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乔丹正匍匐在公路和桥上方的一段山坡上,他隐藏在一棵松树后面,仰头看着慢慢变亮的天色。一直以来,他都对一天中的这一时刻情有独钟,他看着那正在泛亮的天色,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亮了起来,好像自己也是天色渐亮时阳光中的一部分似的。白天已经来临了,他眼看着太阳的颜色越来越深,周围的一切都由模糊不清变得具体明朗了起来,在夜里照出光线的灯光这时已经变成了黄色,之后便消失了。他看到山坡下面的那些松树都已显现出了清晰的轮廓,坚实挺拔的树干是黄褐色的,公路上的那层薄雾泛着淡淡的白光。他匍匐在地上,松针上的露水弄得他的身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感到地面很松软,那些铺在地上的褐色松针在他肘部的压迫下微微下陷。他透过小溪边升起的薄雾,看到了在它旁边的的那架钢铁桥梁正挺拔地架设在峡谷之上,桥的两头分别有一座木制的岗亭。但在此时的他的眼中,那座笼罩在薄雾中的桥的结构看起来就好像是蜘蛛网那样纤细。

这时,他看到岗亭中的那个哨兵正弯着腰,将双手靠近那只被打了孔洞的油桶做成的火盆取暖,他头戴钢盔,那披着毯子式的披风的后背正面对着罗伯特·乔丹。他听到了下面山涧中的水流声,还看到了从岗亭中升起了一缕青烟。

罗伯特·乔丹低头看了看手表,想着安德烈斯是否已经跨越了防线顺利到达了戈尔兹的司令部中。如果我们不得不炸桥的话,我要在行动时保持缓慢的呼吸,让时间尽可能变得漫长,我要好好体会一下这其中的滋味。安德烈斯啊,你已经把那份急件送到了戈尔兹将军的手里了吗?如果你已经送到了,那么,这次进攻行动会被取消吗?时间还来得及让他们取消进攻吗?看看你在想些什么啊,别再犯愁啦。他们可能会取消进攻,也可能不会,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答案吗?你很快就能知道结果啦。如果一定要进攻的话,那么就让我们成功吧。戈尔兹曾说过,我们会成功的。他说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们有能够顺着那条公路一路向前的坦克,部队从山脊的右翼突破后,再俯冲下山、直接越过拉格兰哈,而这时,山上的左翼部队已经转入进攻状态啦。为什么你从不好好去想想我们会如何取胜呢?你已经被长时间地放置在防御体系中,所以你很难具有进攻是思维模式。没错,就是这样。但是,那取得胜利的可能性是基于那些武器装备还没有来到这条公路上之前、所有的那些飞机都还没有飞过来之前。所以,不要再那么天真地冒着幼稚的傻气啦。但是,不管怎么说,你都要记住,只要他们能够被我们牵制在此处,他们就可以一直被我们困住,他们是没有机会再转战于其他地方的,除非他们在我们彼此间的这场战争中争得上风,但是他们永远也不会争得上风的。如果法国人愿意祝我们一臂之力,如果他们不将国境线封锁住,而美国的飞机也能够飞往这里的话,他们就永远不会在这场战场中争得上风。只要我们得到一些外部支援的话,他们就永远不会有任何机会。西班牙人民如果能够得到完善的武装力量的话,他们是永远不会放弃斗争的。

算了吧,你还是不要期翼着能在这里打胜仗了吧,至少在几年之内是不太可能实现的。这一次,也只不过是一次牵制性的攻势罢了。你现在不应该想那么多,也不要抱有太多的幻想。如果我们真的突破了敌军的防线呢?这一次,我们进攻的规模很大。你应该要认清双方的力量对比。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取得了胜利呢,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冷静些,别太激动。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难道你忘记了下面这条公路上曾运送过什么类型的武器装备了吗?有关于这个情报,你已经尽力了。但是,我们一定会配备手提式短波通信设备的。等到战斗打响后,我们一定会有的。现在,你所能做的事情只有耐心观察,认真做好你应该做的事情吧。

今天只不过是未来所有日子中极为普通的一天罢了。但是,你今天的行为,会决定未来所有日子中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打从今年的第一天起,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已经经历了不知道有多少次啦。确切地说,从这次战争开始时,事情就始终事这个样子的。瞧瞧你自己吧,在这个清晨中,你是多么地浮躁啊,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快看,那里有人来了。

在公路的拐弯处,有两个头戴钢盔、身披毯子式披风的哨兵,正在向桥头走过来,他们的肩膀上都挎着步枪。罗伯特·乔丹看到其中的一个哨兵停在了桥的一端,之后走进了岗亭。而另一个则迈着沉重的步伐,慢吞吞地走到了桥的这边来。当他走在桥面上的时候,他在那里站了片刻,扭过头向河谷中啐了一口唾沫后,再次慢悠悠地走了起来。桥这边的哨兵跟他说了几句话后就开始拔脚往那边走去。这个显然是刚下岗的哨兵比来接替他的那个哨兵走得要快,想必他是要急着回去喝咖啡了,罗伯特·乔丹心想。他看到这个下岗的哨兵也停在了桥面上对着河谷啐了一口。

我不知道这种迷信行为是不是真的能够起作用。罗伯特·乔丹心想。我也要朝着河谷中啐上一口,要是等会儿我能啐得出口水的话,我就要去啐上一口。不。这不会起什么作用的,什么用都没有。在我走上桥面之前,我一定会证明这种行为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的。

来换岗的那个哨兵走进岗亭后就坐了下来。他把上好了刺刀的步枪斜靠在岗亭的板壁上。罗伯特·乔丹拿出望远镜后旋了旋目镜,桥的轮廓清晰可见,之后,他又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岗亭里的动静。

他看到那个哨兵背靠着岗亭的板壁,坐在那里。他摘下头盔把它挂在板壁上的木钉上,他的面容十分清晰地出现在了罗伯特·乔丹的面前。他看出,当他和安塞尔莫第一次来这里侦察时,就是这个哨兵在值班。他的头上仍旧戴着两天前的那顶圆锥形的绒线帽子。今天,他还没有来得及刮脸,这让他的双颊看起来更为凹陷了,而且颧骨很高。他那两条粗重的眉毛几乎连在了一起。罗伯特·乔丹看到这个哨兵似乎很疲惫,不住地打着哈欠。之后,他从衣袋中拿出了烟荷包和一个装着卷烟纸的盒子,熟练地为自己卷了一支烟后,用打火机点火,但是打火机却好几次都没被打着。于是,哨兵把打火机装进了口袋里,他站起来,走到火盆边,弯腰从火盆出去处了一块燃着的木炭,他一边在手中不住地颠着木炭,一边持续地往上面吹气,再他顺利点燃烟卷后,就将那块木炭扔回了火盆中。

罗伯特·乔丹拿着他的那只蔡斯8倍望远镜观察着这个正靠在岗亭的板壁上,悠闲地抽着卷烟的哨兵。之后他收起了望远镜,把它装进了口袋里。

我不想再继续看着这个人了,他轻声地对自己说。

他趴在铺满松针的地面上看着公路,不想考虑任何事。这时候,他看到一只松鼠蹿到了他下面的一棵松鼠上,正吱吱地叫着。他看着那小家伙顺着树干向下爬,爬到一半的时候它转过身看着罗伯特·乔丹。松鼠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非常的亮,他看到它在看到他之后不住地晃动着自己的那根大尾巴。紧接着,这只松鼠用它的小爪子和大尾巴支撑着,一蹦一跳地跳到了另外一棵大树上,它又转过身来看了看罗伯特·乔丹,然后在高大的树干上兜了个圈子,就消失不见了,但是他还能听到那只小松鼠吱吱地叫声。不一会儿,他看到这只松鼠又从一根高枝上蹿了出来,站在树干上抖动着尾巴。

他很想把这只松鼠抓住,摸一摸它那毛茸茸的皮毛,或者把它装在口袋里,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想要触碰一下什么东西,但是他的手肘触碰着地上的松针却是另外一回事。他透过一棵棵的松树望着下面的岗亭。没有人知道你在这种时候会有多么地孤单。知道这种感觉的只有你自己。真希望我的小兔子能够一切顺利。是的,她一定会非常顺利地摆脱目前这种处境的。还是不要想这些啦,他对自己说。好的,不去想。但是我仍旧可以抱着这样的希望,而且我确实希望如此。我还希望自己能够圆满地完成炸桥的任务。我希望玛丽亚能够安全地脱身。是的,当然,我希望这能够实现。这也是我目前唯一的要求。

他趴在铺满松针的地面上,不再看着公路和岗亭,而是遥望着远处的高山。你不要再想东想西的啦,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感受着这个晴朗的初夏中的清晨。这时正是五月底,清晨说来就来。他看到,有个司机驾驶着摩托车从桥上经过后,沿着公路继续往上走了,他头上戴着皮头盔,穿着一件皮外套,枪套挂在左腿边,里面插着一把自动步枪。他还看到,有一辆救护车从桥上经过后,沿着公路继续往上面去了。只有这些情况。他趴在那里,闻到了松枝的清香,听到了水流的声音,笼罩在晨曦之中的桥显得格外美丽。他匍匐在松树的后面,将手提机枪横着放在左前臂上。他不再盯着那座岗亭看个不停了,他以为这次的进攻将会取消,他以为在这样一个可爱的、明朗的五月的清晨,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一直趴伏在那里,直到过了很久之后,他听到了一阵密集的、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炸弹爆炸的声响。

当罗伯特·乔丹听到炸弹爆炸时的第一声巨响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没等山间传来那爆炸声的回响,他就已用右手一把将手提机枪提了起来。他的左手因为机枪长时间的重压变得僵硬、沉重,一时间难以动弹。

这时,罗伯特·乔丹看到那岗亭中的哨兵在听到炸弹的声音后伸手拿起了靠在岗亭板壁上的他的步枪,然后起身走到岗亭外面来探查情况。他站在公路上,身上洒满了阳光。他抬起斜戴着绒线帽的头朝天空望去,眼睛搜索着飞机正在投弹的方向,这时,阳光正不偏不倚地照射着他那满是胡茬的脸。

之前的薄雾已经消散,罗伯特·乔丹十分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哨兵正握着步枪、站在公路上抬头看着天空。阳光照在他身上使他显得很明亮。

罗伯特·乔丹的呼吸变得急促且紧迫,好像整个胸腔被一捆铁丝紧紧绑住了似的。他将手肘撑稳,手指被那有槽纹的枪把紧紧地顶着,哨兵的胸口中央正对着表尺缺口内的长方形准星。他不声不响地扣动了手提机枪的扳机。

他感到那把手提机枪的枪托既快又滑地撞击在自己的肩部,正站在公路上抬着头看向天空的那个哨兵露出了既惊讶又痛苦的神情,随后他双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额头沉重地弯向了地面。他手中的步枪跌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他的右手腕弯曲着,一只手指还勾在扳机的护圈里。他的步枪落在地面上,枪前端的刺刀正笔直地指着前方的公路。这时,罗伯特·乔丹的目光已经越过了这个扭曲着身子、倒在公路的哨兵,看到了桥和另一边的岗亭。他没有看到其他的哨兵,又将视线看向了右下方的山坡,他知道奥古斯丁此时就隐藏在那里。这时候,他听到了安塞尔莫也开枪了。砰地一声清脆的枪响,很快就在河谷中产生了回音。紧接着,他听到了在安塞尔莫守着的那边,又传来了第二声枪响。

在这第二声枪响还没有彻底消失钱,桥下另一边的公路拐角处就传来了手榴弹爆炸的声音。紧接着,公路的左边也传来了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与此同时,他还听到了这边的公路上响起了步枪的射击的哒哒声,而由巴勃罗领头的那支临时骑兵队这时也在下边的公路上打了起来,此起彼伏的自动步枪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混合在了一起。这时候,罗伯特·乔丹看到安塞尔莫正从那陡峭的通道向下爬,然后向他守着的这边冲了过来。罗伯特·乔丹立即把手提机枪挎在肩膀上,将放在松树后面的那两只沉甸甸地背包分别提在了两只手上,这时候,他感到那无比沉重的背包向下拉扯着他的双臂,手臂上的肌肉仿佛都要被拉断了一半。他就这样摇晃着沿着陡峭的山坡往公路上狂奔而去。

他在尽可能快地奔跑着的同时,听到了对面的安塞尔莫在朝他大声地喊着:“干得好,英国人,好样的!”这时,他又听到了在桥那端的安塞尔莫再次打出了一枪,枪声在桥上回响着。他提着背包,跨过了躺在桥面上的那个哨兵的尸体,摇晃着继续向前跑。

这时候,安塞尔莫也提着他的卡宾枪向罗伯特·乔丹跑了过来。“一切都很顺利,”老头子大声地对罗伯特·乔丹说,“没出乱子,但是我又补了一枪,怎么说也得干掉他啊。”

罗伯特·乔丹跪在了桥的中部,快速地打来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他已经准备好了的装备,这时,他看到安塞尔莫的泪水正顺着他的面颊流到了他那已经花白了的胡茬上。

“我也干掉了一个,就在那儿。”罗伯特·乔丹一边从背包里拿着东西,一边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正躺在那里的哨兵。

“是啊,老弟,英国人,是啊”安塞尔莫激动地说,“我们一定得干掉他们不可,一定得干掉啊。”

罗伯特·乔丹马上就要爬到位于桥面下的横梁柱上了。他手中握着的钢梁上全是又湿又冷的露水,他非常小心地向下爬着,他感到阳光正照耀着他的整个脊背,当他终于来到一根桥桁上时,他稳稳地停在了那里,他听到了身下滚滚的流水声音,还有公路上段的哨所处的枪声。这时,他满身满脸都是汗水,但桥下却很凉快。他的两只胳膊上分别挽着一圈电线,左手的手腕处绕着一根皮带,上面挂着一把钳子。

“把炸药包一个一个地递给我,安塞尔莫!”他朝着守在桥面上的安塞尔莫大声喊道。安塞尔莫拿着长方形的炸药包,在桥边探出了大半个身子,伸着手把炸药包递给罗伯特·乔丹。罗伯特·乔丹接过炸药包后,把它们一个个地用力塞在桥梁下合适的位置上,然后又用力地把它们排列整齐、推紧,“木楔子!安塞尔莫!木楔子!”他拿到木楔子之后,把它们全都敲进缝隙里,让炸药包能十分牢固地嵌在桥的梁柱上,他闻到了木楔子上带着的木头的清香。

罗伯特·乔丹一刻不停地忙活着,安防炸药、塞紧、打木楔子,在用铜丝绑紧,他心里只想着炸桥这一件事,干得既快又熟练,就好像正在做着一场外科手术。这时,他听到公路的下段想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之后是两声手榴弹的爆炸声,然后便再次悄无声息了。

真见鬼,他心想,是他们遭到打击了吗?

公路上段的枪声仍在响个没完没了,见鬼了,枪声又迅猛又密集,而他正在干的事情是把两枚手榴弹并排地塞到炸药包上面的缝隙处,他用铜丝缠住手榴弹上的凹纹,这样它们就可以被铜丝紧紧地固定在那里,最后他用钳子把铜丝死死拧住。他摸了摸这刚被组合在一起的一整捆的东西,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在手榴弹的上面敲上了一个木头楔子,可以说万无一失了。

“现在去另一边!”罗伯特·乔丹在桥下朝着上面的安塞尔莫喊道,在确定他听到了自己的指示后,就开始通过桥架也往那边爬。我现在可真像是人猿泰山在钢铁树林中爬来爬去的啊,他心想。在到达桥的另一边后,他从桥下探出身体,伸着手去接安塞尔莫给他递过来的炸药包。他抬着头,一下子就看到了安塞尔莫的脸。这是多么善良的一张脸啊,他心想。他现在停止哭泣了,这样多好,是的,很好。桥那边的炸药已经安置好了,现在只要把手头上的活儿都干完行了。桥准备能被炸个稀烂。行了,现在还不是该你激动的时候。接着干活儿吧。利利落落地好好干,就像刚才你在桥的那边一样。千万不要急躁,不要犯手忙脚乱的毛病,你要稳住,慢慢来。不要逞强,也不要企图干得飞快。现在你已经成功了一半了,失败已经不属于你了。桥的另一边准保能被炸掉啦,任何都已经不能阻挡这个事实啦。到目前为止,你都干得不错,这就是你应该做的,你应该干成这样。桥底下可真凉快啊,凉快地就好像是置身于酒窖中一般,而且这里很干净,一点儿脏东西都没有。以前在桥下面干活的时候,总有很多的脏东西。这座桥可真是太完美了,一座顶级完美的大桥。现在,安塞尔莫的处境倒是比我要危险得多。不要逞强,也不要干得飞快。真希望公路上段的枪战能够结束。“木楔子!安塞尔莫!”我还是觉得那里的枪声不太对劲儿。比拉尔那边肯定遇到什么麻烦了。刚才哨所外面肯定有人。哨所后面,或者是锯木厂的后面。真见鬼!这枪打个没完没了!这说明还有些什么人在锯木厂里。那些倒霉的锯屑,是的,那些大堆大堆的锯屑很容易结成块,如果躲在它们的后面射击的话,那东西很好。他们那边肯定还有我们没有侦察到的人。巴勃罗守着的公路下段倒是很平静,但是,那第二回响起的枪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没准是突然开过来了一辆汽车或者是一辆摩托车。上帝保佑,他们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把装甲车或者坦克派过来啊。加紧时间,加油干吧。安好炸药,敲进木楔子,绑紧。哦,天啊,你在发抖,这可真像个娘儿们。你这是怎么啦,伙计?你怎么啦?你可千万别想仓促了事。我敢说,正在公路上段的比拉尔不会发抖。不。也许她也正在发抖。你听听那枪声,似乎她遇上的麻烦事儿不少。假如真的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比拉尔肯定也是会发抖的。谁都会发抖,真见鬼,哪个人不是这样的呢?

罗伯特·乔丹将身体探到桥外,阳光照耀着他,他伸出一只手去接安塞尔莫正在递给他的东西。这时,因为他离身下的水流远了一些,因此,他听到了比刚才所听到的更为响亮的枪声,之后又是一阵接一阵的手榴弹的爆炸声。

“听听这声音,他们肯定是袭击了锯木厂。”

幸好这些炸药都是成块包好的,而不是条状的那种,罗伯特·乔丹心想。但是这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只不过是更为整齐些吧了。如果弄到手的是一帆布袋的胶冻状的炸药那就更好了。要两袋。不,一袋就够用了。而且,如果我们有雷管和引爆器的话……得了,别提你那雷管和引爆器了。那狗娘养的巴勃罗已经把它们全都给扔到河里去啦。那个旧盒子曾经跟着我到过不少的地方啊。他就那么随意地把它给扔到了河里,对,就是这条河。巴勃罗那狗娘养的狗杂种,真该死!不过,他刚才在下面狠狠地跟敌人开战了。“再给我一些!安塞尔莫!”

安塞尔莫干得非常好。他在上面的处境可够危险的。他不想枪毙那个哨兵。我也并不想那么做,但是当时我可顾不上考虑这些。但是也同样顾不上。可是,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吗?你非得那么干不可。但是那会儿,安塞尔莫只是把他给打废了,我可知道被打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或许,用自动武器杀人要简单地多,我指的是开枪的人,这里的区别可大了。你只要轻轻扣一下扳机行解决问题了。杀人的是枪,而不是你。你能等到其他的时候再思考这些问题吗?你和你的头脑。你有一颗思维很活跃的头脑。乔丹啊,冲啊,乔丹,快冲啊!从前,你打橄榄球的时候,你抱着球在场地上飞奔,那时候他们就是这么朝你叫喊的。你要知道,约旦河事实上并没有比你现在身子下面的这条小河大到哪儿去。你说的是约旦河的发源地吧。万事的起源皆是如此。这地方就是在这桥的下面。够了,乔丹,快点儿振作起来吧。这件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乔丹,你应该很清楚啊。严肃一点儿。你好好看看河的对岸。现在不管这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有问题了。就好像是缅因州是什么样,全国就是什么样。约旦河是什么样,那些以色列人就是什么样。如果说到桥的话,那么就是,乔丹是什么样,这座该去见鬼的桥就是什么样。这话要是倒过来说的话,恐怕要更合适些。

“我还要一些!老伙计!”他喊道。安塞尔莫点了点头。“已经差不多了!”他喊道。安塞尔莫又点了点头。

就在他即将绑好手榴弹的时候,公路上段的枪声停止了。这时候,他的耳边只剩下身下小河的流水声了。他低下头看来看,在那河水流过漂石的地方,被激起了白色的水花,之后他看到在小石子的下面是十分清澈的水流,刚才,他在干活儿的时候掉落的一个木楔子正在那里漂浮着。这时,他看到有一条鳟鱼来到水流的表面,头绕着那块木楔子转了一圈之后又游走了。罗伯特·乔丹拿着老虎钳用力地拧着扎住两枚手榴弹的铜丝。他在铁桥的梁柱之间看到了那片照射在绿色山坡之上的阳光。在三天之前,那片山坡还是褐色的呢,绿的可真快啊,他心想。

他从阴凉的桥下探出身体,仰着头朝安塞尔莫喊道:“递给我那一大卷的电线!”

安塞尔莫拿起电线递给了他。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可千万不能把这卷电线松开啊。拉响手榴弹可全得靠它呢。希望你能把手榴弹串好,不过你正在用的那截电线也够用了。罗伯特·乔丹用手摸索着手榴弹上拉环处的开尾销。他仔细地观察着那被绑在一起的两枚手榴弹的边上的空隙是否留得够用,他要保证在开尾销被拉动的时候,上面的弹簧杆能够准确无误地弹起来。之后,他在手榴弹的拉环上绑了一截铜丝,把铜丝的另一端绑在了靠外侧的那枚手榴弹的拉环上,然后用一大卷的电线中放出了一截,又把那一大卷的电线从钢桥桁的后面绕了过去,这时候,他把电线卷递给了安塞尔莫。“拿着它,安塞尔莫,要格外小心!”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他爬上桥面之后,就从安塞尔莫的手中把电线卷接了过来。他的身体在桥边探出了一截,一边快递地放着电线,一边倒退着往躺在桥面上的哨兵那里移动,他手中的电线卷越来越小了。

“安塞尔莫!拿着背包过来!”他快速地倒退着,同时在对安塞尔莫下达着指令。当他走到放着手提机枪的地方时,他拿起枪,把它挎在了肩膀上。

就在他倒退着放电线的时候,他看到远处有几个人正从高处的那个哨所的方向从这边的公路上走了过来。

他看到了四个人。但是这时,他必须得紧盯着电线,以避免它被桥边上的钢架缠住。他看到那四个人中,没有埃拉迪奥。

罗伯特·乔丹倒退着走到桥头边上,将电线在最后一根桥柱上绕了一圈,然后又拉着电线快速地走到了一块石头路标的边上。这时,他停了下来割断了那卷电线,把拉过来的那一大段的电线递到了安塞尔莫的手中。

“抓紧!安塞尔莫。”罗伯特·乔丹说,“现在跟着我回到桥上去,一边走一边把线也带上去。不了,还是我来吧。”

他在绕着桥柱的地方把电线拉了出来,这样一来,电线就直接接通在了手榴弹的拉环之上了,丝毫都没有被什么东西缠绕住。这时候,他再一次把电线交到了安塞尔莫的手中。

“拿着它回到刚才的石头路标那里去,安塞尔莫,”罗伯特·乔丹说,“轻一点儿拿,但是一定不能松手。不要用太大的力气,等到时候,你再拼命的狠狠一拉,桥就会炸了。听明白了吗?”

“是的。”安塞尔莫说。

“轻轻地拿着,但是注意,千万别把它当下去,不然会被下面的东西缠住。但是要拿稳,等到了时候再用力拉。明白了吗?”

“是的。”

“拉的时候要用力,狠狠地、实实在在地拉,千万别抖动它。”

罗伯特·乔丹在跟安塞尔莫交代这些的同时,眼睛一直看着从公路上段撤下来的比拉尔一伙中的四个人。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来了,他看到费尔南多被普里米蒂伏和吉卜赛人拉斐尔搀扶着。费尔南多似乎伤得不轻,他的腹股沟处可能被子弹击穿了,因为他的手正按着那里,普里米蒂伏和拉斐尔在他的两侧架着他走。他们搀扶着他,他的右腿沉重地拖在地上,右脚的鞋子在路面上刮动着往前移。比拉尔在挎着三支步枪,正在他们的前面往山坡上爬,然后很迅速地走进了路边的松林里。罗伯特·乔丹无法看到比拉尔的脸。

“你们这边顺利吗?”普里米蒂伏向罗伯特·乔丹大声地喊着。

“我们很好,已经基本完成啦。”罗伯特·乔丹也大声地回应着他。

看来不需要询问他们那边的情况了,罗伯特·乔丹心想。他转过头看向了其他的地方。那三个人走到了公路边上,试着把费尔南多扶上山坡,但是他却摇了摇头。

“我留在这里,给我一支步枪。”罗伯特·乔丹听到费尔南多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不,伙计。我们会扶着你走到马匹那儿去的。”

“马儿对我已经没用了,伙计,”费尔南多说,“我在这里就很好。”

罗伯特·乔丹没有听到他们更多的谈话了,因为在这时,他又在对安塞尔莫交代起了任务。

“看到坦克过来就拉线炸桥,”罗伯特·乔丹说,“但是,一定要等到坦克开到了桥面上再炸。装甲车也一样,要等它们上了桥之后再炸。巴勃罗那边会想办法挡住其他车辆的。”

“你在桥下的时候我不拉线。”

“别管我,安塞尔莫,不用担心。你按我说的做,看到有必要就一定要拉线。我绑好另一条电线之后就会马上回来。我会很快。到时候我可以和你一起拉线。”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立即就向着桥的中部狂奔而去了。

安塞尔莫看着在桥面上奔跑的罗伯特·乔丹,他的胳膊上挎着电线卷,左手手腕的带子上挂着钳子,背上背着手提机枪。他看到他跨过了桥边的栏杆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安塞尔莫用右手握着那根电线,蹲在石头路标的后面,他顺着公路看着桥面,视线一直延伸到了桥的对面。那个被罗伯特·乔丹击毙的哨兵正躺在他和那边的桥头中间,那个哨兵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步枪在公路的一边,靠近枪口处的已经上好的刺刀正对着安塞尔莫。老头子不再看那个哨兵了,他转过头看着被桥栏杆的阴影遮住了的桥面,他看到公路在沿着河谷延伸了一段距离后就向左转弯,消失在了岩石的后面了。他看着阳光正照射着公路那一端的岗亭。这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手里正拿着电线,于是就转过头看,看着普里米蒂伏和拉斐尔正在和费尔南多说话的位置。

“把我留在这里,”费尔南多说,“伤口疼得我受不了,里面估计在大出血。我只要稍微一动就觉得那里要废了。”

“我们会把你抬到山上去的,”普里米蒂伏说,“用胳膊搂住我们的肩膀,我和拉斐尔会把你的腿抱起来的。”

“没用的,伙计,”费尔南多说,“把我扶到那块岩石后面去吧。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的干。”

“但是,等我们走了之后呢,你要怎么办?”普里米蒂伏说。

“把我留在这里,”费尔南多说,“我伤得太重了,不可能再跟你们一起走了。这样就省出一匹马儿来了。我在这里可以的,敌人很快就会来的。”

“我们能把你带到山上去的,”拉斐尔说,“这并不难。”

拉斐尔非常急切的想要离开这里,普里米蒂伏也是如此。但是,他们已经把费尔南多扶到了这里,怎么可以就这样扔下他呢?

“不,”费尔南多说,“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吧。埃拉迪奥呢,他怎么样了?”

拉斐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表示埃拉迪奥的脑袋被击中了。

“子弹射中这里了,”拉斐尔说,“在你被击中之后,也就是我们正在冲锋的时候。”

“好啦,你们别管我了。”费尔南多说。安塞尔莫看得出他此时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用双手按着腹部下方,头向后仰,靠在山坡上,双腿笔直地伸在前面。他的脸色发白,正不停地冒着汗。

“别再管我啦,就当是帮我的忙,”费尔南多说,这时,他闭上了眼睛,嘴唇的周围在不住地颤抖着,“我走不动啦,留在这里很好。”

“听着,费尔南多,这里是步枪和子弹。”普里米蒂伏对他说。

“是我的枪吗?”费尔南多问道,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不,这是我的,”普里米蒂伏说道,“你的枪在比拉尔那里。”

“还是自己的枪好,”费尔南多说,“自己的那支用惯了。”

“我去帮你拿,”拉斐尔连哄着他说,“但是在拿回来之前你先用普里米蒂伏的。”

“这个位置很有利,”费尔南多说,“不管敌人从哪里来,公路上也好,桥上也好,我都能解决他们。”说这话时,他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桥的对面,之后又因为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将眼睛闭了起来。

拉斐尔轻轻地拍了拍费尔南多的头,用大拇指向普里米蒂伏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准备走了。

“我们会回来接你的,费尔南多。”普里米蒂伏说完,就跟着拉斐尔开始往山坡上爬去,走在前面的拉斐尔正在加紧速度往上爬。

费尔南多闭着眼睛靠着山坡上,他的前面是一块被刷成白颜色的标志着公路边缘的界碑。他的头被界碑的阴影笼罩着,但是他那被塞了纱布并经过了简单包扎的伤口却暴露在阳光之下,他的双手紧紧地捂着正在流血的伤口上。他的腿和脚也被阳光照耀着。普里米蒂伏留下来的步枪横放在他的手边,步枪旁边的地上有三个装满了子弹的子弹夹。一只苍蝇落在了他的手上,并且在转着圈地爬动着,但是,费尔南多因为那伤口处的剧痛,并未感觉到苍蝇在他手上爬动时引起的轻微的瘙痒。

“费尔南多!”安塞尔莫用右手握着电线,蹲在那里大声喊着。这时,他已经把电线的尾端在手掌上缠了一圈,可以不必担心它会滑落了。

“费尔南多!”安塞尔莫又大声喊了一声。

费尔南多听到他的声音后,睁开了眼睛,转过头看向了安塞尔莫。

“这边的情况怎么样,老头子?”费尔南多问。

“非常好,”安塞尔莫说,“我们很快就要炸桥啦。”

“很高兴听到你告诉我这个。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记得叫我。”说完,费尔南多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安塞尔莫转过头,看着桥面。

他希望能够看到罗伯特·乔丹将电线卷从桥下扔上桥面,然后用胳膊撑着桥的边沿爬上来,在那之后,他就能够看到英国人那张熟悉的被太阳晒黑了的脸。在这段时间中,他始终注意观瞧着桥对面的公路拐角处的情况。此时,他丝毫都没有感到害怕,确切地说,是从行动开始时起,他始终没有感到过害怕。事情进展地太快了,而且所有的进展都在计划中,就好像曾提前演练过了一遍似的,安塞尔莫心想。我真不情愿毙了那个哨兵,这让我感到很难受,但是现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受了。英国人说杀人和杀野兽区别不大,他这话不对。打猎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从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杀人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长大之后用枪毙了自己的兄弟一样。为了杀死对方,有的时候还不得不开上好几枪。唉,还是别想这个了吧,我又开始难受起来了,刚才从桥上边跑边哭,你那会儿可真像个娘儿们啊。

这件事情已成定局,安塞尔莫对自己说,今后你可以想法儿去弥补、想法儿去赎罪,还有你曾经杀死的其他人,一起为他们赎罪。现在,你已经实现了你昨晚翻山越岭回来时的希望了。你现在正在毫不畏惧地参加战斗,其他的问题都留给以后再去考虑吧。如果我会死在今天早晨,也不会觉得很遗憾了。

他转过头看着靠在山坡上闭着眼睛的费尔南多,只见他弯曲着双手,紧紧地捂着腹股沟,嘴唇乌青,脸色苍白,呼吸缓慢且沉重。安塞尔莫想,希望轮到我死的时候不要像费尔南多这般痛苦,如果我不得不死的话,我希望能够一下子就死去。不,我已经说过了,要是我今天能够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要求了。所以你还要提什么要求呢?不,没有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满足了我的愿望,至于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他听到有枪炮声从远处的山口那边传了过来,今天可真是个伟大的日子啊,他对自己说。我应该明白,应该知道今天是怎样不同凡响的一天。

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感到振奋或是激动。那种激动的情绪已经消失了,他感到内心中一片安宁。他蹲在那块石头路标的后面,手心里握着被卷成小圈的电线,手腕上也被他绕了一圈。他跪在沙砾地面上,内心中并不感到孤寂,是的,一点儿孤寂的感觉都没有。他手中的电线在此时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是的,那座桥也是,那座已经被英国人安放了两处炸药包的桥,也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还有那个正在桥面下面忙活着的英国人,以及这整场的战斗和共和国,他们都已经成为一体的了。

他并没有感到激动。这时,没有风,太阳炙烤着他的脖子和肩膀,他蹲在那里,抬起头看着高远、明亮的晴空和河对岸的山峰,他并不感到愉快,但是他也并不寂寞,同时也不害怕。

在山坡上面,比拉尔正趴在一棵松树的后面,紧盯着从山口处一直通下来的公路。她身旁的地上摆着三支上了膛的步枪。普里米蒂伏蹲在他身边时,比拉尔递给他了一支步枪。

“蹲在那里,”比拉尔对普里米蒂伏说道,“那棵树的后面。你,拉斐尔,你去那边。”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更靠下方的一棵树。“费尔南多,死了?”

“还没有。”普里米蒂伏说道。

“可够倒霉的,”比拉尔说,“如果我们的人能再多些,哪怕只多两个,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他本来应该爬到那堆锯木屑堆的后面去的。他现在的那地方怎么样?”

普里米蒂伏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英国人和老头子炸桥的时候,碎片能炸到这里来吗?”吉卜赛人蹲在那棵松树后面问道。

“不知道,”比拉尔说,“但是,奥古斯丁还在那里守着呢,他的位置可比你要近得多了。如果太近不安全的话,英国人是不会让奥古斯丁守在那里的。”

“但是,上次炸火车的时候,火车头前面的大灯擦着我的脑袋顶飞了过去,还有那些数不清的碎铁片,在我面前飞舞地就像是燕子似的。”

“你的描述还真是富有诗意啊,吉卜赛人。”比拉尔对他说,“像燕子。去你奶奶的吧!依我看倒更像是洗衣服时用的煮衣锅。听着,拉斐尔,你今天表现得非常出色。到了这个,别再被你的恐惧给吓住了。”

“我只是想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被炸到这里来,好让我在这棵树后面躲得更严实一些。”吉卜赛人说。

“你就像现在这样躲着就够严实的了,”比拉尔对他说,“我们杀了有多少了?”

“咱们干掉了五个。这里被干掉了两个。你看到远处那头的那个了吗?往桥的那边看,见到那里的岗亭了吗?就是那样,看到了吗?”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指着,“还有,巴勃罗那边干掉了八个,就在我替英国人侦察过的那个哨所。”

比拉尔用鼻子哼了一声,之后便恶狠狠地发起火来了,“这个倒霉的英国人到底是怎么了?他钻到桥底下去忙活什么去啦?简直比个老太太还要磨蹭!他这是在修桥啊,还是准备炸桥啊?”

比拉尔伸长了脖子,看向正蹲在下面那个石头路标后面的安塞尔莫。

“喂!老头子!”比拉尔大声喊道,“那娘儿们似的英国人到底怎么啦?”

“再耐心等等吧,婆娘,”安塞尔莫转过头对着上面大声喊着,同时手中仍旧稳稳地握着电线,“他很快就能干完啦。”

“用了这么长的时间,那狗娘养的英国佬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那是个功夫活儿,”安塞尔莫大声对上面说,“里面的讲究可多着呐!”

“去他妈的讲究吧,”比拉尔冲着拉斐尔发起火来了,“让这个臭小子赶快把桥炸了了事。玛丽亚!”她扯开嗓门向山上大喊,“你的英国臭小子……”她对罗伯特·乔丹在桥下的活动,边想象着,边大骂特骂了一通。

“你冷静点,婆娘!”蹲在公路边的安塞尔莫朝着上面大声喊道,“英国人干的活可不容易。他很快就能干完啦!”

“真见鬼!”比拉尔仍旧怒气冲冲地说,“最主要的是速度要快!”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从公路的另一边传来了枪声,巴勃罗正带着人守着那个已经被他们拿下了的哨所。比拉尔停止了叫骂,侧耳倾听着那边的枪声,“嚯,”她说,“真的来了,可够快的。”

罗伯特·乔丹用力将电线卷甩到了桥面上,这时候他也听到了那边的枪声,他用双手撑着身体,爬上了桥,他用双膝顶在铁桥的边沿处,双手搭在桥面上,下面拐弯处的枪声这时显得很清晰。他仔细听了听,传过来的枪声和巴勃罗所用是自动步枪的声音不一样。这时候,他从桥面上站了起来,在桥边上探出身去,把电线卷完全绕过去后,就侧过身,一边快速地倒退着,一边放着电线。

罗伯特·乔丹一边倒退,一边仔细听着那枪声,他觉得那声音似乎直击着他的心脏,就好像是在他的心脏横模处不住地响着。他走得越快,那声音也就离他越近。这时,他回过头看了看公路拐弯的地方,但那里还是没有驶来任何坦克、汽车或任何人的迹象,直到他在桥上走过一半路的时候,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他的电线放得很顺利,没有被任何东西勾住,于是他探着身体,将后伸到桥外,不让铁桥架挂住电线,然后他成功地绕到了岗亭的后面。在这段时间里,公路上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走到公路上,公路的下段似乎也平安无事,之后他又握着电线,开始在公路外侧沿着一道小沟快递地倒着走,这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好像是一个棒球的外野手,正在边倒退边接球一样,他的手中始终紧握着电线。当他几乎走到了安塞尔莫藏身的那个石头路标对面的时候,桥对面的公路上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有一辆卡车从公路上段开来的声音,他回过头,看到那辆车刚刚驶到上桥时最初的一段坡面上,于是,他把手中的电线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对着安塞尔莫大声喊了一声:“炸桥!”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拼命向后仰,用足力气狠狠地拉动了那根紧绷在他手腕上的电线。他的身后是正在开过来的卡车,他的前面是躺在公路上的哨兵的尸体以及桥和对岸那段仍旧毫无动静的公路。这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桥的中间部分犹如飞溅起来的浪花一般,突然飞向了空中。罗伯特·乔丹扑进满是石子的小沟里,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脑袋,那因为爆炸而产生的强大的气流向他猛扑过来。那被炸开的桥体落回到了原处,他的脸紧紧地贴在石子地面上,一片带着辛辣味道的滚滚黄烟向他袭来,这时,那飞溅起来的钢铁碎片就好像是雨点一般迅疾地飞落而下。

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桥,桥的中间部分已经消失了,桥面上到处散落着各种形状、大小的钢铁碎片,那被炸裂的桥的断面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显得亮闪闪的,一旁的公路上也落满了碎片。刚才正在开过来的那辆卡车已经停住了,他看到司机和车上的另外两个人已经从车里出来了,正在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涵洞狂奔而去。

费尔南多靠在那个小山坡上,他仍在沉重地呼吸着,他的两只胳膊正笔直地放在身体的两侧,双手已经不再紧捂着伤口了。

安塞尔莫在那个白色的石头路标后面趴着,他的左胳膊弯曲着,被压在脑袋下面,右胳膊伸向身体的前方,他的右手仍旧紧紧地握着那圈被他缠绕在手上的电线。罗伯特·乔丹站了起来,横穿公路后在安塞尔莫的身边跪了下来,看到他已经死了。他没有翻动安塞尔莫的尸体来检视他身体的什么部位被铁片击中了。他已经死了。事情就是在这样。

安塞尔莫死了,他的个头显得真矮小啊,罗伯特·乔丹心想。他的身量很短、头发花白,罗伯特·乔丹忍不住想,如果他的身量当真就是这么矮小的话,他是怎么背起那么大的背包的呢。他又看了看安塞尔莫那被灰色牧人裤包裹着的大腿和小腿的轮廓,以及他脚上蹬着地那双破底鞋。他弯下腰,捡起了曾属于安塞尔莫的那把卡宾枪,还有那两只已经空了的背包,他又走到了费尔南多身边,把普里米蒂伏留在他身边的步枪也拿了起来。他狠狠地朝着地面上一块钢铁碎片踢了过去,之后反握着这两支枪的枪筒,把枪扛在肩上,爬上了山坡,向树林中走。他始终没有回头,甚至都没有向桥对面的公路看上一眼。公路的拐弯处仍旧响着枪声,但是此时的他丝毫不想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