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比较安静的广场边角上,凌宜生在地上铺开了纸张。
他不敢看周围是否有人在注意自己,索性直接就开始画画。他把先前画好的几张画一并放在旁边,一边挥笔现场挥涂起来。开始还有几个人探过头来瞧瞧,到后来就没人注意他了。凌宜生画了一阵,心里生起一片烦躁,早早地收起东西回了住处。第二天又去,有个小朋友用两块钱买了他的一张画,凌宜生拿着这两块钱,停下手看着路过的人,却有点想哭,感觉自己真像一个神经病,现在哪有什么人会来这个地方找人写字买画。
画了三五天,凌宜生看出这个方法还是行不通,他呆呆环望这个城市片片的楼房,静坐了好几个钟头。一个警察过来叫他走,凌宜生背起包正要离开,一个女人叫住了他,说师傅,你会搞设计吗?
凌宜生抬眼望去,见那女人一身白装,短裙子长上衣,一头光亮的头发被风吹得飞舞飘扬。凌宜生支支吾吾地说,会搞一点。女人从小包里取出一卷厚厚的纸,说你能设计一套化妆品的包装盒吗?凌宜生展开那卷纸,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点压抑不住的兴奋,说可以,这不是很难的,你什么时候要?女人灿烂一笑,说一个星期以后,没问题吧?凌宜生说,足够了,过三天你来取吧。女人说,别急,就一个星期,你做仔细点,这是我的地址。递过一张香气扑鼻的名片,微微一笑,轻盈盈地走了。
那名片印得很素雅,有一行醒目的字:海皇广告公司业务部经理,顾琪。
凌宜生接了名片,恍如隔世,望着女人远去的身影,脑海中闪现一张娇丽的面容。觉得这几天的艰辛被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动力。
整整一个星期,凌宜生都没离开住处,他设计了两套图案,并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第六天的下午,他走出宿舍区,绕着街心花园走了一圈,对于明天去见那个叫顾琪的女子,心中有些小小的激动。他在街上的地摊上买了一件比较另类的汗衫,决定穿得有点艺术家的味道。
凭着直觉,凌宜生认为那女人注意自己已有一两天了,要不然一个正规广告一公司的经理,不会拿着设计稿去街上找人帮忙设计,她肯定是急着要用了。
一想到生活中又将出现一个女人,凌宜生浑身又充满了快乐。
郭振源对凌宜生神采奕奕的快乐面貌,显出了惊奇,他问凌宜生碰到什么兴奋的事了。凌宜生没有说出来,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好说的,生活中不必去想象得那么悲观的绝望,不管自己会落到什么地步,只要还有一口气,奇迹就有发生的可能。
凌宜生找到了名址上所说的地址,是一幢很高的楼,要乘电梯上去。进了一间办公室,有个人问他找谁,凌宜生递过名片去,那人说,顾经理出去了,刚刚还在呢。指指里面的一间小房间,说那是她的办公室。凌宜生抱了一卷纸,在办公室里随便找了张椅子,架起腿坐着等。等了一会才,想起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出去央求那个人让他打个电话。正要打,那人说,她回来了。
一个穿着浅咖啡色职业装的女子从外面进来,正是那天在街上看见的女子。凌宜生急忙迎上去,女子微微一笑,与凌宜生握了一下手,把他叫了进办公室,关上了门,并笑着说,这么快就来了,不会让我失望吧。
凌宜生自信地说,我设计了两份稿子,估计不会让你失望的。女子介绍自己说,我叫顾琪,是这里业务部的经理。凌宜生说,我知道,名片上写了。
顾琪摊开设计稿,仔细看了一遍,指出了一些不足,说总体上是不错的,就是有点古板,风格不够时代感。凌宜生赞同说,我也感觉有点把握不住,可能太久没接触到新鲜的东西了,能让我回去改吗?顾琪说,当然要改,不过你那里条件太差,你能在这里改吗?凌宜生不解,问为什么要在这改,是不是马上就要采用?顾琪笑笑说,你那里肯定没有电脑,因为这个图纸的圆圈都不太规范。凌宜生不语。顾琪说,如果有电脑的话,你就跟我联上线,我不想你总是这样跑来跑去的,太浪费时间了,你也会太辛苦的。
凌宜生明白了她说的意思,暗叹自己确实太闭塞了。但是要在公司设计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位置,设计这份广告图,他又能得到多少经济上的收益。顾琪又说,在这里,你可以跟其他设计人员交流,也可以用电脑操作,修改需要在很多时间,你干脆就来这儿上班吧。凌宜生犹豫了,自己对电脑不是很懂,只会简单地运用,加上在劳改农场待了那么久,甚至可以说是生疏。凌宜生闭了闭眼,想到自己跟社会脱节的悲哀,心里刚刚升起的一丝兴奋像突然被淋了一盆冷水,顿时熄灭了下来。
顾琪见他愣在那儿,问道,你怎么了,你不会不懂电脑吧?凌宜生尴尬地笑着,说懂是懂一点儿,以前在杂志社都是用手工设计,这几年丢了一阵,估计弄熟练的话,要花一点时间。顾琪拍了拍脑门“哦”了一下,说你那以前做过什么呀?我是说,你离开杂志社后。凌宜生慢吞吞地说,没做什么,瞎混!
说这句话的时候,凌宜生额上冒出了汗,感觉这次又要失败了。“瞎混”这个词太落伍了,没有一点积极意义,像街头上的小痞子自我炫耀的“头饰”。凌宜生记得在一部电影上看到,一伙小痞子叼着烟满大街乱跑,时不时在嘴里冒出“瞎混”这个词,自以为很时髦。凌宜生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个大都市,甚至在任何一个飞快变化的城市,都已经与他拉开了很大一段距离。劳改农场浪费了他的时间,磨掉了他的灵性,也隔绝了他与社会同行的步伐。目前,他只是一个弱智,一个初出茅庐什么也不懂的老孩童。
从公司出来,凌宜生的脑子还在怅然,那个气质非凡的漂亮女孩不仅让他产生了渺小感,也增添了他内心隐隐的疼痛。他慢慢往回走,穿过一座有喷泉的宽阔的广场,有一些老年人已经在准备跳晚上的舞蹈。凌宜生抬头望了望天边,一块灰白色的云朵盖着太阳,云块的中央,现出一轮太阳的轮廓,周边被染成了金黄色,而两边的高楼正好夹住了这天边的太阳和云块,仿佛是举起的两根筷子,在夹着一个香喷喷的荷包蛋。看到这景象,凌宜生心头流过一丝欣然,毕竟在劳改农场那么艰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凌宜生很少去看天空,因为如果会这样,一般都是心情异样的时候。此时,他收起欣赏的念头,因为已到了黄昏,周边阴暗下来,微微抬手在空中试探着,从海面上吹来的风,穿过他的指缝,留下丝丝的清凉。
路过一家超市,凌宜生去买了一瓶白酒,像个醉汉一样拎在手上。他走得慢起来,他想深层次的在这座城市去体会一些感悟。穿过一条繁华的街道,再往前走一百多米,拐进一条小巷子,就可到郭振源租住的屋子。凌宜生平时从这里进进出出上百次,却从不太关注这里,现在才发现,这里一片全是出租屋,人很杂乱,有民工,有学生,有工作收入不错的打工族,也有本地的居民。出租屋边上开了一些小商店、小铺子,各色各样的人来往经过,加上周边经常做建筑,吵闹声从早到晚没一刻停过。
跟这条巷子一墙之隔的,是本地的一座文艺学校,有许多的学生也在这里租房住。因此吵闹声除了建筑工地上的机器声、车辆声、人声,还有晚上从电脑里放出来乱七八糟的音乐声。有几次,凌宜生从外面找工作失望回来,便感觉腻烦了这个地方,好几次都想搬出去,却因与郭振源合租比较便宜,所以只好忍耐下来。生活不能逞强,经济是生存最大的试金石。
最近,凌宜生有些忍不下去这里的环境,在他们宿舍的对窗,有另一幢出租屋,好像住进了一对男女,每晚十二点钟后,先是一阵音乐,然后是一男一女的嬉笑交谈声,再后来就能听到女的在大呼小叫。有一晚,郭振源问凌宜生,这声音对你有冲击力吗?凌宜生实话实说,有,肯定有,让我想去找女人了。郭振源重重地叹息,说自己都难以养活自己,哪里有资格去找女人。凌宜生笑笑,说对面的声音就当听收音机吧。两人继续睡,响声越来越大,郭振源爬了起来,他是实在忍无可忍了,贴着窗户冲外面大声喊道:“**也不用弄这么大的声响啊。”
对面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可过了不多久,又会传来“嗯呀嗯呀”的响动,像是压抑住了的声音一点点挤出来,半夜三更让人听了更是异常的刺耳。凌宜生疲倦地说,算了吧,你总不能上门去看现场直播吧。有几个晚上,两人被那声音折磨得不能入眠,早上起床时头昏脑涨的,吊着两只黑眼圈起床,相互对视。
慢慢回到住处,郭振源在看电视。凌宜生当着郭振源的面,打开那瓶酒,慢慢喝了起来。郭振源也不说话,端出来一碟子花生仁过来,陪着凌宜生喝了两三杯,说道,工作的事情又不顺利吧。凌宜生不回答,喝过半瓶酒后,郭振源又安慰说,算了,算了,你也别难过了,弄得我都心情不好了。工作再慢慢找呗,一个大男人总不会让尿憋死的。
凌宜生带着几分醉意躺到**,脑子里升腾起一股韧劲,说你放心吧,憋不死我的,在监狱里面,我都没有放弃信心。我并没有不好的情绪,过了今天就没事了。我就不信,那破玩意儿我会整不明白它。
郭振源不知道凌宜生说的玩意儿是什么,见凌宜生已呼呼大睡,自言自语地说,你以为你会画两笔画,就怀才不遇了?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混了这么久也没混出名堂,世事艰难啊。边说边将那瓶剩余的白酒独自倒了慢慢细饮。
凌宜生醒过来已是第二天。
见郭振源仍在睡,凌宜生捧着脑袋,愣愣地想着昨天的事情。看到墙上贴着的一张美女广告画,灵光一现,起来把那一堆剩下的设计稿纸一并从窗户口扔了出去。郭振源起来刷牙时问,怎么了,彻底不抱希望了?凌宜生说,此希望不成,就换希望了。拿过一张崭新的纸,默想着顾琪的样子,随手画起来。
郭振源看了会儿,瞧了瞧手表,出去办事了。
费了两天的功夫,凌宜生把顾琪的画像画好,一副“蒙娜丽莎”式微笑的精制油画,冷艳中带着一丝性感。凌宜生看着自觉满意,去外面买了一个古典的木框配上,抱着车,再次去了海皇公司。
这次顾琪又不在,因他去过了一次,公司里的人便对他面熟,但让他在顾琪的办公室里等。凌宜生进了办公室,把包裹把画框外面的纸除去,把画框架在墙边的一张小桌子上,自己瞄了瞄,然后找了一本书,坐在顾琪的座位上安心地看了起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顾琪进来了。
一进来,顾琪就表现出了异样,她的眼睛很快看到了那副画架地桌子上的油画,然后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会儿,又细眯成了一条缝,问道,凌先生,解释了下,这是何用意啊,我可付不起大价钱请你画哟。
凌宜生合拢手上杂志,说我是一时兴起,就提起笔画了,可是又怕你会说我侵害你的肖像权,就拿来给你了。顾琪问,送我还是卖给我?凌宜生说,当然是送你了,我连一个广告设计都弄不好,画出的画能值多少钱啊。就算是想卖,也张不了口啊。一丢杂志,起身往外走去。他走得很快,根本没回头的意思,顾琪也没叫他。
在凌宜生乘电梯下了楼,刚刚出了公司大门的时候,就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声音喊他,你回来一下,我有事找你。凌宜生觅声寻去,抬头见顾琪在楼上的一扇窗户口探出头来,在冲他招手。凌宜生停顿了一下步子,似乎犹豫不决,顾琪又大声喊道,怎么了,赶快上来啊,难道还要我下楼请你不成。
重新坐上电梯时,凌宜生在心里笑了一笑,感觉一种快乐的心情涌出来拥抱在自己的全身。那电梯愈往上升,那女孩的样子就愈在他面前清晰无比。
一进办公室,凌宜生就听见一个声音说,你就在这儿上班吧,我会让人教你用那些制图软件,你自己也应该有一些基础的。只见顾琪仍在盯着那幅画看,她听到了凌宜生的脚步声,并大声地说出了她的决定。
经顾琪的帮忙,凌宜生进了公司的广告策划部。这回,他是从一个小职员做起,全然不像在益州那样有压力。凌宜生没有觉得不甘心,相反,他觉得心情特别的轻松,虽然学那软件有些乏味,但他却极其卖力。不耻下问,虚心好学,全公司都知道这是凌宜生的风格。对那些年龄比他小很多的职员,凌宜生都尊称为“师傅”。慢慢地,公司里的人开始喜欢与凌宜生交往。凌宜生幽默风趣,常拿自己解嘲。这性格上的变化,全是他在劳改农场里体会到的。加上凌宜生本来就对美术喜欢,有不错的功底,他很快便掌握了制作各种图片。
郭振源知道这些,羡慕不已,看着凌宜生搬到公司宿舍去住,大叹起自己的不走运。凌宜生鼓励他一番,说这世界虽不是对每个人都很公平,但对于努力的人,终究还算是公平的,我相信你的辛苦不会白费。
到了公司后,两人渐渐疏于了来往。凌宜生做事其间,因能常常见着顾琪,那些艰辛的经历早就想忽略过去,只盼望能在某一个时刻,会出现一些乱乱的、亦或精粹的故事,来点缀他过于空乏的生活。
过去一个月,凌宜生领到了来这个城市的第一笔工资,觉得异常珍贵。这天下午,公司业务部来了一个女孩子应聘,看样子也不大,二十出头,是来找顾琪的,凌宜生接待了一下。那女孩说她叫张青,是顾琪的熟人。凌宜生等到下班时,忍不住打了电话给顾琪,顾琪说她在县里办事,今天回不来了。
凌宜生想从张青嘴里得知点顾琪的情况,便带她一起去吃饭。叫点菜时,张青却客气万分,只点了三五样小菜,凌宜生感觉这个女孩不是那种虚荣心很强的人,顿生起好感来。吃饭期间,问起她是怎么与顾琪认识的,张青说是同学,并感慨地说,她啊,在学校时文文静静的,根本瞧不出有现在这能耐,我们都比不上她了。凌宜生说,人都变化得快,特别你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张青笑笑说,你也不老啊,据我报知,能在这个公司工作的人,都有一种新理念。凌宜生说,这话也是你说的,我倒没看出什么新理念。
聊到吃完饭后,张青说她母亲要住院,提出先走。凌宜生买了单,坐着继续点了根烟抽。正胡思乱想着,张青又从外回来了,一脸着急的样子。凌宜生关切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张青说,刚才打车时才发现,我的包被人割了。张青把肩膀上挎着的包给凌宜生看,果然有一道用刀片割开的新口子。张青沮丧着脸说,我钱夹子没了。凌宜生也觉得意外,问她丢了多少钱?张青脸色已气得白白的,眼皮下垂,仿佛就要垮下来,说有一千多块呢,那可是我准备交住院费的啊。凌宜生愣了一会儿神,说你不要急,仔细想想,是在哪儿被割包的,等一下我同你去报个案。张青坐下来,端着水猛喝,说报案有屁的用,我都被偷过两次了,大盗好抓,小偷难找。只能算我倒霉,钱是小事,就怕耽误了我妈住院。
凌宜生说不出主意,见张青起伏的胸脯,觉得心里为难。禁不住一句话脱口说道,要不然,我先借钱给你,你妈的病重要。张青眼睛一亮,说你肯借给我,不怕你不还你?凌宜生说,又不是十万八万,骗了就骗了。张青笑了,说那我明天就让顾琪先帮我还给你。凌宜生掏了钱,数出八大张递给张青,说没事,我正好发了一千多工资,借你八百,我自己留点就行。
张青频频道谢,接过钱急忙往医院赶去。
凌宜生看着张青上了出租车,深深呼了口气,感觉走对了一步棋,那个叫张青的女孩子,改天肯定要在顾琪面前说他的好话,女人一般很容易受别人的思想。在这里,他要抓紧与这个女人的关系,她一定可以给自己提供很多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