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同踅回别院,昏昏睡了一觉。梦里,他又隐约看到一个白玉美人,悲戚地凝视他,被他摔碎的裂痕向外渗着血。
“你不要我了吗?”女人的声音丝丝缕缕,如烟如雾,轻飘飘的。
他张了张口,还未及说什么,那只洁白无瑕的手臂霎时缠绕过来……
醒时,金代同拍了拍额头,突然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睡觉,之前又去过哪里。他只记得,自己给林栀送了五十匹布,但时至现在,她一直没什么表示。
金代同想知道她是不是不再闹了,却又不好意思问。
晚上,他回家,想看看林栀这些天在干什么。他探头探脑,正要进别院,却和一个穿着水袖青衣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他差点骂出声,才发现那人是林栀。
“你穿成这样干什么?”在凉川城,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林栀可是少夫人,穿青衣,唱大戏,传扬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林栀受了惊,连忙解释:“我给夫人请了一个戏班子,觉得有趣,所以在院里偷偷学了一出戏。”
“净学这些没用的,”金代同顿时火冒三丈,“我让你帮我看顾古董文玩的生意,你不管不顾,反而跟那些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
“是吗?”金代同的话又一次刺激了林栀,她本就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何况府里大事小事那么多,她为了做好一个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金代同眼里,反而不讨喜。
她只是觉得有趣,又不是真的要去唱大戏。
金代同又催促道:“我给你买了那么多布,裁成衣裳没有?赶紧把这套衣服换下来,不然给人看见了报给娘听,她又会责怪我。”
林栀冷冷地道:“我穿什么衣服,以后不劳你费心。和离书我已经写好,就放在柜子里。你要是看不惯我,早签字,早解脱。”
“你还跟我闹情绪?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整天这样,让林青梧那些女人听到了又在背后笑话你。”
“笑?她们笑我又怎么样?丢你的脸了?”
记不清这是他们第几次不欢而散,林栀甩袖,回了屋,狠狠关门。
金代同站在门外,愈发不悦:“我只希望你在她们面前体面些,你跟我发什么脾气?”
她是他的妻子,总归要和妯娌、贵女们应酬,若是不识礼数,既伤他的脸面,又伤她的体面。他不过为她好,她为何不领情。
“我哪敢发脾气,是你看我不顺眼罢了。如今我做什么,你都看不顺眼。金代同,你也不必再跟我狡辩了,我累了。”她说完,熄了屋子里的灯。
林栀的话不无道理。他们经常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吵完之后,除了疲惫,什么也没剩下。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庶女,后来又腿脚不便吗?她的存在本身就让金代同跌份了。
金代同也吵得乏累,懊恼极了,质疑自己为何回家。
但他总觉得,和她吵不是他的本意。
他一定忘了什么,偏偏捶了几次脑袋,什么都想不起来。
博雅斋的掌柜也没给他送白玉美人,他手里仅有的那尊,也不知为何全碎了。
等掌柜回消息的时候,他一直在酒楼喝闷酒。一杯接着一杯,喝得他烂醉如泥。他愤懑地想,倘若她和他在一起那么不高兴,他何妨把和离书签了,还她一个自由?他为什么不签?他忘了什么?
就在金代同胡思乱想的时候,家丁忽然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少主,府里出事了。”
“滚!不管什么事都等我喝完酒再说!”金代同不耐烦地摆摆手。
“是少夫人的事。”家丁道。
金代同腾地起身:“她又怎么了?”
“少夫人失足跌入湖里,被救起来后昏迷不醒了。”
金代同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林栀怎么可能落水?她腿脚不便,到湖边干什么?金代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风一样跑了出去。
家丁在后面追着道:“少主,坐马车更快一点!”
金代同这才折返坐上马车。
路上,家丁继续向他汇报这次事故:“夫人寿辰在即,少夫人为了祝寿,想在红莲水榭搭建一个戏台子。她本来腿脚就不方便,不小心从水榭上摔了下去。”
金代同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以前夫妻两人怄气,他可以在外面逍遥自在够了再回去。可这次不一样,他好像快要失去她了。
“请大夫过来看了没有?”
“请了,大夫在路上呢。夫人让我来找你,怕是少夫人不行了。”
“闭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金代同匆匆往家赶,在他之前,大夫已经给林栀诊断过了。林栀长时间郁郁寡欢,这次落水非同小可,体虚加旧疾,导致现在昏迷不醒,何时康复,犹未可知。她就算康复,也会落下病根,身体大不如前。
金代同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林栀,忽然发现,那张硕大的双人木**的她何其瘦小,她舒展身子,也未能占据床的四分之一。
回想往昔,在本该睡两个人的**,她总是一个人熬过漫漫长夜。
金代同的头骤然刺疼不止,疼得他几乎跪倒在地。
模糊的片段闪现,他忽然想起梦中泣血的白玉美人,还有林青梧阴毒的诅咒,玉瑶提及的貘妖……
他果然又忘了,他是爱林栀的。是貘妖吸食了他的情感,让他漠视林栀的情绪。他被那妖物寄生了,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把林栀推远。
眼看金代同脸上青筋暴突,近乎崩溃,一把团扇在他面前轻轻地扇了下,他蓦然入定。
“可怜人……”玉瑶声如银铃,从虚幻中走出,指尖点在他的肩胛骨上,悠然地摇着团扇,嫣然一笑,“早与我做交易,何至于酿成今日之祸?”
玉瑶本以为拿走了骨玉心脏,貘妖便算被她制住了,没想到它早已把自己一缕妖魄寄生在金代同身体内。玉瑶好不容易帮他寻回的东西,又被貘妖蚕食得干干净净。
玉瑶一时好奇起来——他为什么会被貘妖控制?他曾经和貘妖做过什么交易,才会与它结成契约,让自己成为貘妖的宿主?
趁着金代同愣怔之际,玉瑶五指沿着他的肩胛骨向上,摁住他的头顶,探查他的识海。
霎时间,玉瑶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她又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难怪,难怪,没想到你金代同也是个痴儿……”
那年,金代同忙于生意,等回到府邸时,林栀难产血崩,危在旦夕。他百般无助之际,得到林青梧所赠的貘妖。
貘妖说,它可以救林栀,却要以他的情感为食,以他为宿主。
因为爱,他选择和貘妖结契,可结契后,他被蚕食得忘却了自己对林栀的感情,一再伤害她。
那是林青梧为他精心准备的礼物,她满以为他会在厌弃林栀后主动休妻。可惜他遇到了玉瑶。
玉瑶猫着腰,饶有兴味地盯着形同木偶的金代同。
这一次,她不会再给貘妖吞噬他感情的机会了。
她要他找回所有的情感,真切地痛苦起来。唯有痛苦,才会有所求。有所求,她才能从他身上得到舍离珠。
玉瑶的目光不禁热切起来,五指再度摁在他的天灵盖上,将那些他被蚕食的情感,一点一点还给他……
她从来不同情人类的悲欢,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呆滞的时候,金代同总能听到耳畔传来玉瑶的声音。
当他真正感到痛苦时,她能够拯救他。只要他乖乖交出舍离珠。
金代同忍不住骂:“你金大爷这辈子都不会跟个妖女做交易,何况,还要老子短寿三十年……”
可等他恢复神志,看到躺在他面前的林栀,他感到无比恐慌。他什么都找回来了,还没有来得及呵护她,她却躺在这里。
林栀仍在昏迷。这几天,金代同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金夫人寿辰在即,没有了林栀,府里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找金代同。
金代同看着人来人往的府邸,只觉得千头万绪,一片茫然。他一直都是甩手掌柜,家里任何事情都是林栀在操持。他应付了一天,已经累到虚脱,巨大的疲惫感笼罩着他,他像是被生生抽走了灵魂。
他所经历的这一天,是林栀每一天的生活。
上天赠他一位贤妻,他却没能抓住。
自从嫁到了金家,林栀晨昏定省,从未缺席,孝顺公婆,和睦妯娌。
金代同每每回家,饭菜总是热好了;喜欢吃的点心,总是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总是林栀一个人在张罗操持。她尤其熟悉管账,院子里的家眷没有谁因为钱的问题吵过架。
金代同在林栀忙碌的城主府走动,这个他生长的地方,此前他已经腻味了,现在又感觉有些陌生。
据丫鬟说,院子里的一花一草都是林栀栽种的。大家劝她不必那么辛苦,她便笑说,若是金代同回来看见花园不好看,一定会很生气。
就算她生着病,也要亲自洒扫院子。
家里的插花、古董的摆放,都要经过她的眼和手。
从屋子出来,经过回廊到院子里,大约要五百多步。这条路她走了五年,每天如此。
从院子到她每天都去的后厨,大概要三千步。这条路,她同样走了五年。
她腿脚不好,别人轻松走完的路程,她需要双倍的时间,甚至更多,但她从来都没有抱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