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甲溪像一条银练从天边什么地方飘来,在衰草连天的烟袋湖打了一个弯又悠悠地流走了。溪虽不宽,却给散落在两岸的村子带来诸多不便,特别是那个拐弯处,秋冬二季水清见底,春夏多雨,洪水四溢,大甲溪两岸只好天各一方了。因此很久以前,便有一个汉子放弃农田不做,只身来到溪弯里扎个木筏摆渡。荒湖滩里走动的人不是太多,因此那汉子便终日带只大黑狗蹲在木筏上抽老烟袋,青烟袅袅,阳光灿烂,不久人狗便都合上了眼睛。醒来时,木筏漂进了青纱帐似的芦苇丛,扶疏的苇叶间,几对春情勃发的野鸳鸯正交颈嬉戏,汉子木呆呆地看了几眼,便撑了木排出得苇丛,在阳光中清波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就在春水涨湖的时候,汉子的心也乱了方寸,那一年春天潮水没有落,一直涨到夏末,淹了无数的村庄,毁了大片的田园,男女老少呼天号地去逃荒,就在逃荒的人群中,汉子用两条滑叽叽的鲇鱼换回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她叫梨花。
溪弯里的木筏换成两头尖尖的小船,溪边搭起了一间小马架,小马架里垒起一个土坯炕,炕里塞满了干草,泥巴门前晒起了一串串草鱼,鲢子,胖头,大虾。白天,汉子依旧撑船,依旧带着那只狗,依旧抽老烟袋,依旧的迷着眼睛看太阳,却从不再想那苇丛里的野物。白天,梨花打草挖菜,缝补涮洗,盘乌黑的髻,烧喷香的鱼汤,站在溪边喊那小船归来,颤颤悠悠长一声短一声,蓝粗布褂子上印的白碎花儿在太阳底下晶晶莹莹的。两尾鲜鱼,三口老酒,汉子的脸红红的,便说:“梨花,你也喝一口!”梨花摇摇头,抿嘴一笑,拧紧了肚瓶盖,收在枕头底下,汉子望着梨花日渐有了颜色的脸蛋儿,浑身禁不住热烘烘的,便两臂一拦,抱住梨花扔在草炕上……。木凳上的饭菜早已没了热气,小马架的门半敞着,门边卧着那只大黑狗。人狗都睡了,睡得好甜好甜,夜晚,月白风清,汉子扛鱼罩去罩鱼,汉子熟悉大甲溪的鱼胜过熟悉自己的女人,什么鱼什么时候出来,什么鱼爱吃什么饵,他不曾空手而回过。梨花常把那些鱼剖开洗净晾晒,或者卖给过溪的人。人们都认识了梨花,都管这个渡口叫梨花渡。终于有一天梨花的肚子鼓了之后又瘪了,小马架里响起娃儿嘹亮的哭声。一年之后,汉子身边除了那只大黑狗,又多了一条小尾巴。草炕上添了个小人儿,梨花的活儿增了多半儿,要洗尿布,要缝衣服,绣虎头鞋,要一步不拉地看着小人儿,小人儿比汉子还爱玩水呢!小人儿吃喝拉撒,转眼长到鱼罩那么高,就在那年春天,梨花突然感到胸闷气短,三天不到竟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哦——呵!哦——呵!”汉子牵着小人儿,整整沿溪叫了三天,眼睛出血,嗓门冒烟,汉子常常撑小船去那刚想泛绿的苇丛边呆呆地守着,梨花渡夜夜传来一老一少的呜咽声。第二年春天,汉子把撑船卖鱼的积蓄全部买了梨树苗。几年以后,梨花渡果真**起了梨花的馨香,清明节前后,如云如雪的花缀满了枝头,一老一少就在梨园深处点起香火,燃着纸钱叩头跪拜,小的说:“娘,富贵儿给您送钱来了!”老的说:“梨花,俺夜夜想着你呢!有俺陪着你,别心急也莫害怕呀!”跪毕便锄草上肥,修枝打权,那梨花越发的旺,如行云流水,冰清玉洁,浓郁的清香中,无数只小蜂儿嗡嗡地飞来飞去,花粉与唇相接,翅膀与翅膀磨擦,汉子看着看着便没了魂,锄把掉在地上,痴痴地老半天转不过神来。“爹,回吧!”富贵在喊。汉子眼圈红红的出了梨园。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梨花开过后,他便常常去那葳葳蕤蕤的苇丛了,终于在一个枯叶飘零的霜晨,富贵在那片苇丛中找到了僵硬的汉子,汉子湿漉漉的怀中竟奇迹般的装着一包干枯的梨花瓣儿。富贵说,定是爹喝醉了去扎鱼被苇根缠了脚才淹死的,爹死的时候还放心不下这溪弯的梨园呢!富贵将汉子埋在了梨园深处当年埋娘的地方,富贵把梨园莳弄得生机勃勃。梨花渡因了梨园而在大甲溪两岸出名,富贵因了梨园而日子过得殷实,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