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人海中,姐夫是个普通又普通的小人物,而在故乡那方天地里,姐夫却是个妇孺皆知的“老书记”。乡级书记,按品位撑破天也只是个副局,但姐夫却是挺认真地干了大半辈子。姐夫的工龄党龄几乎和共和国同龄。前几年兴修志书,我就想着,如果故乡那座历史悠久的古镇也写了镇志的话,上面一定有姐夫的名字,因为姐夫曾任古镇解放后第一任镇长。那时的姐夫年轻漂亮热情上进,干起工作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姐夫土生土长,情况熟能吃苦,用当年老百姓的话说,工作干得呱呱叫。姐夫读过不少书且聪颖,实际文化水平不亚于现在高中生。这在建国初期参加工作的同志中实为凤毛麟角,姐夫领过数不清的奖章奖状。姐夫曾经有过无数次提拔升迁的机会,但终因“社会关系”不过关而告吹,于是,他的下级的下级都已升到了厅局处县,他依旧是偏僻乡村里的公社书记。好在姐夫对升迁提拔挺麻木,且说:“官儿大小过眼云烟,办点实事最为重要!”姐夫如此说也如此做,挖沟开渠,治水治涝,再重的担子、再难剃的头全不在乎。铁脚板踏遍了荒湖滩,小背包打在肩上哪里召唤哪里去。走一处留一处业绩,走一处留一处思念。老百姓吃的他吃过,老百姓干的他干过。反右斗争、文化革命,一次次运动一个个炼狱,他九死未悔还是要干!群众不能没有头儿,头儿岂能光顾自己?基层工作没规律,起五更睡半夜,一天摸上一顿饭常有的事。赶上排涝抗洪双抢双种,一去数日不见人影,因此姐姐大半辈子都在唱《十五的月亮》。兴走后门的时候,姐夫的同事们不失时机地将老婆孩子转农为非,进城的进城,工作的工作。而姐姐全家依然靠啃土地过日子。地要种田要管公粮要交孩子要吃饭,姐姐就骂:“一年到头腰筋累断了,跟上你这个土地老爷算是哪辈子瞎了眼!”姐夫就说:“土地老爷不能念歪经,没有党心还叫什么党员?”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姐夫一年到头都在忙,说开会拿腿就走,说检查星夜兼行,顾了大家顾不了小家,孩子们自生自长,有的成材有的没有成材。比比周围田叔唐姨胡大爷的孩子都在城里安了工作,孩子们就免不了埋怨姐夫没本事,甚至数月不理姐夫。姐姐就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理你活该!”姐夫却说:“自己的路自己闯,当年谁又给我铺路呢?还不是靠自己干!”姐姐便骂:“别提你的千字经了!丢人!人家越干越大,你呢?越干越小;干一辈子没出湖坑坑,最后干到家里来了!”姐夫就恼火就纳闷,默默地抱着酒瓶子独饮,边饮边说:“你也不理解我,你也不理解我!”
姐夫一生精力给了土地和农民,但总是官运不佳。文革结束,血统论打破,姐夫却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按能力精力体力,姐夫还可以大干一场,无奈那么多年轻后生像潮水一样被堵在身后,姐夫想了想就退了二线。激流勇退这是需要勇气的,姐夫内心苦斗一番才做出如此决定。这在姐夫的为官史上应是辉煌的一笔,可是理解的人不多,特别是家人。
现在姐夫在乡里依旧管一些小事,但只是参谋参谋而已,以前的老友上至县长书记,下至平民百姓,常带些薄礼来看望姐夫。在位的时候,姐夫坚决不收,现在收了,姐夫说,以前收是受贿,现在收是友谊。姐夫常和来看望他的老友们一同举杯对饮,饮至酣处,老友说:“书记原来竟如此海量!”姐夫就说:“当乡干的时候忍着,现在自家酒可以放开了!”
在位时,不曾见姐夫趾高气扬,退下来也不曾见姐夫垂头丧气,对荣辱地位金钱私利,姐夫都看得很淡很淡,如同一杯开水。但对自己那酸甜苦辣风雨一生的基层工作却是无限的依恋。每每见我,总是说:“喂,玩笔杆儿的!写那些骗人的小说干啥?写写我们乡镇干部吧!”我想了好久总是力不从心,仓促之际草此小文,以答像姐夫那样在基层农村滚了几十年的乡镇干部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