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晴轩上,金代同对董维卓三人抱怨不停。
“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跟我提和离?”
“我对女人一点也不了解。”四个人中唯一的女人田灵道。
“你当然不了解,你就是个披着女人皮的爷们。”金代同抓了抓头发,“还是爷们之间好相处,不像女人,脑瓜里装的东西让人费解。”
金代同陷入了自我反思,他反思自己和林栀为何走到了这一步。
可他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懒于见林栀,一见到她便要吵。但内心总有根线牵着他,让他无法将她放飞。
秦楼楚馆并没有他觉得的那般好,之前不过是和林栀闹脾气,回过神便觉得索然无味。他想起自己的白玉美人,到了外宅,博雅斋掌柜已经给他弄来新货。
又是新的眉眼,却是旧的心跳。
金代同指腹抚上美人面,盯着美人浑无色彩的眸子,又觉得今日的美人格外不同。
“如果你能说话,可否解答我的困惑?”
他的酒意反映在溢出水雾的眸间,身影摇摇,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可就在他一屁股坐在圈椅上,那美人的指尖竟微微一颤。
金代同晃眼看去,以为自己瞧错了,旋了下手中的金樽。他还要再抿一口,澄澈的酒凑到唇边,酒气拂来,脑子变得混沌不清。
“当啷”一声,酒水倾倒,酒樽掉地,他的胳膊也软在扶手边。
他醉了。
闭上眼,金代同识海中的美人影子倒逐渐清晰起来,雪色的衣袂飘摆,四周仿若有凛凛朔风,也吹起他的衣袍。他环顾一圈,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一片旷野之上。
耳边响起女子甜腻而清晰的声音。
“金代同,你好奇自己为什么不愿放林栀走吗?”
“我何曾不愿?”金代同心情烦闷,“你是谁?为何不出来与我说话,神神道道藏在暗处?”
女子悠然地笑了下。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的秘密。”
“秘密?”
“不要再自欺欺人,你其实不希望林栀离开。你百抓挠心地探寻自己不希望她离开的原因,可你找不到。”
“胡说!”金代同斥她,四周忽然旋起一阵狂风,女子的声音随狂风由远及近,像是无限贴近他的躯体。
“可怜人,爱的情绪都快被貘妖吃光了,还用金银供奉它……如果继续和我犟嘴,失去林栀,你会后悔的。”
他只觉得眉心处一痛,是有人用尖利的指甲戳了一下。
一阵清凉顺着天灵盖直通识海,他忍不住跌扑在地。
他仰头,想追索什么,才伸出手抓那阵飓风,回忆忽地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和林栀的许多过往,他都记得。
只是如今厌恶她的地方,他记得格外深刻。喜欢她的地方,他脑子里总模糊不清。
那女子似乎给他施了妖法,他忽然便想起了那些他觉得模糊的地方。
想起了,他对林栀的感情。
金代同十六岁的时候,城主夫人便开始为他物色城中的名门闺秀。
林栀躲在姐姐身后,悄悄透过屏风打量。
金代同早就心猿意马,那屏风是丝织的,隐约能透出人影,只是林栀不知道。坐在金代同对面的姐姐,对躲在屏风后的妹妹也一无所知。
像林栀姐姐这样规行矩步的少女,年轻气盛的金代同无甚好感,俏皮活泼的林栀倒是让他产生了兴趣。
也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金代同很快把林栀抛到了脑后。
后来,金代同的姨娘过生日,城主府举办生日宴,城中有头有脸大户人家的闺阁女子都来了。
林栀是姐姐的陪衬,也跟着来了。
城主请了戏班子来唱戏,金代同坐在观众席上,意图攀附搭讪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他倍觉烦躁,离开现场找了一个稍微清静点的地方。
在举办宴会的花园的东北角有一个藏书阁,那里是金代同能找到的最安静的地方。
微风吹来梨花的香气,金代同推门而入,只见一名少女侧面对着太阳,正踮脚找书。
“你是谁,敢擅闯城主府藏书阁?”
少女大惊失色,手中的书掉了下来,她的手碰到了书架,顿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她在惊慌失措的时候,一只大手将她拽走了。书架一下倒了下来,砸在了地上,扬起的灰尘在金代同眼前散开。
金代同和怀里的人灰头土脸,四目相对。
金代同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了林栀,她不施粉黛,一张脸如瓷器一样白。她的眼极美,像有水波流动。
林栀担心他告发自己,咬了一口他的胳膊,趁他分神之际,跑了。
从小到大,没有人敢欺负金代同这样的混世魔王,这一咬,他不能接受。
他又心软了,起了玩心,那一天,他什么也没做,一直追踪林栀的脚步,终于在后厨附近把林栀拦住。
林栀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方才她灵活地跑来跑去,不断地改变方向,结果还是被追上。
“你到底是谁,竟敢咬我?”金代同的怒意是装的,他只想知道她是谁。
林栀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尽收眼底,她就像被他捏在手心里的羔羊。
金代同罚林栀顶着十本书在藏书阁下站着,胸前挂一块“我是偷书贼”的牌子,没有他的命令不许离开。
林栀一边站一边哭,哭得梨花带雨,她越是哭,金代同越是开心。
他在欺负林栀的时候找到了无穷的乐趣。
姨娘和一行人逛花园的时候看到了林栀,得知林栀是凉川林家的庶女,忙让林栀把书放下。
林栀如释重负,可话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就晕倒了——她中了暑。
就算是城主的公子,也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欺负别人家的女儿,姨娘委婉地和夫人说了两句,金夫人便对金代同喋喋不休。
这事还是带来了不好的影响,许多人不敢把女儿再往金家送了。像那些还固执地往金家送女儿的,到底安的什么心,谁知道呢?
林栀回家也被骂了一顿,只因她不跟着姐姐,非要一个人到藏书阁。要是被金代同以外的人发现,将她认定为刺客,怕是会小命不保。现在她只是小受责罚,外加中暑,已经算福大命大。
林栀气鼓鼓的,对于金代同的恶行,她意见颇大,那日在屏风后对他难得的好印象就这么破灭了。
金代同现在想想,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或许就是如此,他一开始就欺负林栀,现在也还在欺负她。
金夫人为了扭转城中贵女对金代同的印象,决定请嬷嬷给未及笄的贵女们上课。金代同便在距离她们不远处的亭子中,时不时表现一二。
当然,金夫人的设想是好的,偏偏金代同不听。
金代同发现,林栀也在人群当中。她应是被她的姨娘设法塞进来见见世面的。金代同干脆蹭表妹林青梧的座位,也在嬷嬷后头跟着学插花。
这就稀奇了,正主自己跑到贵女中间,她们反倒不知所措。
金夫人着急忙慌地派人把金代同拉走,金代同却大剌剌地道:“都是要入金家门的人,我提前走近了相看怎么了?”
金夫人拗不过他,只得由他胡闹。
林青梧与金代同虽是青梅竹马,但私底下金代同只把她当妹妹。比起得到金代同的青睐,她似乎更热衷于得到教习嬷嬷的肯定。
教习嬷嬷原来伺候的可是无庸城城主的夫人,如果得到她的肯定,贵女的名声传到无庸城去,林家脸上岂不有光?说不定,还能嫁到司空家族。
她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小小的庶女林栀,处处压她一头。
金代同不禁想,林栀太老实,不知道藏拙,一味认真且规矩地完成教习嬷嬷布置的任务,难怪会成为贵女们的眼中钉。
人的恶意无穷,太优秀,往往会被针对。
有一次,林栀生病,让丫鬟叮铃到班里跟教习嬷嬷请假。叮铃走到半路,被林青梧拦了下来。林青梧差人把叮铃拉到角落里,用针扎她的手指、脚趾,逼她不许和教习嬷嬷说。
林栀无故旷课,被教习嬷嬷厌恶。
林青梧如是再三地找碴儿,逼林栀离开。
林栀不敢反抗,只因她是名门庶女,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罪不起林青梧。一旦得罪,就容易遭遇更厉害的报复。
金代同来接林青梧下课之时,得知林栀退了学,不由问:“教习嬷嬷不是最喜欢她吗?”
林青梧喜滋滋道:“我把她赶走了。”
教习嬷嬷手上戴着一个金镯子,是她成亲时丈夫送给她的。教习嬷嬷视之如珍宝,可有天早上偏偏不见了。
在林青梧的指示下,嬷嬷在林栀的桌底下找到了金镯子。
林青梧煽风点火:“林栀,就算你出身低微,平时戴不起金与玉,也不能起偷东西的念头。”
林栀百口莫辩。
金代同听完,脸臭得出奇:“你何必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林青梧一脸不悦,瓜子皮吐得到处都是:“你跟我喊什么喊?用手段怎么了?我就是看她不顺眼。不过一个卑贱的庶女而已,我怕她喊冤不成?再说了,表哥,你不也讨厌她吗?不是先前还逼她罚站?”
金代同心里堵得慌,他忘了,明明他才是最先欺负林栀的人。
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些天他躲在后面,总是忍不住打量林栀。
打量她思索插花的模样,或是插花时认真专注的样子。
她一走,他便没什么机会偷看在课桌上研究插花的她了。红的白的黄的蓝的,高低错落的花朵,映着少女娴静的侧脸,以后都看不到了。
金代同破天荒地教训林青梧:“技不如人就使用下三烂的手段,表哥我都看不起你,何况司空家族?”
林青梧气得脸涨红,嘴唇哆嗦,瞪着他,半晌骂不出一个字。
金代同后来再没和林青梧坐一块儿,也不再管她们谁表现更出色。
他只听说,挤走林栀,林青梧也神思倦怠,不多久就告假不学了。
金代同躲在林栀家门后,试图看看她的近况。
林栀和娘亲出门上香,走得累了,便在半山的凉亭休息。金代同假装刚刚上山,站在她们对面。
有男子走近,林栀自然选择回避。她一转身,就被金代同拽着肩膀旋了过来。金代同趾高气扬:“见了本公子也不行礼,你该当何罪?”
金家没一个好东西,林栀更是把他当成瘟神,讷讷道:“林栀见过金少主。”
金代同非常受用,便站到了林栀身边,假意眺望远方的景色。
林栀一行人竟是要下山,金代同连忙叫住她:“你去哪儿?”
“我要下山了。”林栀道。
金代同问:“下山?现在就下山了吗?”
“我和娘已经上完香了。”
“哦,那就走吧。”金代同说完,又觉得自己表现得过于刻意。林栀走不走和他有什么关系?
林栀走了不到十步,金代同又叫住她:“我听说你被教习嬷嬷赶出去了。”
林栀嘴角微微**,哪壶不开提哪壶。
金代同道:“这些天来,我总是听嬷嬷夸你。我家的丫鬟都不会插花,你能帮我教教她们吗?”
林栀怀疑金代同不安好心,可拒绝的话还没说,娘亲过来了。
一见到金代同,娘亲如见一尊大佛。
那些嫡女不喜欢金代同顽劣,但她不在乎。
林栀的娘亲也是庶出,只能在林府里做妾。尽管林栀不情不愿,娘亲还是希望她能够和金代同多接触。
“栀儿,这是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唯一机会。”
拗不过娘亲,林栀还是和金代同进了府。她担心自己插花经验不足,所以做了很多功课。听金代同介绍说林栀会插花,大家都很好奇地打量她。
林栀和她们年纪不相上下,能教好她们吗?
金府规矩甚多,稍有不慎就会犯错,林栀也在想,自己能做好吗?
事实证明,她做得很好,后来她打算离开时,许多丫鬟都舍不得她。
可她怎么知道,金代同起了让她入府的念头后,就再没想过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