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的大殿中,驹凤让下人给小伤和玉瑶看茶:“九原处于苦寒之地,这几两鲜茶实际是无庸的佳品,二位慢饮。”
在他们喝茶的时候,驹凤讲述了自己当初坠马的始末。
驹凤的父亲,即老城主有一个善妒的妻子,所以,城主子嗣不旺。他那本就为数不多的子嗣里,成器的只有驹凤一人。
无庸城与九原城的战争旷日持久,城主年岁已高,不堪旧疾折磨,便让驹凤代为管理九原城。
然而,驹凤代理朝政时年岁尚小,九原城内暗流涌动,想取驹凤而代之的不在少数。
驹凤叹道:“如果司空曙还在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处境。”
无庸战神司空曙名动九原。论安邦定国,驹凤与司空曙不相伯仲,但行军打仗,他自愧弗如。他又忍不住笑道:“倘或他还在,我九原城或许等不到迎来转机的机会。”
反对驹凤继位的老臣,大多是九钦的附庸。
九钦骁勇善战,又是正统贵族,但新法规定城主之位父死子继,没有子嗣,才能兄终弟及。起初,两人还能维持表面和平,直到一场胜仗后,九钦率军回城。大军在城外驻扎,夜里醉饮,有九钦军扰民滋事。九钦只抽了闹事的部下三十鞭子,驹凤觉得不妥,召见九钦,当着他的面,将骚扰民女、寻衅滋事的几名士兵当众处斩。
驹凤坚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从严治军,方能养出有素质,纪律的军队。
可这惹怒了九钦,也让九钦军心生不满。
自此后,驹凤与九钦的不和被搬到了台面上。
秋狩时节,九原多冰雪,唯有城郊偏南一隅有水源,草木丰茂,藏着无数珍奇异兽,堪称天然的狩猎场。
九钦便趁此机会,买通养马官,给驹凤的爱驹下药,致使驹凤在狩猎时不慎坠马,受了重伤。
得知莫啸出发前往无庸寻横公鱼,九钦又千方百计寻找驹凤下落,企图杀死他。可老城主宁死不说出驹凤肉身藏匿地点,九钦一计不成,便安排了个傀儡做城主,打算等莫啸归来,连横公鱼和驹凤一并杀害。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九钦最终还是计败事发,锒铛入狱。
玉瑶对他的故事并不感兴趣,懒洋洋地抿着茶,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
她知道了,小伤这次把她带到九原,完全是忽悠她。
她之前只顾着生气、失望,静下心想,又好奇小伤的真实目的。
如果小伤的计划是帮莫啸救驹凤,完全没有必要牵扯她。
好奇,不代表她原谅他的背叛。
金代同见的城主是假的,过阵子,驹凤应当会亲自接见这位无庸城的来使,玉瑶还有机会杀死金代同,把脏水泼向九原城。
至于这两日,驹凤除了忙着交接政务,还要寻找老城主下落。
倘或老城主身故,驹凤将举行大葬仪式,用九钦和傀儡城主的人头祭奠,随后才举行登基仪式。
玉瑶和小伤作为上宾,讨一个来去自由的待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喝完茶,下人突然来报,莫啸感知到了老城主的下落。
驹凤神色紧张:“在哪儿?”
“在府内废弃的冰窖中。”
驹凤匆匆赶去,玉瑶正好想看热闹,跟着去了。
小伤不得不随行。
九原城的冬日漫长,也有较热的时候。为了保存食物,城主府内挖了不少冰窖。九钦大抵是为了保存尸身,以模仿老城主制作人皮面具,便把他的尸体抛在冰窖内。
驹凤赶到时,四周已有侍卫驻守。
莫啸屏住呼吸,拦住了还要往里走的驹凤,劝告道:“少主,请留步。这里不干净,您身体还虚弱,不宜进去。”
“无妨。冰窖中的东西,不会有问题。”
驹凤执意进去,吩咐侍卫揭开蒙着尸体的布。
果然,里面有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因为长时间饱受折磨,老城主变得身形消瘦,面孔扭曲。他想起了幼年时牙牙学语,少年时努力学习骑射,希望得到父亲夸奖的情景,站在那里,不禁双眼通红。许久,他才哆嗦着手,又把布盖上。
“少主节哀。”莫啸难掩悲伤。
“我知道。”
驹凤在此前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眼下要做的,不过是彻底接受。
九原的王不能沉溺在悲伤中,父亲一定不希望他如此。
他还要背起复兴九原的重担。
驹凤沉默良久,喑哑道:“来人,殓了吧。”
玉瑶站在小伤身边,一时不能理解,众人脸色为何如此阴沉。尤其是小伤,明明死的是和他不相干的人,他为何会露出悲悯之色。
她的淡漠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老城主的父亲曾经下令不援助横公鱼族,任由横公鱼在无庸城被大肆屠戮。老城主死了也是应该。
玉瑶只是可惜,他不是自己亲手杀的。
驹凤将老城主的灵停在宝安寺,为了粉饰太平,只对外宣布老城主病故。他顺应民意,不日将继任城主之位。随后,他下令严刑逼供九钦及其同党,务必抽丝剥茧彻查九钦,给九钦治最重的罪。
玉瑶也未闲着。之前用来炼“面纱”这味奇药的原料已经用完,她只得设法制作一张形如驹凤的人皮面具。
陷阱已经给金代同布置好了,只等面具完成,便可把对方引到她布置的杀阵内。
为了避免小伤发现,她还特意让驹凤给她安排了间单独的客房,躲小伤躲得远远的。
小伤几次找她,都被她拒之门外,直到这日,驹凤又召见两人,说要论功行赏。
玉瑶才进大殿,便自动与小伤隔开三尺距离。
驹凤淡笑,让他们坐下。
“横公鱼族产自九原城,数百年前,被我的先辈作为献礼送到无庸,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总算回到此地。我本以为你们会因过去的误会怀恨在心,没想到你们不计前嫌,救了我,也救了九原城。”
这顶高帽,玉瑶并不愿戴。
灭族之恨,被逐之苦,三言两语无法抹除。
小伤替她回道:“少主客气了。能够让九原城因此避免一场灾祸,免遭生灵涂炭,横公鱼族义不容辞。”
“哧。”玉瑶突兀地笑了下,发现大家都看向自己,念着如今寄人篱下,势单力薄,便假装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鼻子有点痒。”
顿了顿,玉瑶忍不住追问:“少主,您说过去我族和九原城之间有些误会,究竟是什么误会?”
“我的祖父素来和善,对异族子民爱护有加。我也受了他的影响,才有心和无庸城止干戈。我一直不理解,当初横公鱼族族长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回九原城求援,为何他会严词拒绝。但九钦让人设计伪装我父亲一事,让我有了头绪。”
“你的意思是,当初下令逐我横公鱼族的人,不是你祖父?”玉瑶霍然起身。
她的父亲因失望而自裁,她在仇恨中沉浸多年,如何能相信,她听到的消息是错的。
一定是驹凤在狡辩。
驹凤道:“若我有意推脱,此刻杀了你们便是,何必多事。实际上,祖父晚年性情乖戾,和我认识的他大相径庭,经由父亲一事,我不得不怀疑,有人曾伪装他拒绝了横公鱼族长的求援。”
“不过是你的揣测罢了!”玉瑶下意识地反驳,“你的祖父犯下重罪,做孙子的就这么着急为他洗白?”
“看来玉掌柜并没有一笑泯恩仇。多说无益,我只有句话想问你,彼时我九原城正与无庸城休战,周围又无强敌环伺,为何不救?若救了,何至于我受重伤时,还要派莫天师千里迢迢去寻鱼?”
玉瑶被他问住。横公鱼血的效用,民间之人不知,王室中人一清二楚,并死守这样的秘密。于是民间只知横公鱼为瑞兽,却不知其为何是瑞兽。没有哪个城主会做赔本生意,细算的话,当时救援横公鱼族,并不是赔本生意,甚至是举手之劳。
而伪装城主,企图破坏两城邦交的事,玉瑶也在谋划。
驹凤又道:“玉掌柜,你与其将怒火撒在我身上,不如想想那个伪装我祖父拒绝驰援横公鱼族的人,到底安的是什么祸心。”
玉瑶心如乱麻,倘或他所言为真,她便是入了敌人圈套而不自知的傻瓜。
可破坏横公鱼族与九原城王室的关系,又有什么好处?
谁在暗中策划这一切?
“玉掌柜。”小伤唤了她一声。
玉瑶顿时定住。
小伤看着她,道:“驹凤少主诚心与我族示好,何不趁此机会,将我族迁回九原城?”
“这才是你带我来九原城的目的吗?让我听到这些,然后劝我迁回九原城?”玉瑶如醍醐灌顶,忽然明了。
小伤并不否认:“我只希望,掌柜和横公鱼族能回到自己的家园,光明正大地活着。”
“有什么要紧,大家一起下地狱好了!”玉瑶忽地急火攻心,脸颊涨得通红,“你,驹凤,都没有无罪的证据!”
有的人在地狱里生存久了,忽然看到地上的人递来一缕光,也会怀疑他别有用心。玉瑶便是如此。
她坚信小伤背叛她,欺骗她,而不是为她好。
这让她无比后悔,当初为什么救他。
最好让他在河水中腐烂。
太可笑了,一条横公鱼为了人类,背叛整个横公鱼族,还劝她相信人类,让她把族人迁回九原城。
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新的阴谋?
他们已经熟悉了阴暗的生存之道,绝不会因为人类三言两语,踏进新的牢笼。
玉瑶张牙舞爪,拒人千里的态度让气氛一时紧张。
驹凤不禁出言宽慰:“或许玉掌柜初到九原,还无法适应,不妨再休息些日子,到处走走看看,相信你会喜欢这里。”
他打住话题,又让侍者呈上特色小食。
玉瑶早腻味了,也不需驹凤论功行赏,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