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伯特·乔丹躺在睡袋中的时候,当他为炸桥做着计划的时候,当他和玛丽亚在一起的时候,安德烈斯这边的情况进展地十分缓慢。起先,他以一个体格健壮并且熟悉地形的年轻乡下人的脚程赶着夜路,他穿过田野、翻过山坡、越过了法西斯分子布置的防线,最后来到了共和国的防线。但是,自打进入了共和国的防线后,所有的进程就都慢了下来。
按理说,只要他出示了罗伯特·乔丹给他的那份加盖着军事情报部公章的急件和通行证后,就可以被批准用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往目的地。但是,他在一开始就遇到了前沿阵地上那个疑心重的像猫头鹰似的连长。
安德烈斯跟着那位连长一起来到了营部,这里的营长在运动开始之前是位理发师。这位姓戈麦斯的营长在听了安德烈斯对自己任务的解说后热情十足。他大骂着愚蠢的连长,连连拍着安德烈斯地后背,并热情地请他喝了一杯不那么地道的白兰地。戈麦斯对他说,自己原先是一位理发师,那时就一直想着能够参加游击队。在这之后,戈麦斯叫醒了他的副官,把营部的指挥权暂时交给了副官,他又派出了勤务兵去叫醒了摩托车司机。等到他的摩托车司机被找来后,戈麦斯又决定要亲自驾驶着摩托车将安德烈斯送去旅部,以便帮安德烈斯更快地完成任务。摩托车疾驰在满是弹坑的山路上,路的两边都栽着高大挺拔的树木,安德烈斯伸出双手,紧紧地抓着他身子前面的坐垫。摩托车一路颠簸着,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车前灯照在树木上,他看到了道路两旁的树身上有很多被子弹和炸弹的弹片刮坏和炸裂的地方,那些都是在运动开始后的第一个夏季作战时留下的痕迹。摩托车拐进了一个位于山谷间的小镇子,镇上房屋的屋顶几乎都被炸坏了,旅部就设在这个小镇子上。戈麦斯在一所屋子前猛地刹住了车,就好像自己驾驶着的是一辆在铺满煤渣的跑道上飞驰的赛车似的。门岗处那睡眼惺忪的卫兵看到他后,立即立正站好,戈麦斯一把推开了他,带着安德烈斯走进了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的墙上挂满了地图,有一个戴着绿色护目镜鸭舌帽的军官正昏昏欲睡的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台的台面上摆着一盏台灯、两部电话以及一份《工人世界报》。
这时,那个戴着鸭舌帽的军官抬起头看了看戈麦斯,问道:“你来干什么?你不知道可以打电话吗?”
“我要见中校,现在。”戈麦斯说。
“中校正在睡觉,”那个军官说,“你还在一英里外时,我就看到了你摩托车的灯光了。你是想当炮灰了吗?”
“快去把中校叫醒,”戈麦斯说,“我这有件非常要紧的事情。”
“我说过了,中校在睡觉。”那个军官说,“你身后的是那个,是哪里来的土匪?”他朝安德烈斯努了努嘴,问戈麦斯。
“什么土匪不土匪的,这位是火线那边的游击队员,他带来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急件要送给戈尔兹将军,戈尔兹将军指挥的进攻在黎明时分就要在纳瓦塞拉达再过去些的地方打响了,而你看看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戈麦斯既激动又着急地说着,“看在天主的份儿上,赶快去把中校叫起来。”
军官用他那双眼睑松垂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戈麦斯。“真是疯子,”军官说,“我没听说过什么进攻,也不知道什么戈尔兹将军,你快点带着这个运动员返回到你的营部去吧。”
“听我说,快去把中校叫醒。”戈麦斯在说这话时,安德烈斯看到了他绷紧了嘴边的肌肉。
“回你的营部去操你自己个儿吧。”被绿色赛璐珞冒烟遮住前额的军官没精打采地说着,之后,他就把头转向了一边。
这时,戈麦斯猛地从自己的枪套中拔出了那把口径为九毫米的沉重的星牌手枪,用枪口顶着军官的肩膀。“快去叫中校,你这狗娘养的法西斯。”戈麦斯大声对他说,“去叫醒他,不然我就要了你的狗命。”
“喂喂,我说,你冷静一点,”那个军官说,“你们这些剃头匠可真爱发火。”
就着台灯的灯光,安德烈斯看到了戈麦斯的脸都被气得变了形,但是他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语气坚定地对那军官又说了一遍:“快去叫醒他。”
“勤务兵!”那个军官用不以为然地慵懒声音喊了一声。
门口出现了一个士兵,他向屋内的人敬了一个礼之后,就转身出去了。
“中校正和他的未婚妻在一起,”那个军官一边说着,一边翻起了报纸,“我想,他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在这场战争中,就是像你这样的家伙总是在妨碍着大家赢得胜利。”戈麦斯义愤填膺地对着那个参谋说道。
那个军官并不理会他,只是在自顾自地翻着报纸,然后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这份报纸可真够古怪的了。”
“那你怎么不去看看《辩论报》呢?那才是你们的刊物。”戈麦斯对他说。安德烈斯知道,在运动开始之前,《辩论报》是在马德里出版的一份天主教保守党派的报纸。
“我说,戈麦斯,你别忘了我是你的上级军官,要是由我写一份关于你的报告,可也够你受的了,”那个军官说着,连看都不看戈麦斯一眼,“我可不看什么《辩论报》,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是的,你不看《辩论报》,你看的是《阿贝赛报》,”戈麦斯对他说,“军队里就是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才会腐败,正是你们这样的职业军人。但是我知道,这种情况是会变化的。我们虽然被愚昧无知和热爱嘲讽的这两种人困扰着,但是,对于前一种人,我们可以教育他们,对于后一种人,我们就要消灭他们。”
“你想说的是‘清洗’吧,”那个军官仍旧头都不抬地说,“这报上说,你那伙了不起的俄国人又被清洗了一番。在现在这个时代,就连泻盐也比不上他们清洗的劲头。”
“不管是清洗,还是其他的什么词儿,”戈麦斯激动地说,“什么词儿都好,只要是能把你这样的家伙从队伍里清除出去就行。”
“清除,”那个军官用一种傲慢的语气说着,同时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是一个没有西班牙语味儿的新词。”
“那就改成枪毙吧,”戈麦斯说,“这回够地道了吗?这回你能听懂了吗?”
“懂,当然懂了,伙计。但是,你倒是小点儿声说啊。这阵子在这个旅参谋部中睡袋的,除了中校之外,还有很多人呐。你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真让我心烦。就因为这个,我才会坚持自己刮脸的,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和你们这些剃头匠打交道。”
戈麦斯看了一眼安德烈斯,朝着他摇了摇头。愤怒和憎恨在他的眼眶中激起了泪花,但是他努力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水,他要把这愤怒和憎恨的合成物留到将来的某一时刻。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在他担任营长的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已经忍住了不少的眼泪。
正在这时,中校穿着睡衣,来到了房间里。戈麦斯看到他后,非常僵硬地立正,向中校敬了一个军礼。
米兰达中校个头儿不高,面色灰色,他的一生都在军界打拼。先前,当他在摩洛哥得消化不良症的时候,发现身在马德里的妻子背叛了他,等他发觉无法和妻子离婚时,便以共和党人的身份加入了内战,那时,他的身份就已经是中校了。他只有一个理想,那就是在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才能保持着中校的军衔。他始终出色地履行着自己保卫这片山区的职责,每次当山区遭到攻击的时候,他都不会坐以待毙,他很希望能够单独留在这片山区。大概是因为在战争期间,吃肉的次数被迫减少了,曾困扰他多年的消化不良症已不治自愈,他感觉身体状况比以前健康了许多。他在旅部储存了许多的小苏打,每到晚上,便喝些威士忌,现如今,他那位二十三岁的情妇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这一点使她和那些从去年七月份就开始参加民兵的姑娘们一样。这时,米兰达中校走进了房间,对戈麦斯点了点头,当做回礼,并且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旅部来啦,戈麦斯?”米兰达中校说完,就转过身对着写字台边的那个军官,也就是他的作战参谋说,“佩贝,给我拿支烟来。”
戈麦斯把安德烈斯的通行证和那份需要交给戈尔兹将军的急件递给了中校。米兰达迅速地看了一眼通行证后,就微笑着看向安德烈斯,并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又十分急切地读起了那份急件。他摸了摸资料上面的印记,又伸出食指检验了一下真伪,然后将通行证和那份急件交还给了安德烈斯。
“山里的条件艰苦吗?”米兰达中校问安德烈斯。
“不酷,我的中校。”安德里斯回答道。
“你知道能在什么最近的地点找到戈尔兹将军的参谋部吗?有人跟你说过这个吗?”中校问道。
“我知道的,在纳瓦塞拉达,我的中校,”安德烈斯说,“英国人跟我说,这个地方在靠近纳瓦塞拉达的东面,师参谋部应该在火线的后面。”
“英国人?”米兰达中校问道。
“是的,我的中校。这个英国人和我们在一起,是个爆破手。”
米兰达中校点了点头。这只是在这次战争中另一个无法解释的不寻常现象罢了。“这个英国人和我们在一起,是个爆破手。”是的,这个名叫安德烈斯的游击队员就是这么说的。米兰达中校心想。
“戈麦斯,还是你骑着摩托车送这位同志过去吧。”中校说完,又对他的参谋说:“佩贝,给他们开一张去戈尔兹将军的师参谋部的通行证,一定要够分量,我会在上面签字。”略微停顿了一下后,中校再次对那个戴着绿色鸭舌帽的军官说:“用打字机,佩贝,参考他的详细资料。”说完这句话后,米兰达中校示意安德烈斯将手中的通行证递给那个军官。“加盖两个公章,佩贝。”之后,米兰达中校转过身,看着戈麦斯说:“今晚,你们不得不需要一些极具分量的通行证件,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在发动进攻之前,必须要非常谨慎才行。我会尽我所能,让这证件有足够的分量。”
“想吃点儿或者喝点儿什么吗,这位同志?”米兰达中校十分和蔼地对安德烈斯说。
“不了,我的中校,十分感谢,”安德烈斯说,“我不饿。之前我在戈麦斯的指挥所里,喝了些白兰地酒,再喝下去我就要晕倒了。”
“你这一路上,看到我的防线对面有什么军事活动吗?”米兰达中校问安德烈斯。
“什么情况都没有,我的中校。一切都是老样子。都是老样子。”
“在塞尔赛迪利亚,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大概在三个月之前。”米兰达中校问安德烈斯。
“是的,我们见过,我的中校。”
“嗯,我也这么觉得。”米兰达中校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安德烈斯的肩膀,“那个时候,你和安塞尔莫那个老头子在一起。他还好吗?”
“他很好,我的中校。”安德烈斯说。
“很好,我很高兴。”米兰达中校说。
这个时候,那个名叫佩贝的军官将打印好的证件递给了米兰达中校,他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之后,在上面签了名。“你们现在就走,要快!”他对戈麦斯和安德烈斯说。“开摩托车时要多加谨慎,”他又看着戈麦斯说,“把车灯打亮些,只是单独的一辆摩托车不会惹来上面麻烦的,但是你们还是要谨慎行事。到师参谋部后,替我向戈尔兹将军带个好。我们曾在佩格里诺斯战役后见过面。”米拉达中校分别与戈麦斯和安德烈斯握了握手。“把证件放在衬衫里面,扣紧纽扣,”米兰达中校再次嘱咐道,“摩托车上的风很大。”
当戈麦斯和安德烈斯走出房间后,米兰达中校走到了食品柜前,拿出了酒瓶和酒杯,他在酒杯中斟了些威士忌,又拿起墙边地上的一把瓦壶,在威士忌里兑了些清水。之后,他拿着酒杯,小口小口地缓慢喝着酒。他走到了墙上挂着的那张大地图前,思考着在纳瓦塞拉达以北地区发动进攻的各种可能。
“值得庆幸的是,执行这次任务的人是戈尔兹,而不是我。”米兰达中校在看了一阵子地图之后,对坐在写字台后面的军官说。军官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于是米兰达中校便转过身看了看他,只见这位军官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脑袋放在交叉的双臂上。米兰达中校走到了桌子边,把桌面上的两部电话机拉了过来,分别把它们摆在了距离军官很近的、他的脑袋的两侧。之后,他又走到了食品柜前,再次给自己倒了些兑了清水的威士忌,然后回到了地图前。
戈麦斯伸直双臂,正在驾驶着摩托车,安德烈斯紧紧地抓着车上的座位,低下头顶着迎面而来的风。摩托车迅疾地行进在乡间的公路上,车前灯将黑夜劈成了两半。安德烈斯看到路面两旁那又高又大的白杨树显得轮廓分明,只有在摩托车向下行驶、穿过小河边的迷雾时,眼前的一切才显得模糊不清,但是等到路面再次升高时,它们又显得清晰了起来。当戈麦斯驾驶着摩托车来到前面的一处交叉路口时,在车前灯的照射下,他们看到,有一列显得灰乎乎的空卡车,正从山上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