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当着诸位朋友的面,我郑重其事地宣布这一决定时,大家伙都一起讪笑我,又开始演狼来了的故事!还嘲弄我,只不过是一只咯咯响叫而却不下蛋的鸡。我并不计较朋友们的过头玩笑,再一次宣布:我真的要走了,这一次不是下屁蛋,是真的!为了证实我的宣布真实可靠,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上边发来的调令,使劲地在空中摇了摇。有人立刻跳了起来,伸手夺过去,一惊一乍地高声宣读。读着读着,那声音就像断了电的录音机。闹哄哄的声音逐渐消失,宁静中出现片刻的静止。
嘘唏!怎么竟去一个自负盈亏的单位?有人轻轻地说。尽管轻,大伙儿还是听见了。
人朝高处走,水朝低处流,鬼才知道她打的哪盘子馊主意?这句埋怨颇能代表了朋友圈里不少人的困惑。“不管怎么样,树挪死,人挪活!”有谁大声喝一嗓子,大家伙才又重新兴奋起来,聚会立刻又显得有了生气。
也许我在这个小城工作得太久了,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的好时光?我把生命中最好的十年留在了这片土地、这个古城。我在这儿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帮子谈得投机的冷暖朋友。更重要的是,有一份虽收入不多但十分安逸的工作。十年来我用青春和汗水涂抹着自己的行程。可是,也许悠闲的生活让我过得腻了,温暖的小家让我窒息。无饥寒之忧无顶风逆流的日子将我弄得几乎一出门就感冒,把我的骨骼软化,把我的抵抗能力减弱到极低。因此,我渴望去流浪,去漂泊。我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尝试夹缝中求生,去磨炼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因此我便走了。因此我便有了这次我做东的朋友聚会。我们的家素有小城朋友之家的美称。朋友调侃我们家有两位“家”,一位是作家,一位是酒家。这样的家朋友总是不断的,自从那一年装了电话,每天总是铃声不断,常吵得伏案的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每次朋友聚会之后,总有洗涮不完的锅碗瓢盆,一直干到半夜,拍着直不起来的腰杆,心里依然充满着欢喜。这一次我要走了,今后与朋友相见不再容易,便劝大家猛吃猛喝。宴席散了,所有的朋友皆尽兴而归,只有阿霞没有走。她注视着我,很伤感地说,你要走也是对的,换换环境也许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但要注意,千万别太累了,你该清楚的,健康没有了,友谊、爱情、家人、朋友什么都没有了;再说了,你那个性子,除非不干,一干总是拼着性命干好的,可咱们毕竟不是二十七八的旺盛季节了!我默默地点头,记下了她的话。我知道她当过十几年医生,有一些常见病医治与预防的经验,因为笔头子快,才被调进机关,她的话常常很有道理。
这次调动,只不过是换换环境,不存在升迁,也不存在放逐,所以既无欣喜也无失落。我的心境很平淡,打了简单的行囊,带了随意的日用品,独自登上离家的火车。北方的人总是恋旧的,守一方水土久了,但于心有所不舍,列车隆隆滚动的,我情有所牵,意有所挂,一瞬间眼泪就出来了。所有的朋友皆不知道我上路的日子,但在列车飞快运行的刹那,我还是看到了尾随列车奔跑的阿霞。那一刻,我心疼如剜,热泪涔涔,言语无法表达的情愫在胸腔里翻滚。
出外谋生的一年里,我不习惯陌生城市的一切,也没有建立起新朋友的圈子,飘忽的心时时飞回故地,想着我那些谈天说地开怀畅饮的朋友。我常常把自己的作品寄给他们看,我在孤独的城市里十分渴望听到他们的声音。最先的一些日子里,还时常有些热情的传呼,可是逐渐逐渐连寒暄也少了。朋友们都在忙,忙工作忙孩子,忙交际忙升迁,忙交易忙发财。我也慢慢不再寄作品了,我知道那些朋友并不特别需要这些“闲话”消遣。时光如流水,会在不知不觉中淘去往日的岁月,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有新的朋友圈子的。想到这些,我于心底就产生出一丝丝被遗忘的悲凉。可是,惟有阿霞不是这样,阿霞依然时常有电话来,且每次电话都要提醒我,有没有按时服药,早晨起来去没有去体育场锻练。就像叮嘱一个大大咧咧毛毛糙糙的孩子。就在我决定不再向我一度难以割舍的古城寄那些大大小小零碎作品时,没几天,阿霞就在电话里十分惊诧地询问了:我说呢,生病了吗?出事了吗?不然不会没有东西寄回来的!我心头一热,阿霞!挚友,原来竟是如此地牵挂在意我。那一天,我的心情格外地好,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看自己欣喜的模样,换上满意的衣服,把装有作品的信封轻轻地丢进邮筒里。快乐使我脚步轻松,我觉得我的灿然的心情一定把整个街市都点亮了,要不然,为什么满街都如新雨后的清新如画呢?
偶尔我会重返故地一趟,短暂的小住,无端地滋生出几许淡淡的寂寞,蜂鸣似的电话铃声不响了,通红的话机像一只在鏊顶上炕干了的螃蟹,无声地趴在桌的一角。我常常望着深红色的话筒发呆,是我的离去扯断了它的辉煌。我已无意去找那些当初的朋友,因为先生告诉我,人走茶凉,人在人情在,老大不小的人了,别自找没趣!想想也是,一个树叶落下去会有无数个新的树叶长出来,落下的就落了,枝头上不会寂寞。再说了,在这个充斥着效益和实惠的尘世中,我又能帮助人家办一星半点什么小事呢?人家跟你近乎能有什么结果和收获呢?这个年头陪玩陪笑没有不是要回报的;因此,每回去总是悄悄地躲一天两天,然后就像当年八路撤退,没声没息地悄悄返回来。尽管悄悄地,有一次还是让阿霞给捉住了。她很埋怨。说我才去几天,就兀自地生分起来,对不住人的。她拉着我去了她家,给我量血压、炒瓜子、做汤圆。临走了,还给我拔一兜她自己种的**心白菜。我回来上班后,她还打来电话,气呼呼地警告我,以后只要回去,就一定要提前告诉她。我独自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双手紧紧地握住话筒,心被浓浓的温情浸润了。好几次吃中饭的时候,阿霞都打电话过来提醒少吃猪肉,控制体重,多吃蔬菜水果。就为了这些体贴,我把多年养成的饭食不良习惯都改了。今年的春天,我常常生病,一生病就免不了情绪低落。那时候,便有阿霞的问候。像准时候鸟,一次次地通过电话传过来。有一天竟达三次。三次阿霞都说:挺住,我要你挺住!你不只是属于你自己,你属于众人的。你要消沉了,就是自私!三次放下电话,我都哭了。阿霞的丈夫说,这几个月电话费越来越多了。阿霞说,电话费重要还是朋友重要!阿霞明知道,无论在仕途上,还是在经济上,她都比我混得好,比我辉煌。我是任何小忙都帮不上的,但她依然对我情真。她的这份真情常常让我从心里感动。
经过一次调动,产生了一些距离。许多的朋友就在这有形无形的距离中淘汰了。只有阿霞,给我的孤旅以深情的关注和抚慰。人生不能没有朋友,一个朋友就是一处风景。但朋友有多种,酒肉朋友、势利朋友、患难朋友、玩耍朋友……没有酒肉了,朋友不存在了;没有势力了,朋友也杳如黄鹤;玩不成了,朋友也就散了。可阿霞不是,阿霞是我生命里的真朋友,阿霞的情是真情。我常常把这份真情看作是上苍对一个好女人的赏赐,能收获这一份厚重的赏赐,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