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尤其是到了傍晚,龙舟竞渡,人声鼎沸。戏班子、杂耍班子轮番上阵,夜晚的彩灯把昌黎城照得亮如白昼。
石家人和秦家人兵分两路。石斛和父母在杂耍班班主的接应下,混入后台开始打扮。秦姣、秦峦和娘亲躲在后面堆放杂物的箱子里面,等着被运出城。
秦姣周围一片漆黑,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外面吵吵嚷嚷的,一直到后半夜,秦姣憋不住了,悄悄推开箱子。
箱子才露出了一道缝隙,秦姣就见杂耍班子的班主和石斛的父母在后台说话。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他们扭打了起来。突然,一把刀插进了石斛父亲的身体,石斛父亲倒下了。随后,那把刀又插入了石斛母亲的身体,石斛的母亲也倒下了。
秦姣瞪大了眼睛,不敢发出声音。
杂耍班班主把石斛的父母拖到一边,用破布盖住,便离开了。晚上的演出事务繁多杂乱,他一时间顾不上这里。
秦姣推开箱子,勉强从箱子里爬出来。她刚刚站直身体,就见原本躲在角落里的石斛出来了,站在那用破布盖住的两具尸体前面。
石斛盯着破布,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被人突然抽走了灵魂一样。
秦姣发出的动静让石斛转过头来,他突然跑到秦姣面前,抓住她的手便往外跑。
他的手滑腻腻的,像是出了很多汗。
秦姣后来回忆,这大约是因为,他当时很紧张。
他紧张不是因为第一次牵秦姣的手,而是他清楚地知道,杂耍班班主背叛了父母。
举报逃犯可以领一百两赏银,但帮助逃犯出城,一旦被发现,便是砍头的大罪。
班主是个俗人。
在官兵和班主进后台的时候,石斛和秦姣躲到了观看表演的人群中。
官兵将秦姣的娘亲搜了出来,那一瞬间,石斛捂住了秦姣的嘴。然后,他强行拽着秦姣往后退。
秦姣挣扎得很厉害,石斛便单手将她劈晕了。
石斛很清楚,秦姣受不了那样的刺激。可他呢,在秦姨行刑的刑场前,挪不开目光。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一幕残忍的场景。
等秦姣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昌黎城外的树林里。石斛、秦峦都在她身边。原来秦峦当时因为想解手溜出了箱子,也因为这样,他逃过一劫。
秦姣不解地问:“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石斛道:“后来我们又回去了。”
“回去,回到了箱子里?”
“不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石斛的声音淡淡的,秦姣注意到他的脸颊上有血迹,惊讶地问:“石斛,你的脸怎么了?”
石斛没有说话。
秦峦小声对秦姣道:“方才,他为父母报了仇。”
秦姣的心揪了一下。
石斛和秦峦随着杂耍班子出城,趁着班主在路边解手的空当,石斛在背后悄无声息地给了他一刀。
秦姣想到他父母的遭遇,不免为他伤心。当她想到娘亲的遭遇,心中更加悲伤了。她甚至不敢问秦峦,秦峦也没有说。
晚上,他们三个在密林之中夜宿。石斛生了一堆火,火上面烤着一只野兔。石斛一边烤,一边想,倘若以前和爹娘多说两句话就好了。
石斛又想,爹娘为什么要为秦家牺牲这么大?倘若没有他们,自己还是锦衣玉食的公子。
可石斛又理解他们,因为他也曾说过,就算是路边的乞丐濒死,他也会忍不住伸出援助之手。
只是,代价未免大了一些,结局未免残忍了一些。
“石斛,兔子肉烤焦了。”秦姣提醒他。
石斛如梦初醒,忙翻转兔身。
离开昌黎城后,石斛和他们兄妹二人不小心走散了。后来的许多年,等秦姣再见石斛,他的模样、性情和从前相比大相径庭。
听闻石斛落单以后,被一个美妇人捡到,美妇人觉得他干净俊俏,又特别懂事,就将他带回了家中,如儿子一般对待,供他读书识字。后来美妇人因病去世,他便继承了美妇人全部的遗产,自己也因为猎杀横公鱼有功,被擢升为大夫,财富加身,权势加身。
秦姣再见石斛,就是在他因猎杀横公鱼有功,做大夫的那一年。
那一年,秦姣刚刚断尾求生,化作人类的模样。
她听到石斛的名字,便想上门寻他,想问他,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秦姣已经不是当年的懵懂女童,她选择在石斛府邸附近的饭馆里做杂活,伺机接近石斛。
石斛喜欢吃府邸附近七宝斋制的点心,秦姣混入七宝斋,终于有一次,轮到她进石府送点心。
石府比她想象中守卫得更加森严。
据说,石府里面有一个地牢,关押着昌黎城的重犯,所以就算是私宅,每隔百米便配备了守卫。平时,还有两班十人队在府中巡逻。
秦姣从下人口中得知,石斛患有怪病,半夜总是会莫名其妙惊醒,睡眠极浅。
秦姣在点心里放了一张字条,上书“故人有约,酉时三刻十里亭见,请君独行”。
半夜,秦姣在十里亭附近等候,石斛果真一个人前来。
秦姣戴着兜帽,等了一会儿,确认他没有带护卫,才在他面前现身。
经年过去,两人容貌改换,莫说石斛认不出秦姣,就是秦姣也认不出石斛了。不过,石斛不认识她,却知道她是横公鱼。
那年昌黎城破,将军李飞度带兵收复失地,曾在战乱废墟之中找到一条横公鱼。她躲在罅隙里面,一条鱼尾在旱地里摆动,掀起无数尘土。如玉的容颜沾满尘土与血污,唯有那一双眼睛,还明亮如故。
石斛当时还不是一方大夫,他劝李飞度杀死秦姣,然而李飞度借故放走了秦姣。所以,当得知半夜约见他的故人是秦姣,他着实吃了一惊。
“大胆妖孽,竟敢妄称我的故人!”石斛拔出腰间长剑,攻击秦姣。
秦姣惊慌闪躲道:“石斛哥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我怎么不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我就让李飞度杀了你。谁知道他妇人之仁,将你放走!”石斛的剑势凌厉,没有一丝留手。
如果不是他演技逼真,便是他真的忘了。
他疯得根本不愿意听秦姣解释,秦姣不得已,只能趁着夜色逃跑。
这让石斛颇为懊恼,本想回去下令抓捕秦姣,但是几次提笔,总记不清楚秦姣的样子,只能作罢。
至此秦姣已然知晓,她没有办法和石斛平等对话。她又着实好奇石斛的变化。这些年来,她四处打探,才知道原来石斛得了失忆症。
石斛每天喝药,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在喝药之后,病症越发严重,且两极分化严重,有的事情他记得非常清楚,有的事情他全然忘记了。
如此颠三倒四的记忆,也让他做出许多啼笑皆非的事。
譬如他某天有意早起,要登门巴结上司,等他到了对方的府邸前,才想起来昨天和前天,他已经来过两次。
他送给各个州城长官的礼物,有的一连送了五六份,有的长官上任一年了,他还未打点过一次……
相对重要的事他都做得如此乱七八糟,更遑论平时吃饭穿衣的小事。
有时候他一天吃七八顿,有时候他明明很饿,又觉得自己已经吃过了。
他请大夫来把脉,问大夫自己吃过饭了怎么还饿,大夫只把他当神经病。
不管他请了多少名医,就是治不好他这颠三倒四的记忆。他没有办法,只能请管家安排他的日程,帮他处理日常起居相关事宜。
他本以为如此就能高枕无忧了,但五年前,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人告发管家偷盗、挪用公款,私自释放重犯,还以石斛的名义做了很多龌龊事,影响极其恶劣。这件事一度惊动了昌黎城城主,城主派人到石府调查石斛是否有精神病一事,吓得府中上下人等不敢吱声。
说来也怪,监察官员来了之后,石斛的表现极其正常,甚至可以用惊为天人来形容。
石斛不仅没有失忆,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和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监察官的生平事,连对方的饮食习惯都一清二楚。
石斛以厚礼赠之,伺候得监察官甚是满意,监察官回到城主府,对石斛极尽夸赞之能事,石斛才安然渡过此次危机。
至于石府管家,在当天晚上就被石斛装袋沉了湖。
据说,石斛处理完这一切之后,半夜连续惊醒三次,急得他翻箱倒柜找药吃,吃完之后,第二天他又变得颠三倒四,甚至还安排人去接待已经离开的监察官。
石斛的好友李飞度不忍看他因为精神病荒废前途,便主动给他介绍了一个可靠的“管家”——乔装打扮之后的秦姣。
石斛朋友极少,虽然因为李飞度私自放走横公鱼一事,与李飞度有了嫌隙,可两人毕竟曾是同窗,李飞度的为人,石斛还是信得过的,便让秦姣入了石府。
秦姣入府后才发现,石斛的病绝非伪装,甚至,他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吃了饭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他便忘了自己是不是吃过饭,对自己早上吃的东西完全没有记忆。有时候他会不记得周围人的名字,甚至忘记自己的身份。这种情况到了晚上才会好转,一旦他的状态有所恢复,他便会紧张地吃药……
在秦姣当管家的两个月后,石斛的病情得到缓解。那段时间,他吃药吃得格外勤快。
听闻海边有鲛人出没,石斛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出海捉鱼,石府就交给秦姣全权打理。
透过窗户,秦姣看到石斛在房间内佩戴护心镜。
秦姣想,千万不能让石斛出海。不管海边是不是藏着同族,只要石斛不出海,同族就能保全性命。
到了石斛吃药的时候了,秦姣故意换了一服安眠药,这样,石斛明天早上的记忆就会颠三倒四。她端着药进屋,恭敬地呈给石斛:“大人,您的药。”
“放那边吧。”石斛道。
“药是温的,大人不要放凉了。”秦姣轻声提醒。
石斛瞥了她一眼,端起碗一饮而尽:“这样可好?”
秦姣点点头:“属下并无他意,只是希望大人能按时服药,早日康复。”
“好。”石斛道,“秦管家有心了。”
他说着,忽然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为何会这么疲惫。他放下护心镜,准备更衣就寝。他见周围没什么伶俐的人,便对秦姣道:“秦管家,你过来为我更衣吧。”
“我?”秦姣愣了一下。
“有何不可?”石斛张开手臂,“都是男人,不必扭捏。”
秦姣缩着脑袋过去,给石斛脱了外套。
石斛忍不住道:“秦管家这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女人似的。”
“大人说笑了,也许是我来了石府以后,怕熏着大人,佩戴了香囊的缘故。”
“是吗?”石斛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