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知好歹啊！金代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是这个城池里最耳聪目明的人，他又是这个城主府里最耳聋眼瞎的人。

他现在清楚了，为什么玉瑶敢威胁他。

比起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只想让林栀像从前一样，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他要把这些年对她全部的亏欠，一一补回来。

可他的林栀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大夫说，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她这辈子就这样了，还望金少主看开点。

城主和金夫人也把金代同叫到了屋中谈话。

城主对林栀的遭遇颇为惋惜：“林栀变成这样，大家都始料不及，但我们需要面对现实。而且，金家未来的主母不能是个木头人。”

金夫人的态度更为决绝：“我原来就不让你娶林栀，她出身不好，还是个跛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福相。如今成了这样，可见真的是一个没福分消受的人。”

金代同冷冷看着他们。

他们想的根本不是林栀的安危，而是金家的荣光。难怪林栀嫁给他后总是谨小慎微。

他不说话，金夫人还以为他想通了，顺势道：“左右这些年你对林栀也不满意，不如续娶你的表妹吧。至于林栀，就让她移居别院静养，这样也不算亏待……”

“林栀现在还躺在**，你们就让我休了她？”金代同打断金夫人。

“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金夫人皱眉，“我这还不是为你考虑？她那样的身份门第，本就高攀了，何况现在还是这副鬼样子，还有什么能力替你操持家业？”

金代同攥紧拳头，拂袖而去。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太弱小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弱小，林栀也不需要仰人鼻息。

人人都嫌弃林栀跛脚，后来，连金代同也嫌弃林栀跛脚。可多年以前，明明是他因为顽劣遭人报复，林栀出面替他挡了一遭，才变成个跛脚。

他将她留在城主府，让她教丫鬟们插花，她其实不喜欢他，是他先撩拨她。

直到后来，她发现了他身怀舍离珠，能目极千里、耳闻千音的秘密。

金代同的脾气大得出奇，在他睡觉的时候，别人若是不小心发出一点响动，他就会大发雷霆。可他又和林青梧不同，会为她被人算计而鸣不平。

他的善良和暴戾杂糅在一起，显得十分矛盾。

这样割裂的他，让林栀好奇，也让她上了心。她心里知道，金代同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纨绔，相反，他只是听得过分清楚，看得过于清晰，常人不听不看的能力，反倒成了他的奢望。

很多时候，并不是金代同在保护林栀，机里是林栀在为他遮风挡雨。

他曾经很珍惜她，但命运作弄她难产血崩，他不得已借貘妖的力量，短暂挽留了她的性命，却把他们的感情，作践得面目全非。

金代同跑到别院，郁闷地砸玉器、砸瓷器。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无能的自己，他砸碎了天价的琉璃浮雕，砸碎了数以百计的翡翠玉石，砸碎了不知多少珍贵瓷器……

他狠狠地发泄着，为自己与林栀渐行渐远的一切愤懑着。

不知过去多久，金代同砸累了。停下来，转眼，又看到旁边“硕果仅存”的南红玛瑙松鼠抱树雕。

他盯着它，想，等他发泄完了，就该找玉瑶了。

他真恨，玉瑶明明可以阻止事情的发生，却作壁上观，等痛苦一点点吞噬他，再美其名曰和他做交易。

偏偏他如今无法抗拒。

他需要林栀好好地活下去，就像曾经和貘妖做交易那样，他向玉瑶妥协。

他抓起南红玛瑙雕，最后一次砸出去。玛瑙碎片迸溅，落在一双黑靴子旁边。

靴子的主人捡起了玛瑙碎片。

“怎么是你？”金代同皱起眉头。

那天晚上，他曾和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他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五官好似被匠人一刀一刀精心雕琢过，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沉静如清水盘里的黑耀石，仿佛蕴藏了深不可测的秘密。

这个男人，曾和玉瑶一样，幻化成了横公鱼的形态，化解了自己对玉瑶的致命一击。

小伤。

小伤把碎片放在桌上，看着满地的狼藉，摇了摇头道：“真是可惜了，这么多珍贵的古董。生个气而已，为什么要迁怒于它们？”

“我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你闯入我的别院意欲何为？”金代同问。

“其实我暗中观察你很多天了。”小伤道。

金代同自负道：“你若是暗中监视我，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说我在监视你，可并未说监视你的人一定是我。你只是没有发现，究竟是谁在我的授意下监视你。也许，是一个在街上吆喝的贩夫，也许，是在酒楼里为你唱曲的姑娘……”

“你只不过是小小药铺里的一个短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替你卖命？”金代同忽然觉得，事情有意思了。

小伤也没有藏着掖着，大方承认：“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意外，现在你应该尊称我一声司空城主。”

“司空城主……”金代同骤然瞪大眼，“你是……司空曙？”

司空曙，现任城主司空辉的弟弟，前任司空城主的嫡子。

小伤自称司空城主，却又不是司空辉。

那便是司空曙了。

金代同对他们的关系如数家珍。但是，司空辉声称司空曙因病去世了，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人是鬼？

小伤并不愿过多提及自己的身份，拂去旁边椅子上的瓷器碎片，坦然坐下来。

“很多人都猜测，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站出来回应他们。以前我不敢，现在我不能。”顿了顿，小伤又道，“你也很苦恼吧，为什么你偏偏是凉川城的二少，而不是未来的城主。你的父亲和母亲之所以娇纵你，也正是这个原因。你是陪他们安享晚年的好孩子，而不是一个能够掌控生杀大权的人。”

“那又如何？我对权势并无兴趣，不然我也不会经营古玩生意。”

“是啊，你没有兴趣。可你没有兴趣的后果是什么？你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们为你安排的婚事，做兄长手下赔笑的傀儡。你应该庆幸，你自小喜欢风流快活，没有给你的兄长带来什么困扰。不然，你怎么可能像现在一样高枕无忧？”

小伤的话彻底刺痛了金代同。他现在正面临着被父母逼婚的局面，他们要他抛弃一直陪伴着他的发妻，转而娶一个和他门当户对的女子。

而那女子，是破坏他婚姻的元凶。

她为了离间他们夫妻，送了他一只妖怪。

何况，林栀的脚是为他跛的，林栀的快乐是被他遗落的，他若真的续娶，与禽兽何异，又于心何忍？

金代同气道：“你若是来落井下石的就算了，爷现在没工夫搭理你！”

小伤语气仍旧淡然：“你知道，玉掌柜想和你做什么交易？”

“怎么，你替她来游说我？”金代同斜眼看他。

“不，我来截和这场交易。”小伤幽幽回视他，“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代价惨烈的坦途，一条荆棘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