八点开门,晚六点上锁,其余的时间只好在外面漫无边际地蹓达。新的环境里没有往日的老朋友,每一个人都缩紧肩莫名其妙地匆匆忙忙。孤零零的我了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听得脚下一片窸窸窣窣的落叶声。湿漉漉的雨斜斜密密地打湿了我的长发和衣裳。我看见有一只红伞下紧紧偎依着两个性别不同的人,看不见头脸,辨不出他们是否年轻。我渴望遇上一位不太熟悉的朋友,只要他肯同我轻轻叙说两句,仅仅两句。我想他就会牵动我一个季节的生命。我终于失望,因为我什么也没遇到。仿佛一个季节的雨都在那一天下,我湿淋淋地返回了那个并不是家的归宿。白天欲睡,黑夜方醒,有巨大的暗影爬上墙壁,在我举臂敲门的同时,另一个人也欲举臂敲门。于是,我们不期而遇了。
泪水在我眼角流下来,我来不及细想他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座城市。也来不及寻问他为什么会二十年杳无音信后重来找我。我只知道湿漉漉的雨水流到唇边全都变咸了。我不愿回到我那狭窄的蜗居,我不愿让他在灯光下看我一双红红的泪眼。
我们心照不宣地沿着街地走,泥水溅满的裤角,彼此的手冰块似的凉。雨夜的天空一片黝黑,城市的夜灯正在黝黑的雨夜里闪亮。喧嚣一日的市声逐渐隐退,沉默的暗夜笼罩着一片莫测的神秘。偶尔划过黑夜的车灯,刹那间照亮他慈爱庄重的面庞。那一脸的沧桑就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我孤独漂流创伤累累的心。我急切地希望听到他的声音,可我又害怕他贸然的谈话搅乱了无语的恬静。默默地走在街上,心却像一只拴不住的风筝,朝着远天里飞翔;飞翔的风筝将我带到了遥远的岁月里,带到那些和他一起守望麦田的日子。
那时,我还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子。他俨然一副父辈长兄的口吻教训我:你该向庄稼人学习,学两手吃饭的本领!我听了他的话,便坚定不移地光着脚丫巴在麦田里走;他就在田埂上,以他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远远地望我。为了那一代人熊熊燃烧的青春理想,我们将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大平原的麦田。我愿意他悠远的目光审视地盯着我,我愿意他那双无形的大手把扶着我。麦子返青变黄,成熟在即,夕阳以自己的深情将熟透了的晚霞红红地涂满西天。麦田很静,我们就在很静的麦田边数那些籽粒饱满旺盛朝天的麦穗。有麦雀子丢落几串清脆的麦哨,划着优美的弧线掠过金黄的麦浪。我的红头巾就在金黄的浪尖上飘呀飘。我轻唱着乡下姑娘常唱的那首“麦熟歌”。我的略带音声的歌,悠悠扬扬袅袅娜娜流淌在一片醉人的麦香里。那时候,他便沉醉在田埂边。他说,麦子的风景很好看。他还说,很好看的风景不知道可能留住你?我听后单纯稚气地笑了。我说,有麦子就有麦田,有麦田就有麦雀子,我走了谁赶麦雀子?后来,很好看的麦子真的绊住了我密密的渴望。而他却从麦子的茬地上走了。守住了麦田,却守不住守望麦田的人。我曾经一度对那片无边的麦海寄予深深的遗憾。我常常寄心于梦,在那片火红的太阳下,金黄的麦海里倘佯,麦田边依旧站着一如既往深沉慈爱的他。我知道这是一个留给岁月、留给大地的梦,因为短暂的守望季节,谁也没有给谁留下生命的许诺。
他走的时候,送我一柄伞。确切地说,应该是遗忘在我屋里一柄伞。一柄缀满白色的小红伞。每逢落雨飘雪的日子,我便望着那伞发呆。雪白的小圆点,很亮丽醒目,却让我想起表示终结的句号。火红的颜色热烈耀眼,却让我想起麦田边燃烧如火的晚霞。晚霞艳美至极,但却瞬间即逝。每次撑起那柄小伞,就像撑起麦田守望的记忆。咀嚼记忆永远是咽不下去的忘情水。那时的我太年轻,不懂得表达和珍惜。在我尽心尽力赶走麦田上空贪吃贫嘴的麦雀子的同时,也赶走了那只曾经一度醉心于美丽歌唱的金丝鸟。
他静静地听着我遥想当年的快乐时光,轻轻地用那只温暖的大手在我肩上拍了拍。他试图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开口。我知道,积蓄太久的情愫,用什么样的语言去注释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们曾经拥有年轻、拥有期待、拥有**和向往、拥有选择和放弃的权力;可是现在的我们还能拥有什么?当我们在责任和传统的大旗下相聚,能够表现的,只能是泪眼无语。生命里曾经虔诚地渴求真爱,但却常常被肤浅的假象蒙住了纯真的双眼;想要爱得无怨无悔,却又常常错爱;用执著付出求一世的真情,却被虚情假意击得一败涂地。真心真意如流水东逝,当发现同船渡的并非是千般追寻的那一个,生命的彼岸已是举目可见了。渴望爱得真诚,却才知道已经失去了爱的权利,想要爱,已找不到倾心对待。千古不灭的两个字,好辛苦。湿漉漉的雨地里,彼此的心陷进了无望的泥泞。
能在成熟的季节里拥有一个心灵对话者不易,和他仅仅是在黑夜的小街上走过两次。没去过酒吧,没去过舞厅。早已走过了浪漫的花季,飘忽的云再也引不起沉淀已久的生命悸动。况且他又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浓郁的东方文化和千年积习将他铸造得极传统。他平静地说着他自己的家、自己的妻,自己的孩子。他说他的妻在艰难的岁月里曾经挽救了他的身心和灵魂。他这一生决不可以负于他那位虽不温柔但很善良的妻。他说他的妻为生下孩子害下了妇科病,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看遍了中西名医却不见好。他说抚养孩子教育孩子,全是妻一个人包了。在他沉稳凝重的叙说中,我的朦胧泪光里就幻化出一个匆忙上班的女人,骑着装满新买来蔬菜的自行车,背上拴着幼小的孩子。我还想像出那个女人静夜熬药,一遍遍吹去滚烫的热气,无怨无悔地侍候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因当年守望麦田而留下了顽疾。女人的心总是相通的,我还能再有什么样的企求呢?我为自己心底曾经迅速闪过的一丝丝稍纵即逝的热望而羞愧。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刻骨铭心地想念着他,想念着他的慈爱深沉的目光,想念着他的富有哲理的语言。我知道自己实在是遏止不住地关注着他。每当有大雁南飞之际,我便在河滩上的晴空下举目远望,我期望那大雁能带去我的心音。这关注这期望就像一潭碧清透明的泉水,日夜滋润着陌生城市里孤独漂流的我那一颗浮躁干涸的心。刻骨的思念给了我甜蜜的忧伤,忧伤的感觉苦涩而清冽,很细腻也很动人。这种感觉丰富了我的思维。想念一个人真好。想念着就不会孤独,就不会无聊,就不泄气。一直被想念缠绕,就会一直被期望牵着。被期望牵着生命流程,让我一下感觉年轻了许多。我知道我们都属于那种守得住海的传统儿女,谁也跨越不了界。谁也无力越界,但彼此的关心牵挂,在持久的岁月里将会缔造另一种美好。有了这种美好,生命的旅程会多一份扶助和慰藉,生命会因了这一份扶助和慰藉而焕发出美丽的色彩。
在我生日的那天,他从遥远的地方给我邮来一只精巧的短笛。守望麦田的岁月,我曾用这样的短笛一遍遍地吹奏青春颂歌。他还送了我一柄淡黄的小伞。他说,那淡黄就权做是幸福的黄手帕吧。他还说,这柄伞是真送的,不是遗落。我打着淡黄色的小伞,用短笛吹着“麦熟歌”,在河滩上的细雨里,一遍又一遍地吞咽着泪水。
我用心血写就的几本小书陆续出版了,我将这几本心的自白陆续送给他读,他告诉我,他是在城市的郊外值夜班的晚上,寥无人烟的麦田边陆陆续续读完的。他说,郊外的晚上很静很静,四周没有一丝杂音。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读书环境和心境了。他说,他为书感动,也为书后面的人感动。他极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认真去读身边这本朴实无华的小书。他说在愉快的阅读中,他又听到了麦雀子丢落的一串串清脆的麦哨和那支带有童声的“麦熟歌”。
静夜,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他的信,温热的泪水将枕巾打湿了,湿成了湿漉漉的雨地。
常常我会想,奇遇像一个重新开始的故事。不敢奢望我们的故事能有什么结局,但是作为一个女人,求一份真感情该是多么的不易。在这个浮躁污浊的尘世上,女人想寻找一个优秀男人,实在是比要造就一番事业更困难。倘若遇上了一种无法逃避的感情,那么还有没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当我们疲惫不堪地在拥挤的人生夹缝中,竭尽全力地寻找时,面对这缓缓向你走来的真情,那么还能不能虚伪地遏止住涌动的生命潮汐?
生命犹如美丽的流星。既然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心的栅栏,那就在栅栏的边缘植一株奇特的丁香树吧!当麦雀子划着漂亮的弧线掠过金黄的麦浪时,当丁香树下再一次响起略带童声的“麦熟歌”时,依然会有红头巾飘呀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