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德烈斯坐在戈麦斯开着的摩托车急速向戈尔兹将军所在的司令部进发的时候,正是巴勃罗将带回来的五个人安置在山间,他独自一人返回山洞的时候。安德烈斯乘坐着摩托车,来到了通往纳瓦塞拉达的公路上,在不远处有个关卡,这时,他和戈麦斯都看到了有许多辆卡车正排着队伍从山上下来。他们来到了关卡前,戈麦斯拿出了米兰达中校亲自签发的通行证,递给了守卫关卡的哨兵。那个哨兵就着手电光看了一眼通行证后,又将这证件交给了他身边的另一个哨兵。之后,被两个哨兵检视过的通行证被交还到了他们的手中,哨兵对面前的这位营长行了个军礼后说:“走吧,但是不要再开车灯了。”

摩托车再次启动,安德烈斯的双手牢牢地抓着前座,戈麦斯开着车,非常谨慎地穿梭在往来的车辆中,他们沿着公路干线继续前行着。那许多辆的卡车,全部都关着车灯,整齐地排成一列从他们的对面驶来。他们偶尔也能看到一些载满物品的卡车正在向山区的方向疾驰而去,路上的尘土飞扬着,黑暗中的安德烈斯无法看得真切,只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尘土被汽车驶过时的气流扑到脸上,甚至钻进了他的嘴里。

他们的摩托车正跟在一辆卡车的后面,戈麦斯驾驶着提了速的摩托车,超过了这辆卡车,之后又超过了一辆,紧接着又是一辆。从对面驶来的卡车行进在他们的左侧,发出了轰隆隆的声响。这时在他们的后面疾驰而来了一辆汽车,那辆车急急地按着喇叭,似乎不想间断那可以划破寂静夜空的声响,这急切的喇叭声和公路上卡车的噪音与漫天的尘土融汇在了一起。之后,那辆车突然打亮了车灯,安德烈斯这才看到那不时拍打着他面颊的尘土已如一团漂浮的黄云般厚重。那辆汽车在换挡加速的逼人响动声中、在威胁喝令的急促喇叭声中,从他们的身边倏地开了过去。

紧接着,他们前方的几乎所有车辆都被挡住了去路,戈麦斯继续驾驶着摩托车往前走,他们在超过了几辆救护车、一辆装甲车、几辆参谋部用车之后,就被挡住了去路,那些比他们的摩托车体积大的汽车,一辆辆的都停在了路上。在它仍旧飞扬着的尘土中,那一辆辆被迫停下来的汽车,就好像是一只只体型笨重的乌龟,在背上背了一个带有枪炮的金属龟壳似的。前面出现了一起撞车事故,他们发现在那事故发生的地方,还设了一道关卡。事故的起因是后面的一辆卡车没有察觉到前面的卡车已经停了下来,就毫无悬念地撞了上去。被撞卡车上的车尾被撞扁了,车厢上装在的几箱轻武器弹药全都落在了地上。有一箱弹药的箱子在摔下车时被摔裂了。戈麦斯和安德烈斯只能从摩托车上下来,推着车子缓慢地往前走,当他们向这第二道关卡出示通行证时,安德烈斯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硬邦邦的铜子弹。后面那辆卡车的散热器已经被完全撞扁了,在它之后的第三辆车结结实实地装在了它的后挡板上,然后是第四辆、第五辆……一百多辆车在这条公路上连环相撞,一个穿着套靴的军官在这列长长的车流中来回地穿梭、奔波着,他大声地向那些司机下达着指令,以便能够让开一道口子,将那辆被撞得最严重的卡车拖到公路的一旁。

公路上的卡车多得简直无法指挥,更别提让它们依次倒车了,除非那个军官一直跑到这列车队的末尾处,但是这临时组成的车队的数量还在增加,他根本无法阻止新赶来的车辆加入到这队伍的尾端。安德烈斯看到他打着手电,一边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大声地叫骂着,但是黑暗中的卡车还是源源不断地行驶而来,队伍越来越长了。

关卡上有两个哨兵,全都背着步枪。他们将安德烈斯的通行证拿到手里后,就顾不上交还回来了。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手电,也不时地关卡附近穿梭叫喊着。拿着通行证的那个哨兵走到公路上,向一辆正从山上开下来的卡车快步走了过去,他让那个司机将卡车开到下一个关卡,去通知那里的人,让他们截停准备从山上开过来的汽车,直到这里的交通畅通后再放行。卡车司机听他说完后就把车开走了。这时,这个拿着通行证的哨兵,又走到了那个弹药箱被撞落在地的卡车司机身边。

“别管这些东西了,继续往前开,然后把道路让开!”哨兵对着司机大声嚷嚷着。

“传动器被撞坏了。”司机蹲在车尾处说。

“去他妈的传动器。我叫你往前开!”

“差动齿轮坏了,开不动啦。”司机对他说。

“那就找人把这辆破车拖走,拖到哪儿去都行,总之你得把道儿让开,然后我们才能把他妈的另一辆车也移开。”

这个哨兵叫嚷着说完后,用手电照着卡车那已经被撞扁的车尾部,司机板着一张脸,看着这个哨兵。

“往前开!往前开,要么就快点拖走!”哨兵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挥动着安德烈斯的通行证,大声地喊叫着。

“嘿,我的证件,”戈麦斯对哨兵说,“伙计,我们的通行证,我们还得继续赶路呐。”

“收好他妈的通行证,见鬼去吧!”哨兵一边说着,一边把通行证塞到了戈麦斯的手里,又转过身穿过了公路,企图去截停一辆正在下行的卡车。

“在前面的路口掉头,再回到这里帮忙把这辆没用的破车拖走!”哨兵对那个司机说。

“我的命令是……”

“去你奶奶的命令。现在按照我说的做!”哨兵大声地对那个司机说道。

司机掉了头,但是却笔直地向着他的前路驶去了,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戈麦斯发动起了摩托车,超过了身旁的那辆倒霉的卡车,向前驶到了没有任何车辆往来的右侧公路上,安德烈斯再次抓紧了摩托车的前座。他看到刚才那个大声叫喊着的哨兵再次截停了一辆卡车,正和从驾驶室里探出身子的司机说着话。

戈麦斯加快了速度,摩托车朝着往山上去的公路疾驰着。过了不长时间,他们的摩托车追上了在交通事故发生前曾超越了他们的那辆汽车。他们发现所有往山上去的汽车都被阻挡在了关卡之外,而下行的汽车却在他们左侧的公路上不断地疾驰而去。

戈麦斯仍旧关着车灯行驶,摩托车在超过了四辆装甲车后,又超过了一长队排列整齐的卡车,每一辆卡车上都站着满满地士兵。黑暗中的士兵没有一个人说话。在他们经过时,安德烈斯最初只在飞扬中的尘土里,隐约看到卡车上方有些直立的人的形状。这时,在他们的后面驶来了一辆参谋部用车,那辆车一边按着喇叭,一边忽明忽暗地打着车灯。每次当车灯亮起时,安德烈斯就看到了那些头戴钢盔、手握步枪的士兵,他们的步枪枪口全都朝着黑色的夜空,每个人都轮廓分明地站在卡车上。等到车灯暗下去时,士兵们以及他们手中的枪就突然消失了,仿佛在黑暗中融化了似的。有一次,当他们的摩托车刚刚驶近一辆卡车时,后面的汽车车灯突然亮了起来,安德烈斯在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中,看到了卡车上那些士兵们毫无生气而又无限悲哀的面孔。他们戴着钢盔、握着步枪,在卡车的后车厢上或坐或站,各个都心事重重、无精打采。他们只知道卡车将在黑暗中把他们送到一个即将开始一场进攻的说不上名字的地方。这突如其来的汽车灯光,让安德烈斯看到了他们在白天时绝对不会展示给别人看的落寞表情。等到战斗打响的那一刻时,他们就连谁的脸色都顾不上了。

坐在摩托车上的安德烈斯看到了一辆接一辆的载满了士兵的卡车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戈麦斯只顾着让摩托车持续地行进在那辆偶尔会打开车灯的参谋部用车的前面,他可没想到要看一眼那些士兵的脸色。这时,他心中想的是:这是一支多么了不起的部队啊,看看这些装备,是多么地了不起啊,这可全都是机械化的真家伙。看看这些士兵!这么多的士兵全都是我们共和国的士兵!看看吧,一辆车接着一辆车,一样的制服,一样的武器,一样的钢盔,多么地了不起啊!看看那些在军用卡车上露出来的机枪吧,它们可是准备用来对付飞机的家伙。看看我们建立起来的这支了不起的军队吧!

这些高大的灰色卡车,有着方形的驾驶室和方形的散热器,戈麦斯驾驶着摩托车,不断地超越它们,他载着安德烈斯继续顺着公路往山上开去。跟在他们后面的参谋部用车时不时地打亮灯光,部队的红星标志在偶尔亮起的汽车灯光中,时不时地显现在满是尘土的卡车车身的一侧。这时,安德烈斯感到气温更低了,公路开始出现了更多地弯路,似乎是一个“之”字形。满载着士兵的卡车在坡路上艰难而又缓慢地行驶着,当参谋部用车的车灯偶尔亮起时,可以看到卡车的水箱呼呼地冒着水汽。这时,摩托车的行驶也变得慢了下来,安德烈斯仍旧紧抓着前座,他感到这次乘坐摩托车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在此之前,他从没有乘坐过摩托车,而第一次如此漫长的摩托车之行就让他遇上了部队的大调动,他所乘坐的摩托车居然在这么长的队伍中行进了这么长的时间。当他们继续往山上行驶的时候,安德烈斯知道,他想要及时地赶回山区、加入到袭击哨所的进攻行动中,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了。遇到了这样混乱和大规模调动的局面,能在第二天的晚上赶回去,就已经是天主保佑了。他以前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进攻的准备工作,他们在行进的这一路上,让他见识到了共和国军队的规模和力量,这让他深感震动。

这时,摩托车行驶到了山坡上一段很陡峭的山路,因为此处距离山顶很近了,那坡度又陡又斜。戈麦斯和安德烈斯只好从车上下来,合力将摩托车往通往山口的这最后一段山坡上推。越过山顶后,他们看到了左边有一条可以允许汽车调头的道路,在那道路的后面,有一幢宽大的石头大厦,大厦的门前亮着灯光。

“我们去那里问问司令部的位置吧。”戈麦斯对安德烈斯说。于是,他们推着摩托车来到了石头大厦的前面,在它紧闭的大门前,站着两个年轻的警卫人员。就在戈麦斯在大厦的墙壁边上停靠摩托车的时候,大厦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穿着皮衣皮裤的摩托车司机,大厦里面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他背着公文包,腰间的枪套里装着一把木壳毛瑟枪。就在大门重新关闭的那一刻,这位司机找到了他的摩托车,他将自己的摩托车发动了起来,之后就头也不回地驶上了公路。

戈麦斯走向警卫,跟其中的一个人说道:“我是第六十五旅的戈麦斯上尉,请问,指挥第三十五师的戈尔兹将军的司令部在什么地方?”

“不是这里。”那个警卫回答。

“那么,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指挥部。”

“哪里的指挥部?”

“指挥部就是指挥部。”

“指挥部的名称呢?”

“你是谁,为什么要问这么多的问题?”警卫问戈麦斯。这时候,站在山顶上,安德烈斯看到了漫天的星斗,这里没有灰尘,天空无比明净。他能很清楚地看到下面,他看到他们刚才驶过的那条公路在山的右转弯处,他还能看到正行驶在那里的卡车和汽车所呈现出来的清晰的轮廓。

“我是第六十五旅第一营的罗赫略·戈麦斯上尉,我需要知道戈尔兹将军司令部的位置。”戈麦斯对那个警卫说。

那个警卫将石头大厦的门推开了,他对里面的人说:“把警卫班长叫出来。”

这时,一辆参谋部的汽车在转过了公路的拐角后,向这幢石头大厦开了过来。戈麦斯和安德烈斯正站在门口等着里面的警卫班长。那辆参谋部的汽车在大厦的门外停住了。

汽车门打开了,从车后座上走下来了两个穿着国际纵队制服的人和一个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的高个子男人。这个年老的男人体态沉重,穿着一件大衣,戴了一顶比他的脑袋实际需要大了一号的卡其色贝雷帽,就是法国军队的轻步兵常戴的那种帽子,他拎着一个地图包,在他那件军用厚大衣的腰际,系着一支手枪。

他用法语对司机说了几句话,嘱咐他把那辆参谋部用车从大门口开走,停到车棚中去。安德烈斯一句法语都听不懂,但是当过理发师的戈麦斯上尉,倒是听懂了大致的意思。

当他和另外两个军官走进石头大厦的大门时,戈麦斯在灯光的映衬下看到了他的面容,他看出了这个年老的男人是谁。他曾经在几次群众大会的会场中见过这个人,而且还常常在《工人世界报》的报道中看到由法文翻译而来的这个人的文章。他那粗重的眉毛、灰色的眼睛,以及显得松弛的双下巴,都让戈麦斯觉得熟悉,他认出正在走进大门的这个男人正是当代法国伟大的革命者之一,他曾经在黑海领导过在那里发起的法国海军起义。戈麦斯知道这个人在国际纵队中有着极其重要的政治地位,他也知道这个人一定不会不知道戈尔兹司令部的位置,而且他完全可以将那个他们正在苦苦寻觅的位置告诉他们。但是,戈麦斯不知道的是,岁月的流转以及产生于其中的失望、来自家庭和政治双方面的怨恨,还有那不能如愿的政治抱负,早已让这个人发生了某种外人不易察觉的变化,戈麦斯更加不可能知道的是,让这个人打听戈尔兹司令部的位置是最为危险的事情之一。他对这些情况全部都一无所知,于是,他大踏步着朝着这个人走了过去,对他敬了个极为标准的军礼后,对这个人说:“你好,马蒂同志,我们这里有一份急件需要立即送给戈尔兹将军。你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去往戈尔兹将军所在的司令部吗?事态紧急。”

“你说你那里有什么,同志?”这个人问戈麦斯,他说的西班牙语带着很重的加泰隆地区的口音。他斜着眼睛向站在戈麦斯身后的安德烈斯瞟了一眼之后,又看向了戈麦斯。

“一份加急情报,需要我们立即送往戈尔兹将军所在的司令部,马蒂同志。”

“从哪里送来的急件,同志?”

“法西斯阵线的后方。”戈麦斯回答说。

安德烈·马蒂伸出手把那份急件和其他的证件都拿了过来。他低头看了看它们,之后把它们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把这两个人抓起来,”安德烈·马蒂对这时已经走出大门的警卫班长说,“搜他们的身,等我叫他们的时候,再带进来。”

他装着那份由罗伯特·乔丹写好的急件,迈着大步走进那幢石头大厦的里面去了。

戈麦斯和安德烈斯正在警卫室中被一个警卫搜身。

“这位长官算是怎么一回事,伙计?”戈麦斯问警卫室中的其中一个警卫。

“神经病,疯子。”那个警卫说。

“不,他不是个政界的重要人士吗?”戈麦斯说,“我认得他,他是国际纵队的第一政委。”

“那又怎么样?是什么也还是有神经病,”警卫班长对戈麦斯说,“你们是从法西斯阵线后方来吗?你们在那里是干什么的?”

“这位同志是从那里来的,他是那里的游击队员,”戈麦斯对警卫班长说,“他带来了一份急件,需要送给戈尔兹将军。”这时候,一个警卫正在搜他的身,戈麦斯对他说:“一定请保管好我的证件,还有这些钱和这颗被串在带子上的子弹,千万可别弄丢了,这颗子弹是我第一次挂彩时,从那该死的伤口里取出来的,在瓜达拉马。”

“放心吧,伙计,”警卫班长说,“你们的每一件物品都会被收进这个抽屉里的。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关于戈尔兹将军的位置。”

“是想问你来着,我先是问了警卫,是他把你喊出来的。”

“但是,这时候这个老疯子来了,而你就转身去问他了。不论是谁,也不论是什么事情,都不应该问他。这个人疯的不轻。从这条公路再往前三公里处,右边树林里的山岩间,就能找到你们要找的戈尔兹将军了。”

“你不能让我们走吗?已经很近了。”戈麦斯对警卫班长说。

“那可不行,我还得留着我的脑袋呢。我只能在那疯子叫你们的时候,把你们带到他那儿去。况且,你们要送得急件也还在他的手里。”

“你能跟其他管事儿的人说说吗?”

“当然可以,”警卫班长说,“等我一见到负责的长官,就会对他说这件事的。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疯了。”

“我原以为他是个顶厉害的大人物呢,”戈麦斯说,“我以为他是个值得令法国骄傲的大人物。”

“或许他以前是曾令什么人骄傲过,我说不上,”警卫班长一边说,一边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了安德烈斯的肩膀上,“但是,伙计们,他现在简直就是个神经病,他成了杀人犯。”

“他真的杀了人了吗?”安德烈斯问道。

“可不是嘛,”警卫班长说,“被这老疯子杀死的人简直比得了瘟疫、鼠疫死掉的人还要多。但是,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杀的不是法西斯分子。我这么说可不是在开玩笑。他杀那些不寻常的家伙们。什么托洛茨基分子啦、异己主意分子啦,形形色色的不寻常的家伙们。”

安德烈斯一点儿都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

“之前在埃斯科里亚尔的时候,那时都数不清他到底杀了多少人,”警卫班长继续说道,“国际纵队的队员们不愿意把枪口对着自己人,尤其是那些法国人,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他们就让我们去执行那该死的任务。我们派行刑队去毙过法国人,也毙过比利时人,总之是各种各样的人,哪个国家的人都有。那老疯子就是个杀人狂。因为政治上的一些原因,他变成了现在这份疯德性。他清洗的疯狂程度简直比六零六杀梅毒病菌还厉害。”

“但是,伙计,你能把急件的事情跟负责的什么人说说吗?”

“当然可以,是的,伙计,”警卫班长说,“这两个旅里的人我都认识,他们都得打从这里经过。我甚至连俄国人都认识,虽然他们中会讲西班牙语的人不多,但还是可以通过那些俄国人搞搞关系。我们不能再眼看着这个老疯子继续枪毙西班牙人了。”

“但是急件呢?急件要怎么办?”

“嗯,急件是有些问题。但是,别担心,同志们。我们知道对付这个疯子的办法。他对自己的部下才具有威胁性。现在我们已经很了解这个神经病了。”

“警卫!把外面那两个俘虏带过来!”安德烈·马蒂在大声喊着。

“想喝点儿什么吗,同志们?”警卫班长问戈麦斯和安德烈斯。

“当然,能喝点儿就再好不过了。”戈麦斯说。

警卫班长走到食品柜前,从里面拿出了一瓶茴香酒。戈麦斯、安德烈斯和他自己都喝了些酒。之后,警卫班长用手背擦了擦嘴,对他们二人说:“走吧。”

他们喝下了那十分够劲儿的、火辣辣的茴香酒,这时候,口腔里、胃里、肚子里都感到暖意融融。警卫班长带着戈麦斯和安德烈斯从警卫室里走了出来,又带着他们走过了过道,径直来到了安德烈·马蒂的办公室里。马蒂正坐在那里,他的面前是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桌面上摆着一张摊开的地图,手中握着一支红蓝双色的铅笔,很有一副将军级别长官的模样。现在的这件事情对安德烈斯而言,只是又增添了一个麻烦而已。今天晚上遇到的麻烦事儿可真不少。麻烦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但是,只要你的证件还在,你的心脏还在正常的跳动,危险就不会找上你。他们总是会放你过去的,然后你就可以接着去走你自己的路。但是,英国人说过一定要抓紧时间。安德烈斯现在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无法赶回去炸桥了,但是,需要他去送的这份急件一定得要送到戈尔兹将军的手里,这是他的首要任务。而那份很要紧的急件,现在却被面前的这个老家伙装在他的口袋中。

“就站在那里。”安德烈·马蒂头都不抬地说道。

“听我说,马蒂同志,”戈麦斯愤怒了,刚刚喝下去的茴香酒使他的愤怒难以遏制,“今天晚上,我们已经被无知的无政府主义者阻挠了一次,之后又被一名法西斯官僚气息浓重的军官阻挠了一次,难道我们现在还要被一位共产党员的疑神疑鬼再次阻挠吗?”

“给我闭嘴,”马蒂仍旧不看任何人地说道,“你以为你是在主持什么会议吗?”

“听我说,马蒂同志,这件事情非常紧急,”戈麦斯说,“非常紧急!”

带着戈麦斯和安德烈斯过来的警卫班长和士兵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就好像自己是在看一出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大戏,但这戏中无穷无尽的趣味还是令他们着迷。

“是的,在这里,所有的事情都非常紧急,”安德烈·马蒂说,“所有的事情都是头等重要的,”他手中握着铅笔,这时候才从桌面后面抬起头来,“你是怎么知道戈尔兹在这附近的?在进攻行动开始之前,你们单独来寻找一位将军,这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的,你们明白吗?你们是怎么知道在这附近有着这么一位将军的呢?”

“你来说吧,伙计。”戈麦斯对安德烈斯说。

“我的将军同志,”安德烈斯一开头就弄错了安德烈·马蒂的头衔,但是马蒂并没有纠正他的这一点错误,“我是在火线的那一边拿到这份急件的……”

“火线的那一边?”安德烈·马蒂说,“哦,是的,这位同志前面说过了,你来自法西斯阵线的后方。”

“给我这份急件的人,将军同志,他名叫罗伯托,是个英国人的爆破手,他到我们那片山区去炸一座桥。能明白吗?”

“继续说下去,你的故事。”安德烈·马蒂说。他用了故事这个词,就好像你是在胡诌、编造一件事似的。

“这位将军同志,英国人让我把这封急件用最快地速度送到戈尔兹将军的手中。就在今天,天亮的时候,我们那片山区会发动一次进攻,是戈尔兹将军领导的。所以,如果将军同志你同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必须去给戈尔兹将军送信。这也是我们现在的要求。将军同志。”

安德烈·马蒂摇了摇头。他的眼睛在安德烈斯的脸上,但实际上却对他视而不见。

戈尔兹啊戈尔兹,他心想,他觉察到内心中有一种惊喜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人突然听说了自己在事业上的竞争对手在一次偶然的车祸中惨遭毙命,又或者是一个你始终憎恶的、一个有着正直品行的人,你得知他犯下了挪用公款的罪时,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愿意戈尔兹也是一个这样的人,他竟然会这样堂而皇之地跟法西斯分子勾结在一起。戈尔兹啊戈尔兹,这个他已结识了将近二十年的戈尔兹啊。这个在那年冬天的西伯利亚,曾和卢卡契共同拦截了运送黄金的列车的戈尔兹啊。这个曾经在波兰与高加索和高尔察克并肩作战的戈尔兹啊。这个曾在中国作战,并且从去年十月份起,就在这里战斗着的戈尔兹啊。但是,他曾经那么近地接触过图哈切夫斯基,以及伏罗希洛夫,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图哈切夫斯基。此外还有些什么人呢?在这里接触的当然是卡可夫啦,对了,还有卢卡契。但是,匈牙利人全都是些不折不扣的权谋家。他曾经憎恨高尔,是的,戈尔兹憎恨高尔。这一点很值得注意,你要记住这个。戈尔兹向来都憎恨高尔。但是他对普茨却很偏爱。这一点也值得你记住。他的参谋长是杜瓦尔。看看吧,看看这样之后产生出来的后果吧。他曾经对你说过,考匹克是个十足的笨蛋。没错,那是事实没错。但是现在的这份急件是从法西斯阵线那边传过来的。要想使树木健康茁壮地成长起来,就必须间断那些不必要的枯枝败叶。但前提是,那些枯枝败叶必须要先暴露在你的眼前,你才能准确无误地下手。但是,怎么会是这个戈尔兹呢。戈尔兹为什么要加入到叛徒的队伍中去呢?安德烈·马蒂很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人都是无法信赖的。一个都没有,永远都不会有。即使是你的妻子、你的兄弟,又或者是你最为熟悉的同志。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都没有。永远都没有。

“把他们带出去,”安德烈·马蒂对几个警卫说,“小心看管起来。”警卫班长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士兵。对于安德烈·马蒂惯常的表现来说,他这一次的言行举止倒是出人意料的温和。

“马蒂同志,”戈麦斯对他说,“不要再发疯啦。听我说,我是一个对党和共和国衷心可鉴的军官,是你的同志。这份急件一定要送到戈尔兹将军的手中不可。这位游击队的同志,千辛万苦地穿过了法西斯的防线,把急件带到了这里,他一定要亲手将它交给戈尔兹将军才行啊。”

“把这两个人带出去。”安德烈·马蒂并不理会戈麦斯,继续用温和的口气对押着他们的警卫说道。人,如果非得被消灭的话,他怜悯他们。但是,戈尔兹的事情却让他感到压抑。居然会是戈尔兹啊,他想。他必须要马上将戈尔兹与法西斯勾结的情况报告给伐洛夫。不。那倒不如直接把这份急件给到戈尔兹本人的手里,那时倒要看看他会是一副怎么样的表情。对,他就准备这么干了。假如戈尔兹是那些人中的一员的话,伐洛夫又怎么能值得他信任呢?不行。这件事情必须得要谨慎处理。

这时候,安德烈斯转过身来,看着戈麦斯说:“营长同志,你的意思是说他不准备让咱们去给戈尔兹将军送急件了吗?”这位游击队员简直无法相信这件事。

“是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戈麦斯说。

“他妈的,狗娘养的畜生!”安德烈斯说,“这个疯子!”

“对,说得没错!”戈麦斯气愤地说,“他疯了!你这个疯子!你给我听好了,你这个老疯子!”他朝着手握红蓝铅笔,正俯身趴在桌上看地图的安德烈·马蒂喊叫道,“你这个发了疯的杀人凶手,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带他们出去,”安德烈·马蒂对警卫说,“这两个人都犯了重罪,被刺激地神经错乱了。”

警卫班长很熟悉他所说的这句话,他以前常常听到。

“你这个发了疯的杀人犯!”戈麦斯仍旧在大骂着。

“狗娘养的杂种,”安德烈斯也骂道,“老疯子!”

安德烈斯被眼前这个人的愚蠢与多疑激怒了。如果他是个疯子,就应该把这个疯子从这件屋子里拖出去。应该把那封给戈尔兹将军的急件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来。真应该让这狗娘养的老疯子去见鬼!安德烈斯素来沉着冷静,有着一副好脾气,但是现在,他那骨子里的西班牙人的刚烈性子被这个老疯子逼上来了。只消再过一会儿,他的这种激动、愤怒的情绪,就会让他失去理智。

当警卫们把戈麦斯和安德烈斯带出房间的时候,安德烈·马蒂正看着地图,非常哀伤地摇了摇头。警卫班长和他的队员听到这两个人骂了他,感到很高兴,但是总体来说,这次的演出并没有令他们感到满意。他们曾经见过比这次精彩得多的场面。安德烈·马蒂对那两个人的谩骂毫不在乎。到最后,骂他的人可真够多的。但是作为人,他们总会得到他的垂怜。他时常这样对自己说。留存在他心中的真实想法已经很少了,但这却是其中之一。

他坐在桌子前,八撇胡上面的双眼注视着地图,注视着这张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明白的地图,注视着那些被精心描画出来,就像是蜘蛛网般盘根错节、从中央向周围伸展开的棕色的等高线。他可以根本不同的等高线看出哪里是高地、哪里是山谷,但是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理解过,为什么一定要选中这块高地、为什么一定要选中这个山谷。但是,政治委员制度却给了他一个以国际纵队政治首脑的身份加入到总参谋部中的机会,他可以在那些标有号码的地图上,或是描画着棕色细线的某处指指点点。当他看到周围有一片代表着密林的翠绿颜色,或是画有一条条和蜿蜒而过的河流平行的公路时,他就可以指着那里,大言不惭地说:“看!这儿!就是这儿!这儿就是防线的薄弱之处。”

高尔和考匹克都是有野心的政客,他们总是同意他的看法。但是结果却是怎样的呢?那些从来都没有看过那张地图、对于那块山地的编号也只不过是听说过而已的士兵,他们在离开基地后被运送到了指定的地方,开始挖掘壕沟,之后,他们会沿着所挖壕沟的纵深而丢了性命,又或者,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士兵被那些偷偷架在橄榄树丛中机枪挡在半山腰上,进退维谷,再或者,他们在其他的阵地上爬上了山头,但在那上面,他们的处境也并不比先前好到哪里去。然而,当安德烈·马蒂在戈尔兹所辖的总部地图前指指戳戳的时候,这个光头上带着一道疤痕的白脸将军便会咬紧牙关,在心中暗想:在你把你那灰色的手指放在我的等高地图上之前,我就要先把你毙了,安德烈·马蒂。你对你一无所知的事情指手画脚,有多少人为此丧命,看在因你而你的这些人的份儿上,你快点儿见鬼去吧!之前,别人用你的名字给拖拉机厂、村子和生产合作社命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人是个碰都不要去碰的怪物,真是见鬼!你快滚到其他的地方去怀疑、去告诫、去指责、去干涉、去屠杀吧,你爱滚到哪里就滚到哪里去吧,但是不要来搅合我的总部。

但是,戈尔兹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他只是身体向后,靠在了座椅靠背上,并不去注视那个正弯着腰的胖男人,他只是想离他那肥胖的灰色手指、那双灰色的眼睛、那撮灰色的八撇胡以及那臭烘烘的嘴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戈尔兹对他说:“是的,马蒂同志,我了解你所持有的观点了。但是你的观点并不能说动我,况且我也不会同意。如果你乐意那么做的话,你完全可以想办法对我上告。是的,就像你说过的那样,你可以把这个问题当做一切党内问题来对待。但是你听清楚了,我不同意!”

就是这样。安德烈·马蒂此时正坐在桌边仔细研究着摊开在他面前的那张地图,未加灯罩的电灯,将刺眼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脑袋上,他将头上那顶比实际尺寸更为宽大的卡其色贝雷帽拉到了额头处,以便让眼睛不被灯光直射,他参考着一份油印的进攻计划,在那张地图上缓慢地、仔细地、费力地寻找着,就好像是一位参谋学院的青年军官正在冥思苦想地解着一道难题。他正身在战争中啊。他正在心中指挥着千军万马,他相信,正是因为这样,使他具有了干涉这一切的权利。因此,他正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地图,衣服口袋里装着罗伯特·乔丹写给戈尔兹的加急情报。而此时,戈麦斯和安德烈斯被带到了警卫室中、罗伯特·乔丹正匍匐在桥那边高地的松林中。

如果安德烈·马蒂不干涉戈麦斯和安德烈斯,而让他们继续往目的地进发的话,安德烈斯这次任务是否会带来不同的结果,也是未可知的。因为在前线,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权力取消这次的进攻计划。机器已经运转起来了,而且已经运转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现时是无法让它立即停止的。但凡是军事行动,且不论规模的大小、程度的深浅,都具有足够大的惯性。但是,在克服了这惯性、展开行动后,想要再阻止它,其中的难度就和启动它时不分上下了。

但是在这天晚上,这个将头上的卡其色贝雷帽拉到额头处的老人,仍旧坚持坐在桌边看着摊开在他面前的地图。这时候,他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俄国记者卡可夫和另外两个俄国人。走在卡可夫身后的这两个俄国人都在便装外面穿着皮外套,头上戴着便帽。警卫班长很不情愿地将安德烈·马蒂办公室的房间门关了起来。卡可夫是他费了半天劲才好不容易联系上的第一位负责人。

“马蒂同志,”卡可夫说,他那含混不清的语气中既带着礼貌,又带着蔑视,与此同时,他牵动脸上的肌肉,勉强对安德烈·马蒂笑了笑。

马蒂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他并不喜欢面前这个卡可夫,但是这个人却是《真理报》派到这里来的,他可以直接和斯大林说上话,是西班牙当时的三大重要人物之一。

“卡可夫同志。”安德烈·马蒂说。

“你是在准备部署进攻计划吗?”卡可夫一边用傲慢的语气用他说着,一边朝桌上的那份地图点了点头。

“我在研究……” 安德烈·马蒂说。

“进攻是由你来指挥,还是由戈尔兹来指挥?”卡可夫非常狡黠地说。

“我的身份不过是个政委而已,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安德烈·马蒂对他说。

“不,哦不,马蒂同志,”卡可夫说,“你真是太谦虚啦。事实上你是位将军,不是吗?你有自己专用的地图以及专用的高倍度军用望远镜,而且,你以前不还是位海军上将吗,马蒂同志?”

“不,是二炮手。” 安德烈·马蒂说。他在撒谎。在那次起义中,他只不过是一个文书军士而已。但是在现在,他总把自己当做是曾经的二炮手。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位一等文书军士呢,”卡可夫有意这么说,“我有时会把事情弄错,但是你知道的,这也是记者的特点之一。”

那两个与卡可夫同道而来的俄国人并没有加入到他们的对对谈之中。这两个人此时正站在安德烈·马蒂的近旁、越过他的肩膀看着那张地图,并且时不时的用俄语交谈几句。卡可夫和安德烈·马蒂一直在用法语交流。

“《真理报》上的报道,最好还是不要将事实弄错为好。” 安德烈·马蒂对卡可夫说。他瓮声瓮气地说着话,以便使自己再度鼓起勇气。这个卡可夫总是会让他感到泄气。法语中的“泄气”是dégonfler,安德烈·马蒂已经有很多次都被卡可夫弄得心神难安、小心翼翼。卡可夫每次一开口对他说话,安德烈·马蒂就会忘记自己是法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的成员之一,具有着举重若轻的政治地位。他也总是会忘记自己是别人不敢随意触碰的大人物。但是,这个卡可夫却总是时不时地要来“触碰”他一下。这时,卡可夫对安德烈·马蒂说:“通常,我在向《真理报》发稿前,总是会把事实核实清楚的。所以,我发出的报道都有很高的准确度。那么,请问,马蒂同志,你是否听说了有一支在塞哥维亚附近活动的游击队,从那里给戈尔兹将军带来了一封急件?那里有一位美国同志,名叫罗伯特·乔丹,这时我们应该收到他的消息了。我听说在法西斯阵线的后方要准备开始一场进攻行动。这位乔丹同志这时候一定已经派人来给戈尔兹将军送情报了。”

“美国人?”安德烈·马蒂问道。他听那个自称是游击队员的人说,在那里的是个英国人,原来如此啊,原来是他弄错了。但是,那两个蠢蛋到底为什么要找他谈论这件事呢?

“是的,”卡可夫鄙夷地看着安德烈·马蒂,“一位很年轻的美国同志,他的政治觉悟虽然不高,但是非常善于跟西班牙人民打交道,他有一段完全值得夸耀的打游击的经历。现在把他派人送来的那份急件给我吧,马蒂同志。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了。”

“急件?什么急件?” 安德烈·马蒂明知故问。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说得蠢极了,但是他怎么能立即就承认自己的错误呢?他说出这样的蠢话,只不过是将丢脸的时刻稍稍推迟了几秒钟而已。

“年轻的乔丹同志派人送给戈尔兹将军的急件,它不正放在你的衣服口袋里吗?”卡可夫咬牙切齿地说道。

安德烈·马蒂将那份急件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摆在了桌面上。他直视着卡可夫的眼睛。好吧,那就这样吧。他承认自己再一次的失败了,但是眼下,他对此种情形毫无办法,可他仍旧不愿意遭受羞辱。

“还有张通行证吧,马蒂同志。”卡可夫不动声色地说。

安德烈·马蒂又将通行证拿了出来,和那封急件放在了一起。

“班长同志!”卡可夫朝着门外用西班牙语大声喊了一声。

警卫班长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立刻朝安德烈·马蒂的脸上看去,而安德烈·马蒂则像是一头被猎狗困住了的老野猪似的瞪了他一眼。警卫班长看到,安德烈·马蒂并不显得畏惧与屈辱,但是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怒色。是的,安德烈·马蒂感到无比的愤怒,他只是陷入了暂时的困境而已,他知道这些像猎狗一眼的党派人员永远不可能将他制服。

“把这些东西交到警卫室的那两位同志手中,然后告诉他们该怎么去往戈尔兹将军的司令部,”卡可夫拿起了桌子上的急件和通行证,把它们递给了警卫班长,“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了。”

安德烈·马蒂看着警卫班长走出了房间,之后他又看向了卡可夫。

“马蒂同志,”卡可夫对他说,“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到底是碰得还是碰不得。”

安德烈·马蒂紧盯着卡可夫,一句话都不说。

“你不要试图去找那位班长的麻烦,马蒂同志,”卡可夫紧接着说,“这件事情跟班长同志毫不相干。我去警卫室的时候看到了那两位同志,他们对我讲了这件事。”卡可夫在这里向安德烈·马蒂隐瞒了真相,事实上刚才是警卫班长向他谈及此事的。“我时常希望人们都能来找我谈谈。”卡可夫相信自己爱接触普通人会给自己带来好处,热心帮助别人会给人留下有人情味的好影响。这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

“我在苏联的时候,阿塞拜疆的城镇里发生了不公正的事情,于是人们就通过《真理报》给我来信。你知道这件事吗?他们在信上说,‘卡可夫同志能够帮助我们。’”

安德烈·马蒂用充满愤怒和厌恶的眼神看着卡可夫。这时,他在心里想着,是卡可夫让他丢了脸。好吧,卡可夫,既然是这样的你,即便你有很大的权利,你也要多加谨慎才好。

“虽然事情是不同的,”卡可夫接着说,“但是其中的道理一样。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到底是碰得,还是碰不得,马蒂同志。我还很想知道,那家以你的名字命名的拖拉机厂,是否可以更改厂名。”

安德烈·马蒂不再看他,转过身去看地图。

“那位年轻的乔丹同志急件上写了些什么?”卡可夫问道。

“不知道,我没看。” 安德烈·马蒂对他说,“不要再打扰我了,我要工作,卡可夫同志。”

“好的,”卡可夫说,“那你就继续研究你的军事工作吧。”

他从安德烈·马蒂的办公室里走了出去,来到了警卫室中。这时,戈麦斯和安德烈斯已经离开了。于是,卡可夫站在警卫室的门口,遥望着远处的公路,他在灰色的晨曦中看到了高山的山巅。我们必须快点儿到山上去,他心想。时间已经快到了。

戈麦斯载着安德烈斯再次行驶在了公路上。这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安德烈斯紧抓着位于他身前的座位,戈麦斯驾驶着摩托车在薄薄的晨雾中曲折蜿蜒地行进在上山的公路上,安德烈斯感觉到摩托车在加速,可是没一会儿,摩托车因为打滑而停住了,他们不得不在一段似乎看不到尽头的下坡路上扶着车站着。在他们左边的树林中,停着几辆给松枝伪装起来的坦克。安德烈斯看到在这附近的树林中驻扎了不少的军队,有人扛着长担架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在公路右侧的树荫下,停放着三辆参谋部用车,也被松枝伪装着。

戈麦斯推着摩托车走向了其中的一辆参谋部用车,他把摩托车靠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后,就和正背靠松树、守着汽车坐着的司机说起了话。

“我带你们去那里,”那位司机听完了戈麦斯的讲述后,对他们说,“把你们的摩托车藏好,用松枝盖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地上的一堆已经被砍好的松枝。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正照耀在松枝上,这个名叫维森特的司机带着戈麦斯和安德烈斯走过了公路的对面,在一片松林中爬上一截山坡,然后又走向了一个地下掩体。在那地下掩体的顶部有些电话线正从这里直通长满了树木的山坡上方。维森特让戈麦斯和安德烈斯站在掩体的入口住,自己拿着那封急件走了进去。安德烈斯看着眼前这座掩体的构造,深感钦佩。它在山坡上只有一个洞口,周围完全没有松松散散的泥土。当他站在入口处向里观瞧时,发现掩体有很深的内里,人们在里面可以任意行走,即使是走在用粗大木料搭建而成的洞顶下方时,也不必低头猫腰。

只用了不多的一会儿,维森特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

“戈尔兹将军正在山上部署进攻的事情,”他说,“我把急件给了参谋长。他签收了。拿着,这是回函。”

维森特和被参谋长签收过的信封交给了戈麦斯,戈麦斯又把它递给了安德烈斯。安德烈斯看了一眼那信封后,就很谨慎地把它装在了衬衫的口袋里。

“签收它的参谋长叫什么名字?”安德烈斯问。

“杜瓦尔。”维森特说。

“这就好,”安德烈斯说,“英国人跟我说可以把急件交给三个人,里面有这个名字。”

“我们要等消息吗?”戈麦斯问安德烈斯。

“最好等等。但是在桥被炸了之后,我要去哪里找英国人和那些兄弟,大概连天主都不知道。”

“我和你们一起等将军回来,”维森特说,“我去那些咖啡过来。你们一定已经很饿了。”

“看这些了不起的坦克。”戈麦斯说。

在他们的近旁,有一辆辆的被涂成泥土色的坦克,每辆坦克的上面都被松枝覆盖着,而在履带下面的松针上,都留着两行印记很深的车辙,这让他们看出了这些坦克是沿着上面路线从公路上到达这里的。在覆盖着坦克的松枝下,露出了车身上口径为45毫米的炮筒。有很多穿着皮外套、戴着头盔的坦克驾驶员和他们各自的炮手们更靠着松树干坐在地上,还有一些人在随意躺着睡觉。

“这些都是后备坦克,”维森特说,“这里的军队也全部都是后备军。那些先遣部队都在上面。”

“有这么多的人啊。”安德烈斯说。

“可不是嘛,”维森特说,“这可是整整一个师的人员配备呢。”

掩体里,杜瓦尔正用左手拿着罗伯特·乔丹写的情况,他急急地看了一眼手表后,第四次低下头去看这份情报,他每看一次,就觉得腋下在渗着汗水,冰凉的汗水顺着他的身体两侧一直流到了腰际。他用右手拿着话筒,对电话的那边说:“给我接塞哥维亚阵地。什么?他已经走了?那就接阿维拉阵地。”

杜瓦尔不停地打着电话,但是毫无用处。他已经跟两个旅部通了好几次电话了,都没有找到戈尔兹。戈尔兹到山上检查完了进攻部署后,此时正走在去一个观察岗哨的路上。杜瓦尔也给那个观察岗哨打了电话,但是戈尔兹并不在那儿。

“给我接第一机队。”杜瓦尔再次对着电话说。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决定要担负起全部的责任,是的,他要负责来停止这次的进攻计划。最好还是停止进攻,他心想。敌人已经做足了应战准备,在这种情况下,你让他们去搞一次突然袭击,这无异于是在谋杀自己的同志。你一定不能这么干。不能,一定不能这么干!你这就是在谋杀!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干!如果那些人要毙了他,那可以啊,来吧。他要直接给飞机场打电话来取消轰炸计划。但是,如果这一次的进攻只不过是一场常见的牵制攻势呢?如果只是要我们把这些部队和装备都撤走呢?如果这些就是此次进攻的真正动机呢?在你执行命令的时候,他们是说什么也不会告诉你这只是为了牵制攻势的行动的。

“不要再接第一机队了,”杜瓦尔对着电话里的接线员说,“接第六十九旅观察岗哨。”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第一阵的飞机轰鸣的声音。

也是在这时,观察岗哨的电话被接通了。

“是的。”戈尔兹冷静地对着电话说。

此时,戈尔兹正背靠沙袋坐着,他的双脚撑在一块岩石上,嘴里叼着烟卷,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仰头看着天上的飞机。他看到那些的三三编队的楔形飞机群,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它们轰鸣着从远处的山脊之上飞了过来。他仰望着机群,它们在阳光中显得那么美丽、明亮。他看到阳光照射在螺旋桨上时,形成了一个发亮的光圈。

“是的,”戈尔兹对着电话说,他说的是法语,因为他正在和杜瓦尔通话,“还是这样,是的,和以前一样,完了。你说的对,很遗憾。是的。情报收到的实在是太晚了,这太不像样了。”

他仰望着正在飞过来的飞机群,眼神中充满了自豪。这时,他看到了机翼上的那颗红星标志。他注视着飞机,看到它们持续地、平稳地,轰鸣着向更远的地方飞去。这就是现在的情况,戈尔兹心想。这些都是我们的飞机。它们被装入板条箱内,搭乘着船从黑海穿越马尔马拉海峡,再穿过达达尼尔海峡和地中海,最终被运送到了这里。我们那些在阿里坎特的人倍感珍惜地把它们卸下船,装备、试飞,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这就是它们,此时正在引擎转动的轰鸣声中,美丽地翱翔在天际,V字形梯队严整以待,它们正排着队前往那些对面的山脊,它们要去轰炸,它们轰隆隆地飞去,再轰隆隆地飞回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得以顺利通过。

戈尔兹很清楚地知道,飞机飞过的目的地时,炸弹就像会接踵而下,就好像事跃起的海豚再回到海里似的,那么有力、迅疾。在这之后,山顶上的泥土会无情崩裂,那里会在漫天飞扬的尘土和因爆炸而升腾起的迷雾中消失不见。这时候,坦克会不间断地从两个侧面爬上山坡,跟在它们后面的将是两个旅的兵力。如果突袭成功,大量的士兵可以在坦克的掩护下源源不断地冲上山坡再继续往前,中途,他们会停下来干掉那些残留下来的法西斯分子,然后继续靠在坦克的力量,大开其火,好好地干上一场、机智地干上一场、酣畅淋漓地干上一场。与此同时,后续的坦克带着进攻部队开了过来,他们不断地向前推进,翻过山脊,向下俯冲。如果没有人提前和敌人沆瀣一气,如果大家都尽到自己的职责本分,战斗的情况会是这般模样。

那里一共有两道山脊,派出了坦克兵团打头阵,之后是他手下那两个精良的旅从树林中出发,这时候,飞机也按时飞过来了。他必须要部署的每一个方面,他已经全部按照计划部署完毕了。

但是,当他此时仰望着那些从他的头顶上飞过的飞机时,他心中却难受得翻江倒海,因为他刚刚从杜瓦尔打来的电话中得知了乔丹派人送来的急件中的内容,那两道山脊上已经没有敌人了,他们会后撤,然后躲避在下面狭长的壕沟中避免被弹片击伤,或者,他们会躲避在密林中,等到飞机飞过去之后,就带着机枪、各种自动武器,以及乔丹在急件中所提到的那些由公路上运送过去的反坦克炮,再次返回山脊上。这样的结果必然会和之前的那许多次一样,糟糕透顶。可是能怎么办呢?此时飞机以及按照计划,丝毫不差地飞过来了。戈尔兹仰头看着天空中的飞机,在电话中用法语说道:“不。已经没有办法了。是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是的。无法考虑了。只能这样了。”

戈尔兹带着既严肃又自豪的表情仰头注视着天上的飞机。他知道原先最有可能出现的是什么样的情况,也知道现在即将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当想到原先最有可能出现的那些情况时,他的心中被骄傲和自豪的情绪填得满满的,他相信那一切美好的设想在原先都是能够变为现实的,但事实上却已经无法办到了。于是,他用法语对电话中的杜瓦尔说:“好吧,我们好歹也算是尽过力啦。”说完这句话,他就挂断了电话。

但是,杜瓦尔并没有听到戈尔兹的这最后一句话。他拿着已经断了线的电话,坐在桌边,耳边满是飞机飞过时的巨大轰鸣声。这时,他心想,听听这些飞机的声音吧,好好听听吧,或许这一次能够把他们全都炸了,或许可以把该炸的全部都炸了,一个不留地炸了,或许我们可以创造奇迹,或许他真的可以得到他一直想要得到的那些后备军力量,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次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或许他们可以大获成功。那么,去吧,飞吧,干下去吧。此时,飞机无比巨大的轰鸣声已经让他注意不到自己正在思考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