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寂,月亮倒映在水中央。河里偶然传来低低的兽吼声,河面浮现一圈一圈的涟漪。
莫啸用罢晚饭,便沿着城主府河岸,往占星阁的方向行去。他的表情自席间已不大好,才入阁,下人便走过来,对莫啸行礼道:“莫天师,水已备好,请您沐浴更衣。”
远行归家的旅人,总需要依靠沐浴洗去一身疲惫。莫啸宽衣入了浴室,对身后人道:“让我一个人在此静一静,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要过来。”
“是。”
他没入浴桶,水汽氤氲,不一会儿,便觉得精神松弛昏昏欲睡。
莫啸闭上眼睛,任由水汽漫过眉目,正养神之际,忽然听耳边一阵窸窣声,接着,有一柄团扇支起了他的下巴,一股香气袅袅而来。
“你不赖啊,表面上和我们一路插科打诨,还帮我们在城主面前说好话,背地里却不声不响地,连同你那老城主捅了我们一刀。”
莫啸霍然睁眼,便见到玉瑶那张美艳的脸。她的眉梢上扬,表情危险。
一时间大风起,帘幕翻涌,小伤的衣摆也隐约显现。
莫啸表情突变,捂着自己的上身,激动地道:“玉掌柜,你要找我说话,也挑个好地方吧!我还是个雏儿!”
他的惊悚来得真切,打乱了玉瑶的问话,玉瑶龇牙:“你想什么呢?”
她用团扇打了一下水面,忙起身背过脸:“快穿好衣服,别想趁机喊人,外面的人已经被我和小伤料理干净了。”
莫啸谨慎地抓了椸上的袍子套在身上,系好系带,脸皱得像核桃:“我的姑奶奶,你们大晚上的不睡觉,不打个招呼就来这儿吓人,到底要干什么?”
他并无喊人的打算,玉瑶转身,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问我们?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得不怀疑,莫啸在演戏。
莫啸摊手:“我以玄宗祖师爷的名誉起誓,我什么都不知道。”
玉瑶和小伤对视了一眼,道:“城主在宴席上给我和小伤下了药,随后把我们反锁在了客房内。如果不是我们留有一手,现在怕是已经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了。”
“竟有此事?”莫啸啧啧称奇。
玉瑶警惕地道:“别以为你唱红脸我们就会相信你,你千方百计骗我们到九原,究竟有何目的?”
“我都以祖师爷的名誉起誓,怎么敢骗人?”莫啸思索道,“不瞒你们说,我这次回来,也发现了件怪事——城主不能吃甜食,但今日宴席上,他却把葡萄奶酪冻吃干净了。”
莫啸的师父与城主情同亲兄弟,莫啸将城主视为叔叔,城主的脾气秉性,他最熟悉不过。但莫啸离开九原城一年多了,城主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变,也未尝不可能。
他不能仅凭一个小细节,就断定眼前的城主不是他认识的城主。
小伤联想到自己窥视到的另外一个小细节,问:“我曾听闻九原城全民皆兵,城主亦是行伍出身,为何身体如此消瘦?”
城主时不时咳嗽,说话时中气不足,短促无力。比之普通人,都显得体弱。
莫啸不禁笑道:“小伤,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这本是九原城的另外一个秘密,既然被你识破,我便不瞒你。城主身体底子亏空,如今仍在任上,不过是为了稳定大局。若是可以,他早该退位,颐养天年。”
本该顺位继承的驹凤横遭意外,若他也倒下,九原城当真无人可用。
“原来九原城就是只纸老虎,”玉瑶忽地嗤笑了声,“我以为司空曙横死后,无庸城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九原城也不遑多让。既然都快病死了,为什么不让你们的少主驹凤接任,非要攥着大权?”
玉瑶尚不知驹凤昏迷之事,小伤笑笑,不戳破她的无知。虽然到九原城后,她迟早会发现这个秘密。其实,他更想问问她对司空曙的评价,可又觉得问这个问题会冒昧。
思忖了一会儿,小伤道:“莫啸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如果我们被下药与莫啸无关,或许和城主,乃至席间故意刁难我们的九钦有关。莫啸,在你离开九原城之前,九钦是否对城主也如此不敬?”
“他素来如此。怎么?”
“素来如此……那城中可有他想取城主而代之的传闻?”
九原城的郡县制尚不完善,不少贵族异常排斥前人效仿无庸城定的规矩,尤其是城主之位的继承,凡是能者,拥有正统王室血脉者,都不太愿意遵守城主之位是父子世袭的新规矩,想自立称王。
莫啸笑道:“人之常情,不然他为何敢在城主面前给你们脸色看?”
“你倒是看得开。”小伤失笑,但莫啸非俗世中人,对权势无所执着,倒令他感到羡慕。
小伤道:“假如你的设想是对的,宴席上的城主另有其人,也许幕后的主使就是九钦,给我和掌柜下药的,也是九钦。”
莫啸的眉头紧紧皱起。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在他离开九原城这些年,九钦杀了城主,成为九原城的实际掌控者。
可……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要探究出真相。
莫啸按捺住自己的心绪,道:“你们是我的客人,不论九原城内风云如何变幻,我都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玉瑶冷笑:“倘若你要替我们讨个公道,不如现在我们一起到九钦那儿讨问明白,他为什么给我们下药。”
莫啸道:“九钦麾下十万精兵,有三万拱卫着凤都。若城主也被他毒害,城主府的禁卫应当也被他掉过包。正面对峙,不是万全之策。”
“你打算怎么办?”
莫啸思索再三,还是道:“我有个制衡九钦的筹码,但需要你们配合我。至于被下药一事,你们暂且回屋,明日我便给你们一个说法。”
“你怎么能保证,等我们回去后,你不会立刻联系九钦?”玉瑶始终无法信任莫啸。
小伤却道:“掌柜,怀疑也于事无补,何不信莫兄这一回?”
他很清楚,莫啸只需要取横公鱼的血救驹凤,即便困着他们,也不过为了取血。小伤并不担心他和玉瑶的安危,倒是想看看这城主府里藏着怎样诡谲的风云。
玉瑶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三番五次表示怀疑,不过是为了警告莫啸别耍花招。
她深深看了一眼莫啸,道:“莫啸,既然你赌咒发誓,我就再信你们九原人一次。明天傍晚之前,我要九钦亲自来和我赔礼道歉。”
莫啸为难地道:“我师父出关,他或可卖个面子。玉掌柜,您大人大量,要求低些,我保证你和小伤能平安见到金代同。”
“金代同”三个字,足以拿捏玉瑶。她抿了下唇,彻底不说话了。
离开占星阁,玉瑶才咕哝道:“小伤,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为何对他这么放心?万一他食言怎么办?”
小伤想,若她知道我以横公鱼的精血为筹码,和莫啸缔结了两城的和平盟约,她会生气吧?
若她知道她三番两次拿不到舍离珠,也是他在背后作梗,会更生气吧?
他什么都不能告诉她。
小伤只得道:“我并非信任他,而是信任我自己。”小伤停下脚步,看着玉瑶道,“掌柜,我相信无论我做什么决定,都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
他突然这么认真,让玉瑶无所适从。
满口的伶牙俐齿,都被他的真诚打败。
玉瑶不禁别过脸,耳根莫名泛红。
“罢了罢了,如你所言,事已至此,我便静观其变。”
小伤浅笑:“聊点开心的,掌柜,你猜猜,金代同一行现在到哪儿了?”
“对了,我们拖拖拉拉这么久,想必他们到凤都了吧!”玉瑶忽然紧张起来。
小伤信口胡诌:“嗯,金代同到了这里,应当会被安排宿在驿馆。掌柜,九原城的内斗与我们并不相干,不如回去想想,该怎么从金代同手里拿到舍离珠。”
玉瑶很是上道,果然把被下药的不快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