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依旧阴沉,大团大团的云块臃肿地堆积在窗棂里。孩子们早已上学去了,只有丈夫独自在客厅的沙发上晨读,且不时自言自语地说着委内瑞拉的局势、伊拉克沙特足球战况。全家人几乎都是球迷,没有什么能够比中国队出线的期待更能牵扯住他们那颗焦灼的心。但是中国足球到底还是让他们无数个痴情球迷失望了。我对足球也爱,但尚未成迷,只是多一份关注而已。我不想接丈夫的话茬去继续关于足球的沮丧话题,我只在意我昨夜那个清晰留在脑海里的梦。这一段日子,我已基本习惯了夜间安睡的健康生活方式,胡乱八扯的怪梦也越来越做得少了。就在我正为自己突然无梦的夜而略感不安的时候,昨夜淅沥雨声又将我诱进了疲劳无序的梦乡。
梦中的主要人物是我外婆。外婆走进我梦中来的时候,穿着一件雪白的老羊皮袄。她依旧是高高的个头,硬朗的身板,颇有些新疆维吾尔族妇女的高大丰满韵味。那时,我正专心地伏案写作。一年四季,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写文章。写文章可以为我换来衣食所安,可以寄托我的喜怒哀乐。有作可写时,我就坦然踏实心态平静;无作可写时,我就焦躁不安,烦闷忧郁愤懑。因此家人都说我灵魂出窍了,需要安魂。某一天,我突然心有灵犀笔底涌泉,那一刻必定变得羔羊一样温顺。安伏于案几,详和安静,定然是又在开始继续着纸上的叙说了。我私下里认为,写作就是为自己安魂。可是昨夜,外婆硬是搅乱了我的安魂曲,三番五次地扯断我好不容易等来的连贯思绪。原因仅仅是因为她的村子里又发生流血事件了。外婆说,她的村长带着一帮子村丁,其实那应该叫做村干部的,但是生于清未民初的外婆,已是近百岁的高龄老人了,脑子里的记忆程序依然留在久远的年代。她称不好什么干部,点拨过多少次依旧记不住,于是就满口乡丁村丁的胡乱叫着。外婆说,村丁们是挨家挨户讨款子的。可是眼下正是三春时节,青黄不接,年轻人全都跑出去做工了,村子里就只剩下孤儿寡母的守着家和土地。土地差不多被草吃了,做工换来的钱还没寄回来呢!新春刚开窝生蛋的雏鸡又舍不得拿到街市上去换钱,哪来的款子去交给上面呢?外婆涨红着脸说以上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写我的《刻意休闲》,“休闲”的篇章里正是“三月春装去踏青,人面桃花两映红,佳人良期喜相会,浓情尽在不言中”。外婆全然不顾我的安魂曲正值得意处,将一根我前年去黄山旅游给她买的竹木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山响。“这个世道咋就这样了呢?这个世道咋就变得这样了呢?要粮要款要命,倒该给咱平头老百姓啥好处呢?”我看见外婆的白发一根根地竖起,历尽沧桑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和愤怒。我伸手从桌肚里掏出一叠新取回不久的稿费,双手交给了外婆,让她回去交上免灾了事。可是,我刚坐下写了两行字,外婆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来。我立刻不安,因为我知道,我身上只有那为数不多的稿费,再也无闲钱了。出乎意料,外婆二次来钱又送还了我,且说,那二百元小钱打发不走人,家家都摊好几百款子呢!村长要不到钱,就捆了西头的老三,捆了后又把他吊了起来。记忆中我一点想不起老三是谁,但看外婆那急劲,想必一定是与外婆有些近亲族里的。我责怪外婆不该将钱送回来,就先给那被捆的人家救急算了!不料外婆大怒:垫了张三还有李四,我不是来给你要钱的!我要你停下你写的那些骗钱的屎壳螂梅花篆字,我要你给我写个状纸,我要告状!
早就听母亲说过,外婆年轻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怕的“洋火头”,一擦就着,犟得很,为使小户人家能够在穷乡僻壤里立个门户,一辈子没少趴官跪府,大大小小的官司不知打过多少次。乡邻乡亲都知道外婆摔锅卖铁告状为争一口气的传说。可是,如今的外婆早已老了,她还能理出这个世道的子丑寅卯来吗?你告谁?你找谁去告?你凭什么去告?你知道告状的长长短短吗?我一连串反问外婆。好好好!你不肯写,我拿了纸找别人去写!外婆气呼呼地撕去我桌上的稿纸,颤巍巍地摔门而去了。而那被撕的稿纸上,正写着我的《刻意休闲》。我瞬间呆在那里,恼也不是,气也不是,只是惊奇,百年磨难,竟怎么就一点也没改了她老人家那“洋火头”脾气。
外婆走后,我的灵感和情绪被割裂破坏了,只得皱紧眉头,极力地寻找着被外婆撕碎的那些片断,在新的空格子里填写着一块块的文字游戏。原想这一下该平安无事了,谁知不久外婆又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入,且大呼:村子里的人都是睁眼瞎,连一个状纸都写不出!你们这些个能写出的闲人,撑饱了老百姓的五谷杂粮,却又变成了白眼狼垫牙鬼,硬是不肯说一句公道话,看我非打你不可!外婆说着竟真地高扬起了手中那根竹木拐杖。见外婆动真,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迅速躲到椅后面。那些已经破碎的《刻意休闲》文稿,就在我仓促而立时飞扬得遍地皆是。外婆的拐杖扬到半空时,我心已定了。我无法和一位百岁老人抗衡,就绝望地闭上眼睛。只听一声惨叫,却感觉不出一丝半点的疼痛。我睁眼一瞧,原来外婆的拐杖敲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鲜血迸射,如灿烂夺目的晚霞,一瞬间涂满了外婆颇似维吾尔族妇女的慈祥脸庞。巨大的恐惧吓坏了我,我一下从梦中惊醒了。醒来后摸摸自己的头脸,头脸依旧,热乎乎的有细微的汗粒,虽然平躺在**,心却被恐慌笼罩。梦是很累人的,丈夫说。可是,外婆怎么会走到梦里来的呢?谁叫你这两天老是挂在嘴边说想念外婆了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丈夫的安慰并未能使我宽心。我老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就悄悄地寻来了昨天新写的手稿,默默地撕碎扔进垃圾桶。因为,那篇东西很像梦中的《刻意休闲》。我相信血缘关系会引起第六种感应,因此早饭后,我还做了一件事,去邮局给我的老外婆邮寄一百元钱。刚才撕文稿时,无意间我瞥见桌上的台历已到三月底了。每年清明,外婆准去给外公上坟烧纸。外公离开外婆已经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外公在那个神秘的世界过得怎样?外婆每每总是耿耿于怀地惦念。可是,外婆所能做到的,仅仅只是清明节多烧些冥钞,多放几挂炮竹。外婆虽然儿孙、重孙、重外孙浩浩****一大群,但小的们大多自顾不暇,即使有些稍微宽裕的,也多被自个的女人管着。因此,外婆手中总是紧紧巴巴极少有零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