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恩梯炸药爆炸后散发出的浓烟让他咳嗽个不停,他感到身体似乎都麻木了。

罗伯特·乔丹看到比拉尔正趴在一棵松树的后面,他走了过去,把一支步枪放在了她的身旁。比拉尔看了看那枪,现在,她的身边摆了三支步枪了。

“你的位置太高了,”罗伯特·乔丹对比拉尔说,“你在这里没法儿看到公路那头已经开来了一辆卡车。他们以为是飞机炸的桥。你还是躲到低一点的位置比较好。我现在要去奥古斯丁那里,一起掩护巴勃罗了。”

“安塞尔莫呢?”比拉尔看着罗伯特·乔丹,问道。

“他死了。”

罗伯特·乔丹非常难受地又咳嗽了一阵,然后朝着地面啐了一口。

“那桥已经被你炸了,英国人,”比拉尔看着他说,“你要记住这个。”

“我什么都会记着的。”罗伯特·乔丹说,“你的嗓门儿大,”他继续对比拉尔说,“我刚才在桥下的时候,听到你的声音了。现在你用你那大嗓门儿告诉一声上面的玛丽亚,说我没事儿。”

“我们有两个人牺牲在了锯木厂。”比拉尔说,她很希望罗伯特·乔丹能醒悟过来。

“我看到了,”罗伯特·乔丹说,“是什么干了什么愚蠢的事情吗?”

“去你妈的吧,英国佬,”比拉尔对他说,“费尔南多和埃拉迪奥,哪一个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我看你还是去上面看着马儿吧,”罗伯特·乔丹对她说,“我守在这里可要比你强得多。”

“你应该下去和奥古斯丁一起掩护巴勃罗。”比拉尔对他说。

“去他娘的巴勃罗。就让他去用大粪给自己打掩护吧。”

“你不能这样,英国人。巴勃罗回来了。他现在正在下面狠狠地打着,难道你听不见吗?他正在勇敢地作战。他那边遇到麻烦啦。难道你听不出来吗?”

“我是要去掩护他,可你们这群人全都是些王八蛋!你和巴勃罗,都是王八蛋!”

“听我说,英国人,”比拉尔对他说,“你冷静一下。我一直都是最支持你炸桥的那个人,没有人比我更支持你了。巴勃罗虽说做了些很愚蠢的事,他对不起你,但是,他回来了,现在正在战斗。”

“如果他没有拿走那些引爆装置的话,老头子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呢。我完全可以在这里引爆。”

“如果,如果,如果……”比拉尔说。

当罗伯特·乔丹趴在地上,躲过了那些钢铁碎片,蹲在安塞尔莫身边,发现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的心中满是在炸桥之后随之而来的那种空虚、愤怒和无限的憎恶,这些情绪直到这时还在他的心中汇聚着。此外,他还感到了一种因为过度悲痛而产生的绝望的感觉。每一个军人都会感到这种情绪,但是,他们为了可以使自己军人的职责继续下去,不得不把那份悲痛转变为憎恨。现在炸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却因为那瞬间彻底的放松而感到孤寂、绝情以及消沉,并且对在这里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憎恨。

“如果不下雪的话……”比拉尔说。这时候,他的心灵好像突然受到了某种强有力地震撼与解脱,那并不是一种肉体上的安慰,而是他开始在头脑中真正接受了眼前的所有状况,并且,心中那股极度仇恨的感觉在一瞬间得到了发泄。比拉尔说的对,所有的灾祸都是因为那场该死的雪。无疑正是那场雪使大家遭了秧。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雪在对人们痛下杀手了,你曾让自己置身度外,在战争中,人们总是很容易让自己置身度外。战争使你看不到自己,在战争中,你不得不选择自我遗忘。这时,他听到比拉尔对他说:“聋子……”

“你说什么?”罗伯特·乔丹从忘我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聋子……”

“你说得对,大嫂,”罗伯特·乔丹对她说,做出了一个生硬地、似笑非笑地微笑表情,“别再提这件事了。我认识到自己错了,大嫂。对不起。我们一起继续干下去吧!是的,桥已经被炸掉了。你说得很对。”

“是的。你要设身处地地想想他们。”

“我现在就去找奥古斯丁。让拉斐尔到那边的下坡处,那样他就可以观察到公路上段的情况了。这几支步枪留给普里米蒂伏,机枪留给你。我来教你怎么用。”

“还是你拿着机枪吧,”比拉尔对罗伯特·乔丹说,“我们随时都会撤离这里的,巴勃罗差不多快来了,我们会说走就走的。”

“拉斐尔,”罗伯特·乔丹喊了一声,“到这里来,是的,对,就是这里。那边涵洞里有人,你注意看着他们。瞧见那边停着的卡车了吗?哦,出来了,看到他们正在往卡车那边跑了吗?来,你来干掉一个。坐在这里,对,别紧张。”

拉斐尔拿着枪,仔细地瞄准后,扣动了扳机。在他拉回枪栓、排出那颗空弹壳时,罗伯特·乔丹对他说:“瞄得太高了,打到了那边的岩石上,看到被击飞的那些碎石了吗?瞄准的时候,比刚才再低两英尺。对,很好,不要着急。他们在跑,就是现在,开枪!”

“干掉一个啦!”拉斐尔兴奋地说。被他击中的那个人躺在了涵洞和卡车之间的地面上,他的另外两个同伴没有过去把他拉开,而是返过身又跑向了涵洞,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不要总是瞄着某个人打,”罗伯特·乔丹对拉斐尔说,“看到卡车前轮胎了吗?瞄着那儿的上方打,这样的话,即使失手了,也能集中卡车的引擎。很好。”他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卡车,“再瞄得低一点儿。好极了,拉斐尔,你可真是个神枪手!非常好!下面打散热器的上方。瞄着散热器。好极了!你真是个顶级的神枪手!就是这样,守着那个地方,不要让任何人和车通过那里。懂了吗?”

“那我怎么打碎那破车的挡风玻璃。”拉斐尔兴高采烈地说。

“不用了,那辆车已经废了,”罗伯特·乔丹说,“如果一会儿公路上又有车来了再开枪。要等它走到涵洞的对面时再开始设计。先瞄准司机。你们大家都是这样。”他对普里米蒂伏和比拉尔说道,之后又看着比拉尔说,“你现在的位置很好,那边的峭壁刚好可以掩护你的侧面,这多好啊。”

“快去找奥古斯丁吧,你自己的事儿还多着呢,”比拉尔对罗伯特·乔丹说,“不要在这里继续发表演说啦。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懂得怎么看地形了。”

“让普里米蒂伏再往上走走,”罗伯特·乔丹继续对比拉尔说,“那里,看到了吗?靠着山坡上更陡的那一边。”

“行了,英国人,别管我们啦,”比拉尔说,“快去干你的事儿吧,别在这里唠叨个没完了,我们能行。”

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飞机飞来的声音。

玛丽亚守着那几匹马待了好一阵子,可是,她和马儿们都不能使彼此感到些许安慰。她在树林中的位置,既看不到公里,也看不到桥,当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搂住了那匹有着张白脸的枣红色大马的脖子。那几匹马之前被圈在营地下面的树林中时,姑娘常常去给它们喂食,它一直很听她的话。但是,姑娘那紧绷着的神经,让那匹马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因此,当下面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传过来的时候,那匹马猛地一甩头,大张着鼻孔。玛丽亚因为太过紧张,不断地那里走来走去地乱转,她轻轻地拍着马儿们,想要安抚她们,但是它们反而更加的紧张起来了。

她试着让自己去想正在进行的枪战或许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她想到,那么大的枪声或许只是巴勃罗和那几个新来的人,以及比拉尔和其他几个自己人在共同开枪的缘故,所以,她大可不必担心,也没有必要惊慌失措,她必须信任罗伯托,而他又是那样地值得信赖。但是,她却很难做到这一点。所有来自树林下面的战斗中的声响,可怕地让她透不过气来,那声音是那么地响亮,既有清脆的、接连不断的枪声,又有此起彼伏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一切都太过可怕了。

之后,她听到了比拉尔的大嗓门从下面远处的山坡上传了过来,比拉尔骂着难听的粗话,她不能完全听懂,于是她想,天主啊,不要,千万不要。他正处在危险之中,不要再这样骂他啦。你可千万别去得罪任何一个人,也千万不要去冒险啊!你不要惹别人发火啊!

这时,她由不得自己地开始为英国人祷告了起来,就像以前在学校里的那样,她尽可能快速地念着祷文,同时用左手记着数,她把那两段祷文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十遍。之后,她听到桥被炸的巨大声响,有一匹马儿被这声响吓得竖起了身子,马头猛然一甩,一下子就把拴着它的绳子拽断了,转身就往树林深处跑去。当玛丽亚最终把它牵回来的时候,那匹马还在战栗着,浑身上下一直哆嗦个不停,胸脯上被汗水浸地湿漉漉的,背上的马鞍在身体的一边耷拉着。她牵着马从树林深处走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下面在打枪,她心想,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简直快要活不下去了。我无法呼吸了,嘴里又干又渴,还很害怕。我什么办法都没有。马儿们也被吓坏了,要不是因为这匹马儿在跑的时候,马鞍撞到了树上,马镫被它的脚勾住了,要不是这样的话,我就没法儿把它牵回来啦。现在,我要把马鞍放回到马背上去。啊,仁慈的天主啊,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我快要忍受不住啦。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我的全部身心此时都在桥上。共和国和我们必须打赢这场仗完全是两码事。但是,仁慈而亲爱的圣母啊,只要您能保佑他平安归来,让我干什么都行。因为我的心已经我不在我自己身上啦,我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了。我的心始终都和他在一起。求求您看在我的份儿上,保佑他平安无事吧,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再次成为我自己。往后,我会凡事都听您的吩咐,但是他不会在乎这些的。这样做也不会与共和国相违背的。啊,亲爱儿仁慈的圣母啊,请您宽恕我吧,因为我现在已经心乱如麻。我的心已经乱得不成个样子了。如果您能保佑他平安无事的话,我愿意处处行善积德。我会事事都遵从您和他的吩咐。只要有了您和他,我愿意去干任何的事情。但是,像现在这样完全无法知道下面的情况,可真让我受不了啊。

玛丽亚重新把马儿拴在了树上,这时候,她已经放好了马鞍,并且摆好了马毯,就在她正在收紧马肚带的时候,她听到了下面的树林中比拉尔在朝她大声地喊着:“玛丽亚!玛丽亚!英国人没事!他回来了!你听到了吗,玛丽亚?你的英国人平安回来啦!”

玛丽亚用双手牢牢地抓着马鞍,将头顶在鞍子上,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时候,她听到比拉尔那低沉的大嗓门又朝她喊了一遍,于是她抬起头,用哽咽地声音大声回应道:“我听到了,比拉尔,谢谢你!谢谢你!我太感谢你啦!”

当他们听到飞机声的时候,所有人都抬眼观瞧,他们看到那些飞机正从塞哥维亚所在的方向上飞来,它们在高空中闪着银光,巨大的引擎声盖过了所有的枪弹声。

“又是这些飞机,你看啊,英国人,”比拉尔说,“能干掉我们的就差这些飞机了。”

罗伯特·乔丹看着飞机,这时,他伸出一只手,放在了比拉尔的后背上,他对她说:“不,大嫂,你错了,这些飞机不是来干掉我们的,它们和我们没关系,你放松些,它们没时间来顾我们这几个人。”

“我恨透了这些飞机。”比拉尔说。

“我要是。我现在要去奥古斯丁那里了。”

罗伯特·乔丹在山坡上的树林中快速地走着,飞机那无比巨大的轰鸣声还在继续地响着。而与此同时,在桥对面的公路拐弯处,有一挺重型机枪也在发射着子弹。

罗伯特·乔丹走到奥古斯丁身边时,看到他正趴在一棵松树后面,面前的地上架着那挺自动步枪。飞机还在他们的头顶上飞着。

“下面是什么情况?”奥古斯丁问,“巴勃罗那边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还不知道桥已经被炸了吗?”

“说不定他脱不开身了。”

“那咱们就撤吧,让那狗娘养的见鬼去吧。”

“要是他能来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罗伯特·乔丹说,“至少现在能让我们看到他了。”

“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奥古斯丁说,“至少有五分钟没有他的声音了。哦,不。是他!快听,英国人!就是他!”

这时候,巴勃罗用的那支骑兵的自动步枪响了起来,之后又是一阵同样的枪响。

“没错,是那狗娘养的杂种。”罗伯特·乔丹说。

他抬头看向晴朗的天空,还有些飞机在不住地飞过来,他又扭过头看了看奥古斯丁同样在看着天空的脸。他低下了头,看了看那座已经被炸毁了的桥,又看了看桥对面那段一个人都没有的公路。他咳嗽了一阵,啐了一口。他仔细聆听着那挺重机枪的响动,它还在公路的拐弯处不停地射击着。

“这古里古怪的枪声是什么,英国人?”奥古斯丁问。

“桥还没炸的时候,它就一直在响了。”罗伯特·乔丹说。这时,他低头看了看那座桥,他看到河水正从被炸裂的桥的缺口处流淌着,桥被炸毁的中段耷拉在那里,就好像是一条被扭弯了的破围裙。他听到已经飞过去的第一批的飞机在山口附近投下了炸弹,而后续的飞机还在源源不断地飞过来。飞机巨大的引擎声响彻天际,他仰头观望,看到一架看起来很小的敌方的驱逐机正在其他飞机的上空盘旋着。

“依我看,前天早晨咱们看到的那些飞机并没有飞到火线那边去,”普里米蒂伏对他说,“那些该死的飞机一定是朝西边去了,然后拐了个弯又回来了。如果那时他们看到了这么多飞机,就会取消这次的进攻了。”

“这些飞机看起来都是崭新的。”罗伯特·乔丹说。

他感到,在刚开始的时候,所有的情况都很正常,但是后来的变化却大得惊人,大得与之不相称。就好像你往河里扔了块石子,起初只激起了几点浪花,但后来这浪花却变成了惊涛骇浪向你反冲而来。又像是你喊叫了一声了,却引来了振聋发聩的回音。还好像你打倒了一个人,但后来,你看到了在他倒下的地方站起了无数披挂着盔甲的人。他现在并没有和戈尔兹一起站在山口上,这一点使他感到高兴。

他趴在奥古斯丁的身边,看着头顶上空的飞机,注意聆听着身后是否传来了枪声,还时不时瞧一眼前面的公路。他预料到在公路那边一定会出现一些什么情况,但是却不能(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这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桥边活了下来。在炸桥之前,他本以为自己会必死无疑,所以,现在的这一切反而显得不那么真实了。不要再想这些了,他对自己说。抛弃这些怪里怪气的念头吧。你今天要干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那些想法还是死缠着他不放,这使他更加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恍如梦境一般。

“你吸进了太多的硝烟了。”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原因。他能够很真切地感受到正发生在当下的事情都是那么地缺乏真实度,于是他低下头,向那座桥看去,之后又转过头来看了看躺在公路上的那个被他所击毙了的哨兵,以及安塞尔莫和靠在山坡上的费尔南多。他又转过头看了看那段褐色的公路,他看到了那辆已经报废了的卡车。但是,所有的一切依旧让他觉得是在梦境之中。

“你最好还是赶紧抛弃这些念头吧,”他对自己说,“你就像是一只在斗鸡场里的公鸡一样,没人看得出你已经受了伤,是的,你从外表来看,一点儿伤痕都没有,但其实,你已经被伤得奄奄一息了。”

“得了,别再瞎扯了,”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总之,你现在晕头转向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你完成了戈尔兹交给你的任务,放松些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正在他身边的奥古斯丁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同时伸出手指着河谷,他看到了巴勃罗。

巴勃罗此时正从公路的拐角处绕了出来,向他们所在的位置狂奔而来。他们看到巴勃罗停在了堵住公路下段的峭壁处,他转过身,背靠着石壁,向公路上射击。罗伯特·乔丹看到巴勃罗头上的帽子已经不见了,他用矮胖粗壮的身体紧紧地贴着石壁,不停地用那支短自动步枪扫射着,他看到了从那挺自动步枪中蹦出来的空弹壳,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们看到巴勃罗蹲了下来,又狠狠地朝着公路打了一梭子子弹。然后,他用他那两条罗圈短腿拼命地跑着,低头猫腰地径直地向桥头狂奔而来。

这时,罗伯特·乔丹把守着那挺大自动步枪的奥古斯丁推到了一旁,他将那把枪的枪托顶在自己的肩头处,仔细地瞄准着公路的拐角处。他自己的那挺手提机枪正摆在他左手边的地上。距离太远里,用手提机枪是无法瞄准的。

罗伯特·乔丹向他们狂奔而来,罗伯特·乔丹对着公路的拐角处瞄准着,但是那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巴勃罗跑到了桥头,转过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桥面后就向左一转,跑到了下面的河谷中,不见踪迹了。罗伯特·乔丹始终紧盯着公路上的那处拐角,仍然什么动静都没有。罗伯特·乔丹爬了起来,用一条腿跪在地上。他看到巴勃罗正在快速地往山谷下面爬去,就好像一只山羊似的。自从他们第一眼看到巴勃罗后,下面始终未曾响过任何枪声。

“上面有什么情况?山岩那里?”罗伯特·乔丹问奥古斯丁。

“没有任何情况。”

罗伯特·乔丹仍在紧盯着公路的拐角处。他很清楚他们下面的那块陡峭的石壁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爬上来的,但是,再往下一些,就很平坦了,说不定有过什么人曾绕到那里爬上来过。

如果说刚才的所有一切都让罗伯特·乔丹觉得犹如梦境般不真实的话,那么,现在的情况已经变得无比真实了,就好像是照相机在一瞬间对准了焦距似的。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辆坦克从公路的拐弯处冒了出来,它那有着低矮车身的斜形车头以及车头上的机枪,还有被涂成绿、灰、棕三色的回转炮塔都给阳光照耀地发亮。罗伯特·乔丹朝着那坦克射击,他听到了自己打出的子弹被坦克的钢板弹开,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在被袭击了之后,那辆不大的轻型坦克立即就缩回到了岩壁的后面去了。罗伯特·乔丹紧盯着那处拐角,他看到车头这时又冒了出来,之后,那炮塔的边沿也冒了出来,紧接着炮塔一转,炮口就直指着公路了。

“真像是想要从洞里出来的老鼠,”奥古斯丁说,“你说是吗,英国人?”

“这家伙没什么胆子。”罗伯特·乔丹说。

“原来巴勃罗在打的是这只甲壳虫,”奥古斯丁说,“接着打它,英国人,接着打。”

“不,我根本伤害不了它,而且我不想暴露我们的位置。”

这时,坦克开始朝着公路射击了。打在地面上的子弹被弹开了,之后坦克的子弹由射到了桥的钢梁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刚才在下面听到的那激烈的枪声是这辆坦克发出来的。

“他妈的,”奥古斯丁骂道,“这就是那些狗娘养的坦克吗,英国人?”

“这是辆小型坦克。”

“他妈的王八羔子。要是我现在刚好有一只燃烧瓶的话,我非爬到它的顶上去把它给点着了不可。这玩意准备怎么干,英国人?”

“等着瞧吧,一会儿它准保还会探头探脑的呢。”罗伯特·乔丹说。

“正是这些铁家伙让人感到恐惧。瞧啊,英国人,”奥古斯丁说,“它朝着那些死了的哨兵身上开枪呐!”

“因为它实在是没东西可打了,”罗伯特·乔丹说,“你可别嫌弃它啦。”

但是,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却是,是的,你得先取笑取笑它。然而,即便是你回到了你那遥远的自己的国家,别人用炮火将你封锁在大路上,你看到你前面的桥被炸毁了,难道你不会认为前面会有埋伏或是不知道哪里被埋了地雷吗?你肯定也会这么想的。所以,这个坦克手的脑子可够用的呢。他在等着他的援军呢,而且他还在和敌人交战。只不过他的敌人只是我们这孤零零的几个人而已。但是,他是绝对不会知道这些的。看这小畜生又出来啦。

那辆小型的坦克这时又在公路的拐角处露出了一点儿的车头。

这时候,奥古斯丁看到巴勃罗从河谷边上爬了上来,他用双手紧紧抓着河谷的边缘,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那狗娘养的杂种来了,英国人。”奥古斯丁说。

“谁来了?”

“巴勃罗那王八蛋。”

罗伯特·乔丹看到巴勃罗后,就开始猛烈地朝着那涂有伪装色的坦克射击,他瞄准了回转炮塔和机枪上方的缝隙处。那辆小型的坦克立即又缩回了拐角处,不敢再出来了。罗伯特·乔丹迅速地将自动步枪提了起来,收好三脚架,然后将枪口烫到不行的自动步枪扛在了肩膀上。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烫得火烧火燎的疼,他不得不将枪托托着,然后把枪口向后推。

“拿上那袋子弹盘和那挺手提机枪,跟上我!”罗伯特·乔丹大声地对奥古斯丁说。

他穿过树林,快速地向山坡上跑去,奥古斯丁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他,最后是刚从河谷中爬上来的巴勃罗。

“比拉尔!快来啊,”罗伯特·乔丹一边奔跑着,一边朝着山坡上大声地喊着,“大嫂,快过来!”

他们三个人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了山坡之后就没办法继续奔跑了,因为那里的坡度已经很陡了。巴勃罗的身上这时除了那支骑兵用的手提机枪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了。

“你带去的那些人呢,巴勃罗?”奥古斯丁这时感到喉咙里在冒火。

“都死了。”巴勃罗回答道。他这时已经累得几乎无法喘气了。奥古斯丁听了他的话后,回过头来看了看他。

“我们现在的马儿可不少啦,英国人。”巴勃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费力地说道。

“好的。”罗伯特·乔丹说。你这个双手沾满了血的狗杂种,他心想。“你遇到了些什么事?”

“什么事儿都被我遇到啦,”巴勃罗一边不停地喘着粗气,一边说,“比拉尔那里怎么样?”

“费尔南多和那兄弟二人中的其中一个牺牲了。”

“埃拉迪奥。”奥古斯丁说。

“那你那边呢?”巴勃罗又问。

“安塞尔莫也牺牲了。”

“现在马儿有很多啦,”巴勃罗说,“除了人,还够驼行李的了。”

奥古斯丁紧咬着嘴唇,他看着罗伯特·乔丹,然后摇了摇头。这时,他们听到了那辆小型的坦克又从它的藏身之处转出来扫射了。

罗伯特·乔丹不理会那坦克的射击,他问巴勃罗:“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想看着巴勃罗,也不愿意闻到他的气味,但是他要听他说。

“就是那辆坦克,我无法脱身。”巴勃罗对他说,“我们在哨所那边的拐角处被那家伙挡住了。最后,好像是坦克转回去找补给去了,我才能跑回来。”

“你跑出来的时候,转过身在打什么人?”奥古斯丁直截了当地问道。

巴勃罗看着奥古斯丁,咧开嘴想要笑笑,又觉得不妥,于是什么都没有说。

“你把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杀了?”奥古斯丁用非常严厉的口吻问道。

你不要说话,什么都别说,罗伯特·乔丹心想。这不关你的事。你希望他们做的事情,他们全部都完成了,甚至超过了你的预期。而这件事是属于他们自己内部的事情,你不应该用你的道德标准来评判他们。而且,你怎么可能去指望一个杀人犯呢?你眼下正在和这个杀人犯合作啊。你不要说话。你早就对他有足够的了解了。这对于你来说,并不稀奇。但是巴勃罗这狗娘养的杂种啊,罗伯特·乔丹心想。这心狠手辣的畜生啊。

他由于连跑带爬地上了山,这会儿胸腔内像被撕裂了似的那么痛。他转过头,看到了那些在前面树林中的马儿们。

“你倒是说话啊,你这王八蛋!”奥古斯丁非常愤怒地说,“你为什么不说是你杀了他们?你不敢说吗?”

“你给我闭嘴,”巴勃罗说,“今天我狠狠地干了一场,我干得不错,让英国人来说。”

“那么,现在就把我们这些人都带出去吧,巴勃罗,”罗伯特·乔丹说,“因为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我觉得这主意很好,”巴勃罗说,“我们只需要一些运气,就任何问题都没有啦。”

巴勃罗的呼吸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

“你还打算把我们中间的谁毙了?”奥古斯丁说,“你不动手的话,我就要毙了你了!”

“闭嘴!”巴勃罗说,“我必须顾及到我们这伙人自己的利益,也包括你在内。这是在打仗,伙计。在战斗的时候,一个人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吗?”

“你这狗娘养的,”奥古斯丁说,“所有的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得了。”

“告诉我你在下面遇到的情况,巴勃罗。”罗伯特·乔丹说。

“我在下面,什么情况都遇到了,伙计。”巴勃罗再次说了一遍。他仍旧感到胸膛里痛得仿佛要炸开了似的,但是这时他可以用正常的语气说话了,他的头上、脸上都在不停地冒着汗,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他用半信半疑地眼神看着罗伯特·乔丹,想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否是在善意地发问,之后他看着罗伯特·乔丹笑了笑。“什么情况都被我遇上了,英国人。”巴勃罗接着说,“我们成功地占领了哨所。之后来了一个开摩托的司机,之后又是一个,之后来了辆救护车,之后又是辆军用卡车,最后是那辆该死的坦克。这些都是在你炸桥之前遇上的。”

“后来呢?”

“坦克虽然没有打中我们,但是他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跑不出去。再之后,它转回去了,我就跑过来啦。”

“那么,你带着的人呢?”奥古斯丁仍旧在挑衅着问巴勃罗。

“闭嘴,奥古斯丁,”巴勃罗看着他,这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还没等到出现任何不利的情况就已经十分圆满地取得了胜利的人,“毕竟他们不是咱们这伙儿的人啊。”

这时,他们已经能够看到那些被拴在树上的马儿们了,阳光透过树枝,在它们身上投下了斑驳的树影,它们摇晃着头,来回地**着蹄子,甩着尾巴驱赶苍蝇,而在罗伯特·乔丹的眼中,只看到了玛丽亚。他跑过去,紧紧地把那有着一头短短头发的姑娘抱在了怀里,他的自动步枪被移到了一边,锥形的枪口顶在他的肋骨上。他听到玛丽亚在说:“罗伯托,你啊,罗伯托,真的是你啊!”

“是我,是我!我的小兔子,我的最最亲爱的小兔子!咱们这就一起走!”

“真的是你吗?这是真的吗?”玛丽亚说。

“是的,是的,是我!这都是真的,我的小兔子!”

罗伯特·乔丹从来没有想过,在战斗的时候能够有个女人在自己的身边,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身体竟能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并且对此产生反应,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身边有个女人,她那又小又坚挺的**竟然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紧紧地挨在自己身上,他也没有想过,那对圆滚滚的**竟然也可以感受到此时他们二人正身处在战争之中。但是,就算他什么都没有想过,眼前的事情也是千真万确的。于是他想,好啊,很好,这太好了。我从前可是从来都不会这么认为的。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搂抱着她,但是却并没有看上她一眼,只是在他之前从来没有拍过的她的身体的那个部位拍了一下,对她说:“上马,快上去,我的小兔子,我最亲爱的,上马吧。”

他们都在动手解着马笼头,罗伯特·乔丹已经把那挺自动步枪递给了奥古斯丁,将自己的那挺手提机枪拿了过来,挎在了背上,他把衣服口袋里没有用完的手榴弹拿了起来,挨个儿地放进了马背上的褡裢里,又把一只空背包折了折,塞进了另一只空背包里,然后把它们绑在了马鞍的后面。这个时候,比拉尔向他走了过来,她因为快速地爬坡累得无法说话,只向他打着手势。

巴勃罗正在把手中解下来的三根拴马脚用的绳子往马背上的褡裢里塞,他看到比拉尔后就直起了身子,对比拉尔说:“你还好吗,太太?”比拉尔朝他点了点头。之后大家都上了马。

罗伯特·乔丹骑着那匹被他在雪地中毙了的骑兵的大灰马,他夹紧双腿,用双手按了按大灰马的背脊,这可真是匹好马啊。他把那把手提机枪被他挎在肩上,衣服的口袋里装满了子弹夹,他端坐在马背上,马镫上连着的皮带稍微短了些,但这并没有什么,他用一只胳膊夹着马缰绳,同时往一只空子弹夹里装着子弹。他看到比拉尔坐在了那匹鹿皮色马儿的马鞍上绑着的行李袋上。

“天主啊,我看你还是把那袋行李解下来吧,”普里米蒂伏对比拉尔说,“这样子坐,你会很容易掉下来的,而且马儿也承受不住那个分量的。”

“快闭嘴吧,”比拉尔对他说,“咱们之后还得指望它活着呢。”

“你确定要这样骑马吗,太太?”巴勃罗坐在那匹长了张白脸的枣红色大马的马背上,对比拉尔说道。

“像不像是个要去卖牛奶的人?”比拉尔对巴勃罗说,“依你看,我们该怎么走,老巴勃罗?”

“下山之后跨过公路,然后爬上那边的山坡,山坡上有一处很狭窄的地方,我们从那里进树林。”

“你是说跨过公路?”奥古斯丁用他脚上穿着的那双帆布鞋踢了踢他身子底下那硬邦邦的马肚子,然后调转了马头。他骑着的那匹马是巴勃罗带回来的五个人中的一匹。

“没错,伙计,我们只有那一条路可走。”巴勃罗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根牵马绳递到了他的手中。另外两根牵马绳分别在普里米蒂伏和拉斐尔的手中。

“英国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骑着马走在最后,”巴勃罗对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将会在山坡上地势最高的那片地方跨过公路,这样才能避开机枪的射程。但是我们得分开走,然后在对面山坡最狭窄的地方碰头。”

“好的。”罗伯特·乔丹说。

这一行人骑着马向着公路的边缘骑去了。罗伯特·乔丹跟在玛丽亚的身后,在那茂密的树林中,他无法做到与她并肩而行。他用大腿肌肉摩擦着大灰马身体的一侧,然后正好方向,手握着缰绳和大家一起下山,谨慎地在松林中穿梭着。在下山的过程中,他始终用大腿来给大灰马传递着行动的信号,就好像是在平地上利用马刺来给他信号一样。

“听我说,我的小兔子,”罗伯特·乔丹对玛丽亚说,“等会儿在跨越公路的时候,你要走在第二个位置上。第一个走的危险性会大一些,但事实上也不会怎么样,第二个要相对安全的多。敌人的注意力总是会放在排在后面的人身上。”

“那么你……”

“放心吧,我会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找准时机,然后突然冲过去的,什么问题都不会有,最为危险的反倒是排在中间的人。”

罗伯特·乔丹看着已经骑马而去的巴勃罗,他那颗圆圆的脑袋紧缩在双肩之上,后背上背着自动步枪。他又看了看比拉尔,只见她没有戴帽子,双肩很宽阔,坐在行李卷上的她为了能够用双脚勾住行李,使两条腿的膝盖抬得比大腿还高。在行进途中比拉尔曾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

“跨越公路的时候,一定要先赶到比拉尔的前面之后再过去。”罗伯特·乔丹对玛丽亚说。

透过那些越来越不够密集的树林,他向前面望去,他看到了那里漆黑色的柏油路面和对面山坡中段的一片绿色的坡地。看来我们正处于涵洞的上部,他很清楚,这里也正是那块高地的下部,公路会从那里陡然向下拐弯,然后将直接通向桥头。我们的位置大概在桥的上方八百码左右。如果那辆小型的坦克这时已经来到了桥头,我们就仍然在它那挺菲亚特机枪的射程范围之内。

“听我说,玛丽亚,”罗伯特·乔丹说,“等一会儿在我们到了公路上,也就是准备等上那段上坡之前,你一定要骑着马赶到比拉尔的前面去。”

玛丽亚回过头看了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罗伯特·乔丹看了看姑娘,很想知道她是否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听明白了吗,我的小兔子?”罗伯特·乔丹问玛丽亚。

玛丽亚默默地点了点头。

“记住,一定要赶到比拉尔的前面去。”罗伯特·乔丹又重复了一遍。

玛丽亚又摇了摇头。

“我说过了,要赶到比拉尔的前面去!”

“不,”玛丽亚转过身看着罗伯特·乔丹,对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按照现在已经排好的顺序走。”

就在这个时候,巴勃罗猛地将双脚用力一蹬,那对马刺突然扎了一下枣红马的肚子,那匹马吃不住痛,随即顺着那条铺满了松针的山坡向下直冲而去,马蹄声哒哒地响个不停,因为跑得太快,马蹄铁在公路上迸出了火星,其他的人也紧跟在巴勃罗的后面冲过了公路。罗伯特·乔丹看到大家骑着马,快速地登上了对面那段绿色的山坡。这时候,他听到了位于桥那头的机枪持续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他又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那巨大的响声非常刺耳,就连由它引发出的回音也让人十分难以忍受,他看到山坡上瞬时被击起一股泥土,同时灰色的烟雾在山坡上升腾而起。之后,又是轰隆一声巨响,而这一次,他看到在山坡上被击起的泥土和那灰色的硝烟比第一次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