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飞度让下人备了酒菜，款待玉瑶和小伤。小伤不许玉瑶饮酒，她觉得特别没有意思，自己一个人回屋休息了。

三杯淡酒下了肚，小伤对李飞度道：“李将军，你可知道今天晚上天有异象？”

“什么异象？”

“你随我到楼上一观。”小伤说着，和李飞度上了阁楼。

李飞度家的阁楼可以爬到屋顶，于是下一瞬，玉瑶就见两个男人坐在屋脊上，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李将军行军这么多年，受过不少气吧？”小伤淡淡地问。

“不知你指的是……”

“我听闻李将军这次回来，是被昌黎城城主特召回来的。如今昌黎城太平无事，城主不想让你回边疆，也许是担心你拥兵自重。”

李飞度喝了一口酒。

不错，他除了行军打仗，什么都不关心。他不关心，不代表别人不关心。他们讨厌他中庸的立场，总是给他使绊子。

“我李家世代忠良，他们担心什么劲！莫说他们担心我反，就算城主把位子让给我，我也决不会要。我们李家祖训在此，我怎能辱没先祖？”

“将军的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过眼下我有一件事需要将军帮忙，望将军答应。”

“你说的可是关于石斛的事？他如今已经不信任我了，让我帮你，还不如让你说的那个莫啸去靠谱。”

“不。我想让将军借我十万精兵。”

李飞度皱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伤一双眼似寒潭深不见底，喝了一口酒，笑了笑：“你还记得吗？当年，谁曾在你被敌军伏击之后，率一百名士兵破敌军营寨将你救回？”

李飞度瞳孔震颤：“曙少主？”

他当然记得。当初司空曙戴银色鬼面具，单枪匹马取敌人首级，那等光辉事迹，现在还在军中流传。

李飞度这条命，也是司空曙所救。只是他听闻司空曙已经死于疾病，现任城主司空辉每年还煞有介事地祭奠这位胞弟。

李飞度盯着小伤的眼睛，不确定地道：“他还活着？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小伤道：“他即是我。”

李飞度起身，打量他。

人人都惋惜司空曙，曾经光辉灿烂的司空曙，怎么会是面前这个不起眼的药铺伙计？

可他细看小伤，对方总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他终于窥到小伤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贵气质来了。

小伤以拇指轻叩桌面，抬眸望他：“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是不是？当然，不是我死了，是有人巴不得我死了。”

他沦落至此，他的胞兄司空辉当记头功。

小伤自小天赋异禀，事事压司空辉一头。无庸城城主府有祖训，立长不立贤。立长子没有争议，但是否贤能，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祖训传到小伤父亲这一代，开始变成一纸空文。

盖因他父亲偏疼他这个天赋异禀的嫡子，让他父亲没想到的是，司空辉闻得此事，还满心恭喜小伤，乃至感激涕零：“我一直担心自己的德才不能胜任城主之位，如今父王决意将王位传于弟弟，我心底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小伤信了。

他多年戎马倥偬，性情直爽，而司空辉久居主城，对他向来和颜悦色，疼爱有加。他相信司空辉的恭喜是发自真心。那日，父亲宣他到内庭叙话，有意立他为少主，当天晚上司空辉便设宴为他庆贺。

他很高兴，应司空辉的要求多喝了两杯，后半夜，他忽然浑身发烫，双脚疼痛难忍，不得已呼喊司空辉的名字，司空辉见状却大叫妖怪，让护卫将他杀死。

后来他才知道，他喝了用横公鱼骨头熬制的汤，从人变成了妖物。

这自然都是司空辉的阴谋，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杀死小伤，而是让他绝望而清楚地意识到——他以后便成了人人喊打的横公鱼，就算侥幸得生，也不会有人让他做城主。

杀人不如诛心，司空辉对小伤所做的，又何止这一件。

司空辉将小伤驱逐出城，小伤的父亲司空凛不得已让司空辉继承了城主之位。此后，司空辉又派暗卫追杀小伤，逼得小伤退无可退，只能跳河，寻得一线生机。

在小伤昏迷期间，他软禁司空凛，又赐小伤生母毒酒，让小伤无家可归。

即便如此，他一天不见到小伤，一天难安。

这让小伤如何相信，司空辉是记忆中那个总是微笑的、满脸和气的兄长？

李飞度不知他曾经敬仰的少主竟有如此遭遇，气得差点把酒杯掐碎。

“少主！我现在就杀到无庸城，取了司空辉首级给你下酒！”

小伤笑了笑，阻止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着急于一时？如今司空辉羽翼丰满，想要撼动他的根基，须得小心筹谋。不知事到如今，你可愿借我十万精兵？”

李飞度道：“曙少主莫开玩笑了，你救过我的命，莫说十万，舍我李飞度这身剐，也要替少主报仇雪恨！”

小伤露出了笑意：“好，我敬你一杯。”

他只是浅抿，李飞度却是一口闷。

北风劲吹，玉瑶起身关窗，见那两个男人还在对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小伤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也想喝酒！

清晨，玉瑶苏醒时，已经不见小伤踪影。玉瑶向秦姣打听，秦姣只说小伤找莫啸去了。

还是同一家客栈，莫啸的风寒还没好，等小伤给他买好吃的。

小伤提着一只叫花鸡，敲了敲门。

莫啸“喀喀”两声，给小伤开了门。

小伤难得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莫啸只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十分不自在，警惕地问：“有事找我？”

“没有猜错的话，你现在身体已经大好了吧？”小伤问。

莫啸给他倒了一杯水，自己舔了舔唇：“好不好又怎么样？”

莫啸正为自己无法潜入石府的地牢而发愁。也不知道石斛的部下都是怎么训练出来的，一个比一个精明，像自己这样精明的人，竟然没有办法骗过他们。

小伤喝了一口水，把给莫啸准备的叫花鸡的牛皮纸揭开，撕下鸡腿肉放在小盘子里，推到莫啸面前。

小伤如此殷勤，莫啸不由怀疑：“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很简单，请你帮一个忙，带我和玉瑶进石府。”小伤开门见山。

“我就知道！”莫啸激动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和玉瑶来昌黎城不是为了散心，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先坐下，”小伤又喝了一小口水，才道，“我们来昌黎城不是为了散心，你又如何？你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哦？你都知道什么？”

“昌黎城最吸引你的，恐怕是这儿的人鱼传说吧？数年前，横公鱼一族流亡到昌黎城，被石斛大夫大肆剿杀。这些年，石斛大夫还在不遗余力地清剿横公鱼族。你哪儿也不去，偏偏入了石府，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

“一切只是你的揣测而已。”莫啸吃了块鸡腿肉转移小伤的注意力。

“不管我是不是揣测，但我可以保证，你带我们进府，我可以帮你分散石斛的注意力。到时候你想干什么，都轻而易举。”

既然是交易，莫啸便不藏着掖着了。

“这个嘛……聪明的不是石斛，而是他那些手下。只要觉察到一点不对劲，他们宁可错杀都不错放。”

“那天你说石府闹贼……所以，那贼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莫啸一怔，光顾着吃鸡肉，暴露了。

小伤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为什么找横公鱼，但我和玉瑶要做的事，关乎无庸城的命运。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把你做贼的事捅出去。”

“卑鄙！”莫啸忍不住道。

“无毒不丈夫。”小伤笑得像狐狸。

莫啸吃了一口鸡腿肉，想了想，道：“让我带你们进去也不是不可以，但话要说清楚。一，你们做的事怎么就关乎无庸城命运了，告诉我；二，你们能怎么帮我？”

“你可知石斛靠杀鱼的功劳成为上大夫之前，是很善良的。只是出于某些缘故，变成了现在疯癫健忘的样子。

“我们此番就是为了给他治病，找到他健忘的根源，让他找回从前善良的本性，对自己所作所为诚心悔过。你跟在他身边，他迟早会释放横公鱼。你若再想接触这些鱼，岂不容易？”

原来如此。

莫啸一连吃了两只鸡腿，又问：“石斛猎杀横公鱼，和无庸城的命运有什么关系？”

“石斛释放横公鱼与无庸城无关，但他体内藏着一颗关乎两城和大荒命运的神珠舍离珠。有人想集齐那些珠子唤醒修罗族战神铎罗，挑起两城的战火，我们必须在那人得逞之前把珠子取走。”

“竟有此事？”莫啸手里的鸡腿“咚”的一声掉在盘里。

关于铎罗的传说，莫啸也曾听说过。但没想到，真有人会不辞辛苦地寻找舍离珠。

“既然如此，这个忙我帮定了。”莫啸道。

时至今日，小伤与玉瑶都无从得知他来无庸城寻找横公鱼的目的，小伤好奇：“你也不想看到两城起冲突？”

莫啸暗暗思忖，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必要解释，除非小伤怀疑他寻找横公鱼，是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不希望两城起冲突。我初来昌黎城的时候，先去了一趟海边。大海很蓝，渔民和渔村生活平静纯朴。虽然我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我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倘若两城因为铎罗又陷入战火，这份平静就不复存在了。”

小伤意外，他还以为，莫啸作为九原城子民，对无庸城始终怀有敌意。

他这么说，小伤不禁想和他做兄弟。

“年轻的时候，我曾带兵清剿九原城敌军，俘虏了不少战俘。他们和我们无庸城的子民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那时我就在想，为什么两城要交战？”

“你……带兵？”莫啸惊诧。

小伤笑笑：“怎么，觉得我太瘦了，不像行伍之人？”

“你看看你自己，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不像将领。何况你如今也就二十出头，更年轻的时候，岂不是十几岁？那时候你还在长个，肯定不如现在。现在不像，以前更不像……”

“别看我瘦弱，我力气大得惊人。”小伤撸起袖子，“不然比一比？”

莫啸道：“比就比。”

掰手腕比赛，莫啸还没反应过来就输了，胳膊差点被掰折。然后，莫啸又试了三次，连输三局。莫啸不服：“你作弊！”

小伤道：“换一只手。”

莫啸又连输三局。

莫啸揉着发痛的手，龇牙咧嘴：“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的确算……怪物？我天赋异禀，八岁便能百步穿杨，十岁被称将帅之才，十三岁已经可以率领千骑精兵。”

“这么说，你是将门虎子，怎么会沦落到大梦药铺做长工的地步？难不成你老爹谋反，连累你成了钦犯？”

“也许吧。”小伤撕下一块鸡胸肉，回想往日荣光，以前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幸运儿，现在才觉得，他的运气早早因为天赋异禀被用光了。

小伤岔开话题，问：“我会行军打仗，就算离开了战场还有力气干活，而你只会玄学，如何在这世间立足？”

小伤又轻蔑道：“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从前必定非富即贵，是大家族里庸庸碌碌的寄生虫。”

“非也。我乃天选之子，百年难得一见的占星师，是我莫家绝对的骄傲！”莫啸道。

“是吗？”小伤有一种鱼儿上钩的感觉，忍不住戏谑道，“那就是了，无庸城或许有大家族的子弟研究玄术，可从来没有人以此为傲。而玄术最受推崇的地方，在九原。能让家族为你而光荣的，只有九原。你这个如假包换的九原人，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