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报出春天消息的,便是门前那株樱桃树花开了。先是结出了一串粉红的花骨朵儿,然后便摇曳出一树密密匝匝的粉团儿。不几天枝头上慢慢抽出细长的绿叶芽,晒了几个大太阳,枝叶间一忽儿钻出许多羊屎蛋儿大的青果儿。樱桃树结果儿啦,房东老大妈顶着满头飞雪一样的白发,喜滋滋地站在院子里大声吆喝。旦旦妈!你快出来看呀!我从书桌上抬起头朝窗子外一望,果真是满院子青枝婆娑的好景致。
青果儿长出没几天,一场突兀而至的寒流一夜间袭满庭院,那些果儿全被冻坏蔫落了,独留下一个个曾经缀满希望的枯橛儿。就在那晚老大妈一边扫着樱桃树下乌黑的蔫果儿,一边诅咒着冷风和霜冻,一边埋怨花期早,挂果早,白费了一冬的粪水时,院子里来了一个步履艰难的女子,白瓷一般的面孔,很有几分病态的妩媚。或许是因为气候突变,竟还穿了一件极不合时令的黄色军大衣,那女子只在院子里一晃,便再也没见出来。大约一个星期过后,院子里那株樱桃树飘起了深绿的大叶时,老大妈的屋里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以后的日子,老大妈一扫往日的清闲,每天挪动着两只月牙般的小脚,不停地去街市购物:奶粉、奶瓶、尿不湿,爽身粉,每次大包小包地回来总是累得脸孔通红,一边抚着樱桃树,一边咬着牙狠狠地咒骂:造孽呀造孽!我虽然弄不清来龙去脉,但总觉得这个孩子有些蹊跷。
满月的那天,老大妈将孩子抱在樱桃树下望月,据说望月后的孩子长大了就会像月亮一样美丽高贵。那晚上天气晴好,有五月的暖风从院墙外轻轻吹过。月光从樱桃树稠密的枝叶间筛下,印满了一院子斑斑驳驳深深浅浅的图案。老大妈站在樱桃树下,双手将孩子高高托起,仿佛如此这般就会离月亮近些。
是个丫头!老大妈朝我小声提示。按照当地人的习俗,我把一件小礼物轻轻放在孩子的怀里,那是一只长毛绒哈吧狗。老大妈欣喜地说,好好好!小狗子命大好带,正合我心,你真会送!借着月光,我仔细地端详了片刻:小脸蛋肉乎乎粉嫩嫩,两只眼睛黑亮有神,好漂亮的小女孩哟!我逗了逗沐浴着月辉的她,可惜她还不会笑。老大妈说,你是文化人,给取个名吧!还没有名呢。这怎么行呢?这年头孩子要得少,珍贵得很,父母怎放心让别人取名呢?老大妈听了我的话,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团阴云,唉,别提了,她哪来的父母啊!
原来那个寒潮来临的晚上,来的女子是老大妈的侄女儿。十八九岁如花的年龄跟村里的小姐妹一块到南方的一座开放城市去打工,老板看上了她的青春和美貌,一再调换她的工作,最后终于占有了她,直到怀了孩子,身子日渐沉重,老板却宣布厂子倒闭,卷了财产溜了。
造孽啊造孽!该枪杀的吃炮子儿的,一走了事。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老大妈说完了之后,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能漏风说出去,要不将来这孩子咋做人呢?这是一个人一生的秘密,我会终生守口如瓶。我向老大妈坚定地承诺似的点点头,孩子是无辜的,可是将来有一天,我们该怎样面对这个长大了的有头脑有思想会问为什么的小生命呢?我很茫然。就叫樱桃吧!我说。
樱桃周岁生日的时候,樱桃花又开了。满树闹闹嚷嚷的花期正盛,我在院子里的花枝间给樱桃拍了照,她已经会笑了,甜甜的笑脸和富丽多彩的樱花相媲美,纯真欢乐得叫人忍不住心疼。
到了第三年,樱桃树挂果成熟的时候,我因工作变动调离了小城。临搬家的那天,正逢老大妈家下果子收樱桃。大妈的儿子媳妇全都来帮忙,院子里洋溢着收获的欢笑。小樱桃扎着朝天辫,穿着嗽叭裙,已经满地跑了。她扬着藕尖一般白嫩的小手,提一串鲜红欲滴的樱桃朝我跑来。她脆生生地喊着阿姨,把一颗红玛瑙似的樱桃送进我的嘴里,甘甜一下浸润了我全身,望着花儿一般的小樱桃,泪水一下迷蒙了我的眼睛。
又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当我坐在书桌前写这篇文字的时候,离开小城竟有好几年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小樱桃也该十岁了。十岁,正上小学五年级。可爱的孩子,你过得还好吗?还有慈祥善良的老大妈,我期盼你能愿谅我写下这篇文字,因为我曾向您许诺过,终生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世上没有哪个孩子不盼望长大,可是长大对樱桃意味着什么呢?我不敢想,我只在心底遥遥地祈祷上苍:给孩子幸福和欢乐,让樱桃有一个光明灿烂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