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瑶酩酊大醉,再睁眼时,周遭天光大亮。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摸酒瓶,朦胧间,看到了小伤的影子。
她以为他又要和她争执,却听他道:“莫啸请我们过去。”
玉瑶揉了揉眉心:“去哪儿?”
“占星阁。”
玉瑶狐疑起身。城主与九钦给她和小伤下药,软禁他们的谜团,莫啸还未给个说法,她是该见他。
至于金代同……玉瑶蹙眉,金代同一时半会儿不会返回凉川,她有的是机会下手。
玉瑶和小伤到占星阁时,城主与九钦竟也在阁中。莫啸一袭灰白格广袖宽袍,玉簪松松将一半的发绾在脑后,见到他们,展颜一笑。
“这几日休息可好?”莫啸问。
玉瑶不知自己醉了这么久,细问才知有三四天了。小伤对此一直无所表示,似乎已经忘了两人的不快。她面色不善:“今儿怎么了,这么大阵仗?”
莫啸笑笑:“有个秘密,也是时候告诉玉掌柜了。”
他前日夜里便寻到宝象楼,没想到玉瑶醉得不省人事。他只得与小伤先行商榷对策。
他取了支笔,在龟壳上画了道符,右手指尖凌空一画,一簇幽蓝的火焰升腾,沿着龟背灼烧,须臾,龟壳裂开,图案与他所绘完全吻合。
这是大吉之兆,莫啸面色晴朗,把龟壳交给仆从,道:“掌柜不是问我因何孤身前往无庸城?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难题?”
玉瑶环顾四周,包括小伤,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今日要做什么,她却如云山雾绕,迷迷糊糊。
莫啸没有着急作答,只示意众人随他来。
三年前九原城少主驹凤不慎坠马,身受重伤,玄宗门宗主一直用秘法保护他的肉身,将他藏在占星阁的密室中,以防有人加害于他。
除了宗主,唯有莫啸和城主知道驹凤的藏身之处。可莫啸发现,眼前的城主根本不知道驹凤在哪儿,身体也不似表现的那样弱。
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接受,城主已经不是他认识的城主的现实。
他不能乐观地认为,这一切与九钦毫无关系。
九钦应该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驹凤的下落。毁了驹凤,九钦便没了对手,是城主第一顺位继承者。以他的判断,九钦应当没有从真城主的口中得到驹凤的藏身之处,只能等莫啸回城,然后趁他用横公鱼血救活驹凤的时候,找到驹凤,杀死驹凤。
占星阁外的侍卫,早就被九钦调换过。只是狐狸的尾巴不到最后时刻,不会露出来。纵使是险局,莫啸也不得不利用驹凤引对方入局。
玉瑶迫切地想知道莫啸在打什么哑谜,可四周人声寂寂,她不好开口。
小伤神色淡然,也不向她解释。
莫啸修心的密室中藏着个神龛,转动神像,墙边的一扇门忽然缓缓打开,露出一条通道。
九钦难掩惊讶,他找了很久,没想到玄宗竟然把人藏在他眼皮底下。
救活驹凤仿若举行神圣的仪式,由两名莫啸亲传的玄宗弟子在前引路,随后是莫啸、城主、九钦、小伤和玉瑶,以及护卫队。
长长的阶梯两侧都是一人高的纯金灯盏,几近延伸到虚无。
护卫队每隔两级台阶,便停下两人驻守,一直到一扇有神兽浮雕的青铜门前,最后两名护卫停在门的两侧。
玄宗弟子启动机关,青铜门缓缓开启。
玉瑶环顾四周,屋顶、墙壁上镶嵌着形如月亮的宝石,绘着她无法看懂,甚至看起来很诡异的图案。宝石照亮了密室,密室中间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有一个用布盖着的人。
九钦面露喜色,正打算上前掀开布,莫啸忙阻止他:“万万不可,桌上刻着符咒,可以定格所躺之人的时间,若是贸然破坏它的力量,少主的肉身便会腐烂。”
九钦阴笑道:“久不见驹凤,我这做叔叔的一时唐突了。”
他垂下手退到莫啸身后。
莫啸神色淡漠,让侍者呈上银瓶与针。
他与小伤约定,到九原后,小伤献出自己的血救活驹凤,驹凤出面和小伤缔结九原与无庸的和平盟约。
看着他走向小伤,玉瑶越发怪异:“莫啸,你究竟想做什么?”
“事到如今,掌柜也应该清楚,我到无庸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寻你们横公鱼族,用你族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血液,救活少主驹凤。”
横公鱼族和九原王室之间有着血海深仇,她杀驹凤还来不及,哪愿救助?
玉瑶冷冷地道:“所以,做向导也是你的伪装?难怪城主当初要软禁我和小伤,原来是怕我们逃跑。”
莫啸否认:“软禁你们可不是我所为。何况,你的同伴不反对我这么做。”
玉瑶诧异回眸:“小伤,你……”
“没错,我不反对。”小伤道,“掌柜,复仇是一片苦海,回头才是彼岸。你应当学会放下。”
“不可能放!”玉瑶激动地道,“小伤,如果你今天支持他,就别怪我跟你翻脸无情!”
他们已爆发过一次争吵,玉瑶尚未原谅他,他竟然愈发过分。
小伤却无比固执:“掌柜再厌恶我,我也要这么做。”
他取过莫啸手中银针,刺向自己的拇指。
九钦忽然道:“来人,给我抓住这两条横公鱼!”
他的目的便是找到驹凤,怎可能任由小伤救活驹凤。目的已经达到,他再不必藏着掖着。两名侍卫上前,抓住小伤和玉瑶。
玉瑶愤懑地挣扎:“你这杂毛,快放开我!”
“放不放可由不得你。”九钦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自己的外袍,小人得志地吐了口长气。
莫啸盯着他,刻意问:“九钦大人,这是何意?”
“何意?莫天师,你还太年轻,不知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进密室后,我便差人把守密室内外,如今你们都是我瓮中之鳖,插翅难飞,倘若你服软,承认我为下任城主,我可以放过你。”
莫啸转而盯着无所表示的城主,还没开口,对方竟然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原本獐头鼠目的脸。
“城主”不睬莫啸,唯唯诺诺站到了九钦身侧。
玉瑶更是惊骇:“原来你竟是个替身!”
“你们无庸城不是流传着一句古话——兵不厌诈。”九钦神清气爽,“没想到吧,莫天师,在你离开九原城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莫啸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情景,攥紧了拳头,声音低沉:“你把城主怎么样了?”
“他死活不肯告诉我驹凤的下落,我这个做弟弟的,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九钦轻飘飘地道,“如果你执迷不悟,也会是这个下场。”
密室内没有外人,即便莫啸死了,也死无对证。
玄宗上下只要不是傻子,都该知道此刻支持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两名弟子严肃地挡在莫啸面前,莫啸却示意他们后退。
莫啸无奈地道:“已经到这个地步,我还能做什么?少主就在你面前。”
九钦哈哈大笑:“我喜欢你的识时务。”
他疾步走向驹凤,迫不及待地揭开那张蒙着驹凤的白布。
白布内忽然飘出一股奇异的香气,令他倍感晕眩,一时动弹不得。
“莫天师,你……”九钦大惊失色,回头,密室四周竟飞出箭矢,将绑缚小伤与玉瑶的护卫射成了刺猬。
莫啸脸色骤冷:“杀城主,还想杀少主,老东西,你就不怕遭报应?”
他话音刚落,躺在长桌上的人猛然跃起,原来他不是驹凤,而是莫啸的护卫庖禄。
九钦意识到自己中计,愤懑地喊道:“来人!给我抓住他们!”
想象中的援兵未至,密室大门却“砰”的一声关闭了。九钦和冒牌城主冲到门前,怎么推都推不开。
九钦既惊又怒:“身为九原天师,竟然勾结外来妖物。莫啸,你好大的胆子!”
“弑君篡位,赶尽杀绝的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莫啸冷笑,“城主的仇,我会向你加倍讨回来!庖禄!”
庖禄会意,跃上前一拳打得九钦脸歪嘴斜,仍不过瘾,又补了一拳,然后一屁股坐在九钦脸上。
冒牌城主头皮发麻,慌乱地找青铜门的门闩。庖禄吹了个口哨,两名玄宗弟子一人一条麻绳,将冒牌城主五花大绑。随后,九钦也被吊了起来。两人的嘴也被绳子压着,呜呜地说不了完整的话。
莫啸迈步走向九钦,捏住他的嘴,狂笑了几声:“进了我的占星阁,还以为一切尽在你手?”
占星阁密室的摆件暗合五行八卦,莫啸只需要按动机关,密室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杀阵,将瓮中之人统统杀掉。别说三千护卫,就算上万雄兵,也无法从此地全身而退。且此密室一间套一间,若一间密室的机关不能杀死敌人,便可引敌人入第二间,乃至第三间……
九钦被他掐得脸颊生疼,浑身也被勒出红印,汗水淋漓。可即便他连声求饶,莫啸亦无动于衷。九钦杀了城主,如何折磨都不为过。
玉瑶知此密室机关重重后,再不敢轻举妄动。
她忽然发现,眼前的莫啸格外陌生。也许他从前对她嬉皮笑脸,不过是因为她于九原城无害。他的脾气再好,也是九原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玄宗天师,有智慧有傲骨,亦有手段有狠戾。
更让她绝望的是,小伤什么都知道,却联合莫啸欺瞒她。
小伤并不值得她信赖。
玉瑶懒得看莫啸审判九钦,问:“既然真的少主不在此间,又在何处?”
“掌柜的问题问得好。”莫啸这才松开了**九钦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不知掌柜有没有发现,需要人操纵的机关并无人操纵,便能自己发射箭矢?”
“我可没有眼观六路的本事。”
“无妨,”莫啸笑笑,“小伤可以告诉你。”
他觉察到小伤和玉瑶之间的隔阂,主动让小伤开口。
“早在前夜,我和莫啸来过此处,见了驹凤少主。掌柜当时尚在醉酒。”
“尚在醉酒……呵,这就是你先斩后奏的理由?所以方才在暗中操控机关的人,是驹凤?”玉瑶语气淡漠,失落多于生气。
她以为自己很了解小伤,现在才知道,她大错特错。
仔细想想,这个男人从何而来,经历过什么,心底在想什么,她一概不知。
如今他的背叛比任何人背叛她,都让她伤心。
小伤亦不忍看她,道:“是的。”
他才说完,墙边一道暗门开启,一个身着带披膊的暗纹雪色长袍,戴凤头冠,面容英俊气度潇洒的青年走了出来。
不难猜测,他就是大难不死的九原城少主驹凤。
莫啸向他行礼,他也还莫啸一个礼,道:“此番多亏莫天师筹谋,又得你们横公鱼族鼎力相助,我才向死而生。”
他对着小伤说,至于玉瑶,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
玉瑶不屑地别过视线。
她的轻慢没让驹凤不悦,他越过几人,走到九钦面前。
“可惜了叔叔,当年围猎,你未能害死我,以后,你也没有机会了。”他平静地拔出一把长刀,刀面映出九钦的眼睛。
九钦满面惊恐,口中呜呜,人随着麻绳飘来**去。
刀霍然划过,刺破了九钦的脸,同时砍断了勒住他嘴巴的绳子。他如蒙大赦:“你不能杀我!我是你亲叔叔,就算我有罪,你也不能亲自杀我!这于法不合,于礼不合。”
“你现在倒会讲礼法了。”驹凤出言嘲讽。
但他的刀停在九钦喉前半寸处,最终没有下杀手。
九钦说得不错,在礼法不全的时候,九原城对待罪大恶极之人,皆是动私刑杀死了事。可驹凤率先提议,定罪后量刑处置。只因他想还给大家一个全新的九原城,让所有人都被规矩约束,包括他自己。
“庖禄,把人押下去。”驹凤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