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越山海7(谭以牧 作品)(1 / 1)

大梦药铺 谭以牧 1634 字 1个月前

秦姣记得,在横公鱼灭族之灾前夕,九原城和无庸城两城仍在交战,民不聊生。

这场战争持续了很久,打到边境居民苦不堪言,横公鱼族成了灾民和无庸军的出气筒。

横公鱼族族长带领部分族人折返九原城求援,他们有的在半途被杀,有的因为条件艰苦患病去世,几经艰难,横公鱼族的幸存者终于越过山海,回到九原城,却得不到九原城城主的援助。

绝望之下,横公鱼族族长自毁元神,借着最后的力量护着余下的族人们跨越山海,艰难返回无庸城。族长崩逝,横公鱼族彻底寒了心,只能在无庸城辗转逃亡。

秦姣的娘亲也在奔逃的行列之中。那时她身怀六甲,快要生产,幸好有一户姓石的人家见她可怜,收留了她。

石家夫妇只有一个儿子名叫石斛,时年三岁半。石斛早慧,小小年纪就知道和父母一起照顾秦姣的娘亲,一直到秦娘平安生下龙凤胎。

石斛和秦姣兄妹自小就在一处玩耍,就像大哥一样照看他们。但石斛性格内向,和秦峦的脾气不对付,所以很多时候,石斛喜欢独自待着。

秦姣经常见他坐在河边沉思,好像有什么困扰,便时常想办法逗他开心。

秦姣喜欢游水,他在河边思考的时候,秦姣就在河里游泳。

“石斛哥哥,你每天都坐在这里,究竟在想什么?”

石斛一开始并不回答,后来被问多了,才勉强开口:“我在想去年三月十六日晚上未时左右,我打弹弓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只雀儿打了下来。它就这样死在我面前,如果不是因为我,它就不会死。”

“去年的事,你怎么今年还在烦恼?”秦姣满脑子疑惑,“况且,今年也要过去了。”

“可是我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它死不瞑目的样子。我该怎么办?”石斛真真切切为此苦恼。

秦姣道:“我们横公鱼族如果有族人死亡的话,大家都会念咒为它超度。你知道超度的意思吗?我听说鱼死后,得到超度就会入轮回道,这样它就可以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回到人世间。”

“果真有这样的咒语?你教我吧?”石斛欣喜道。

秦姣便一本正经地教他念咒语。

石斛念了之后,果然安心很多。第二天,他高兴地告诉秦姣,他昨晚上睡了个好觉。秦姣也替他开心,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过了两天,他又开始坐在河边沉思。秦姣百思不得其解,问:“石斛,你又怎么了?”

“我遇到了难题。”石斛道,“六个月前的戌时三刻,隔壁家的王小胖因为不理解夫子教的东西,过来和我讨论,我当时也给不出答案。但我昨天翻书的时候忽然找到了答案,这两天王小胖不在家,我很想告诉他。”

“六个月前?”秦姣忍不住道,“倘若是六个月前的事,王小胖一定不记得了,你根本不必为此烦恼。”

“不记得了?不应该呀,当时他愁眉苦脸的,一定为那个问题烦恼了很久。不行,我得赶紧告诉他。”

石斛匆匆走了,秦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石斛这个人很奇怪。

石斛等到王小胖的时候,王小胖果然对六个月前的事情印象全无。石斛非常疑惑:“当时你不是快被那个问题烦死了,为什么不记得了?”

“当时也许很烦,可毕竟过去了六个月……”更疑惑的是王小胖,“哪怕过去了三个月,或者两三天,甚至是一天,我就不再记得了。我要是天天记着这些,不得烦死呀!”

石斛微微一怔。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就像之前一样,他在河边又枯坐了几天。秦姣想,也许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世界的参差吧。

石斛以前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什么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事无大小,件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过目不忘,对他来说只是基本功。

这样的本事现在对他来说成了一个枷锁,他渴望忘记,然而总是记得。

秦姣见他小小年纪眉宇之间便写满了忧愁,也跟着他一起发愁。回家后,她问娘亲:“娘,倘若一个人因为记得太清楚而不快乐,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娘亲笑着道:“如果记得太清楚,就记开心的事。”

秦姣觉得这回答特别有学问,便原封不动地转告石斛。石斛犹如醍醐灌顶,高兴道:“秦姣,你真是我的救星。”

石斛的夸奖好像与别人的夸奖格外不一样,秦姣心里甜得像喝了蜂蜜。

无庸城和九原城的大战似乎没有波及秦姣兄妹,他们在石家过了一阵无忧无虑的日子。天真的秦姣甚至觉得,她是娘亲一个人生出来的。不过,她偶尔也会多想,为什么石斛有父亲,而她只有娘亲。

等她再年长几岁,便觉得石家院子里的湖水游得不够尽兴了。

“石斛,我们去外面玩吧?外面的水是不是比这里多多了?”午饭后,秦姣雀跃地问。

石斛摇头否认:“不,外面一点也不好玩。”

“我没有去过,我不相信!”秦姣固执道,“你就带我去吧,我每天待在家里,快要闷死了。”

秦姣半是撒娇半是生气,闹得石斛没办法,犹豫良久,他还是决定同秦姣外出。他为她换上了一条长裙遮住鱼尾,带着她从后门悄悄溜出了院子。

外面的景象让秦姣大吃一惊。街上几乎没有石斛平日里和她说的商贩,只有三两个低着头缩着脖子快步向前的行人,还有很多兵,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写满了“不想出门,忧愁苦闷”八个字。

石斛见她发愣,忙小声地道:“我知道在这附近有一条河,我们去河流的上游看看。”

秦姣稀里糊涂地跟着石斛,就这样走了很久。秦姣觉得自己的尾巴快被地面磨坏了,忍不住问:“还有多久?”

“快了。”石斛道。

石斛走在前面,秦姣走在后面。转角的时候,石斛忽然停了下来,秦姣没有一点防备,撞到了他身上。

秦姣往后摔倒,石斛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腰身:“没事吧?”

秦姣被撞得脑袋发晕,稀里糊涂了好一会儿,才弱弱道:“没事。”

她正想往前走,石斛忽然道:“前面的路封了,不如我们今天先回去,改天再出来。”

“还有别的路吗?我瞧这地方很开阔,就算不走大路也有小路吧?”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秦姣不想放弃。

“没有了,就一条路。过了这条街,前面还要上山,上山的路已经封了。”石斛斩钉截铁道,“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要不我们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也许能找到别的路。”

“没有路了!”石斛的态度突然发生了转变,秦姣很奇怪,平时石斛绝不会用如此生硬的口吻和她说话。

“你是不是在骗我?石斛,你为什么要骗我?”秦姣不解地问。

“我……”石斛话没说完,身后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像是凄厉嘶哑的求救声,在寂寂无人的树林边格外瘆人。

“有人喊救命,你听到了吗?”秦姣刚冲出去,就被所见的情景震慑了,呆滞了片刻。

石斛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捂着她的嘴:“别出声,别听,别看。”

太迟了。秦姣什么都看见了。她看见一把刀生生从中间斩断了自己同族人的尾巴,猩红的**流了一地,那些刽子手仍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秦姣的脑袋一片空白,就这样和石斛躲在小树林里,一直等到族人的呼救和惨叫声渐渐消失。

那群刽子手拖着战利品走了。

秦姣忍不住,跑到路边的沟渠边呕吐不止。太可怜了,她不能想象,倘若那些刽子手把刀横在自己的脖子前,她要用什么方式去面对。

回去的路上,秦姣反复念叨:“他们为什么要杀横公鱼?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们?”

石斛无法回答她。

秦姣学着石斛的样子,在湖边枯坐。她从那一天开始,也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

在秦姣的央求下,石斛不得不告诉她事情的原委。横公鱼族来自九原城,如今两城交战,九原城城主不想为横公鱼开城门,族人因此滞留在无庸城,被无庸城士兵当成了泄愤的对象。

“你的父亲,也在这次战乱里不幸被杀了。”石斛动了动唇,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安慰秦姣两句。

秦姣何其聪慧,早就从石斛的这句话联想到了她看到的士兵所做的事。她不能再想下去,她不想做父亲被腰斩拖走的噩梦,还总是忍不住哭起来。

石斛轻声地安慰她:“你别哭,我给你糖吃。”

秦姣还是哭,石斛又道:“你放心,你在石家很安全,永远都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我保护你。”

“真的?”秦姣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

石斛点点头,认真地回答她:“真的。”

他那么聪明,他可以保护秦姣。

那时秦姣单纯地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找到了依靠,但是她从未想过,石斛来保护她了,谁来保护石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