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真按凌宜生所说的,他被分到离农场不远的一个车间里当维修工。凌宜生开始做得很安心,也很愉快。为了信守诺言,他不轻易到农场附近去,并时刻提防着杨娣来找自己。他想象自己不久就要告别农场,也不会再是个躲躲闪闪的人,他应该可以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日子过得很快,两年一晃就到了。
凌宜生在农场不知不觉度过两个春秋,他很努力地做事,与人的关系尽量相处融洽,并争取得到好的表现。他甚至差点忘了时间,直到那天管教人员来告诉他,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刑满释放了。凌宜生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他对外界难免又生出了几分浅浅的担忧,他怀疑自己会不会还像从前那样,再次无法适应这个社会。
那天一大早,凌宜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心怀忐忑地等待着有人来通知他。几个同室的人都向他握手祝贺。快到中午时,才有人叫他过去办释放手续。然后凌宜生才跟着管教人员穿过了农场,来到第一天进来时的那扇门前。
铁门一开,凌宜生就看见了那辆车。
还是那辆浅绿色的旧车,停在那儿像见证一段故事。凌宜生虽然知道它不是来接自己的,但心里却有无限感慨,仿佛见到一个久的违的老朋友,感受非凡。回头看那些草垛,两旁飞尘的弯道,以及无际的云霞和掠过天空的麻雀,他一并觉得亲切起来。
在那么一瞬间,凌宜生甚至有想再待上几天的念头。这个时候,他身上没有纸笔,无法画下这些景物,他掏出口袋里唯一的一根香烟,拿打火机点了很久才点着。因为风很大,吹灭了好多次。他很耐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件事,直至让烟燃着后,他才使劲吸上一口,然后憋住呼吸一会,再使劲吐出来。一股烟雾很快被风打散了,也把他几年来的忧郁和辛涩,一并打碎得无影无踪。
一年后的一天。
凌宜生在度过了一段辛涩的日子后,踏上了海南省的一个城市。他站在这个充满**城市的街心,顶着一头纯蓝色的天际,有些高兴又有些惶惑。
这里的人好像都很休闲,又很匆忙,更是淡漠,没有人在注意他。街上到处是穿着新潮的男男女女,与稍显闭塞的益州相比,这里的时尚气息是那么浓郁,那么紧凑。就连飘过脸上的每一丝空气,都在透亮中溢出一点紧张。
按照易伟权提供的一个地址,凌宜生去找了一个叫郭振源的,可是那人已换了住处,凌宜生找了足足一个多星期才把他找着。当看到此人,凌宜生的心里却升起一片失望,那人混得显然不怎么样,落魄不堪,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对于凌宜生的出现,郭振源显得兴奋异常,问了一下凌宜生的情况,说实在难得啊,难得,我一直就喜欢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凌宜生不解,问什么我们这种人?郭振源省悟过来,说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是说,我喜欢跟经历丰富的人做朋友,我自己就过得太平淡了,总希望通过别人的故事来振奋一下自己。
凌宜生觉得他话说得也实在,当晚就在郭振源的住处住下了,递过去两百元钱,说是房租费。郭振源急了,说这是干什么,我一个人住是住,两个人住也是住,别让我撵你啊。凌宜生强行把钱塞在郭振源的口袋,说你不收,就真是撵我呢。并邀郭振源去外面的小酒馆喝几杯酒。
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喧嚣的街市,两人谈到了生存的问题。凌宜生大为感触,说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离自己那么远了,看着这些繁华,这些日新月异的变幻,更是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郭振源拍拍凌宜生的肩,说振作一点,人的一生,希望处处存在,乐趣也处处存在。你既有机会来到海南,就证明你的目标有实现的可能。凌宜生说,我也不是灰心,只是在心理上还需要一个过度。不瞒你说,昨天早上在旅馆醒来,我差点以为还是在劳改农场呢。郭振源呵呵一笑,说我混的这样都还是雄心不减,人哪,就赌点运气。
两人租住的地方,是一间较简陋的平房,除了一张大床外,就是两张靠背椅子和一张写字桌,连柜子都没有。放衣服的就是几只放在床头的帆布袋子。听郭振源讲,他在做一份推销保健仪的工作,工资按所推销的利润来提成,每天也无须去那家公司。从房间里的条件来看,凌宜生知道他做得并不出色,心里也惶惶的,想想自己也不知能不能在这个城市落住脚。
第二天,凌宜生在街上逛了一逛,只走了两三条街就觉得腿脚酸痛不已,有关招聘的启事也没看到多少条。有的也不合适,都说他年龄大了点。他心灰意冷地回到住处,躺着又睡不着。
过了一个星期,郭振源愁眉苦脸地说,这个月怕房租也缴不起了。凌宜生忙说自己身上还有些钱,可以帮衬一些。郭振源过意不去,说就当我借你的吧,过几天我有两个客户可以谈成,蛮大的一笔单子,足够我一个月不用干活了。
凌宜生已看出他的能力,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暗暗祈求能寻到一份差事,哪怕苦一点也无所谓,同时也跟郭振源说了,叫他帮忙留意一下。
又过了些日子,凌宜生那点钱愈来愈少了,工作一点着落都没有,心里更加慌起来,郭振源却几天没回来住,不知溜到哪儿去了。到月底,还是不见他的踪影,房东已过来向凌宜生要房租。凌宜生忙推说自己是来看看朋友的。房东笑着说,别争执了,我知道你在这儿也住了一段时间,我再给你们三天,如果再没钱交房租,我也就对不住了,我要锁门了。
到了夜里,凌宜生突然发现电也停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他在心里将房东骂了一遍,只得上街去买了支蜡烛点上,看着桌角那台安安静静摆着的电视机,脑子里一片空白。
凌宜生一个人躺着,那支蜡烛也不吹灭,看着它一闪一闪的火苗,感慨在劳改农场也不至于这么大的压力。正胡思乱想着,郭振源却回来了,凌宜生一阵欣慰,说我以为你遭人绑架了,你去哪儿啦?郭振源说,我能去哪儿啊,还不是被那个客户耍了一把,我找他算账去了。凌宜生问,那怎么样,没什么事吧?郭振源拍了拍口袋,笑道,还好,货款拿回了一部分,明天还要去,我想请你去做个帮手,一个人太显得势单力薄,受他们欺负。
次日,凌宜生跟着郭振源去见了那个客户,那人也算是个老板,在离市区十几公里处有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郭振源一到那里就喋喋不休地说货款的事,凌宜生几乎是听着,也没插太多嘴。说了半天,那个人找了个借口溜了,俩人悻悻地打道回府。郭振源气愤地说,我看了一下货架上,明明那些货都卖完了,也不跟我再要货,又不跟我结清账,这人太赖皮了。凌宜生摇摇头,说无商不奸,大概他也不想跟你再交往了。郭振源说,弄得我火了,我去拿些货来抵押。凌宜生劝止,说这就是冲动了,一码事归一码事,这是违法的。
郭振源无奈地掏出烟抽,说这终端的业务真难做,要不是我以前不是走错了路子,现在早在一家事业单位了。凌宜生没太多兴趣去听他的故事,望着桌上摇晃不止的烛火,说怎么房东这么势利,你才用多少电啊。郭振源尴尬地笑笑,说我先前是常常拿电来做饭炒菜的,一个月怎么说也要用一两百度电,那房东都怕了我了。一掀床单,床下面摆了多样电器,有电炒锅,有电炉子,有烧开水的电热瓶等等。凌宜生乐了,说你也够能折腾的,怎么不成个家啊,弄得这么孤单。郭振源说,别提了,我一个人挺好的。
看郭振源黯然的样子,凌宜生不敢再问,举着蜡烛到外面的电表处看了看,问有没有螺丝刀,郭振源在抽屉里找了一把,问干什么用,凌宜生不语,仔细看清楚那只电表,欢喜地说,天助我也。郭振源疑惑起来,走过来看。凌宜生拨弄了一阵,关上房门说,好了。郭振源不解,问什么好了?凌宜生说,我们可以用电了。一按电视,立刻出现了画面。郭振源说,你偷电?抓着可是要罚款的。凌宜生说,没事,电表又不会走。郭振源说,这怎么弄的?凌宜生笑道,说来简单的不得了,这是我在劳改农场学到的,那一只是单相电度表,我把两根线对换一下,电表就反着走了。郭振源兴趣大增,说那不是越走越少?凌宜生说,这倒是的,所以过段时间就要把两根线再换过来,不然人家肯定要怀疑。郭振源感触不已,说道,看来,劳改农场倒是培养人才的地方。
到了月底,收电费的人来查看了电表,果然奇怪了,说道,这个月你们这么节俭啊,才用了这么一点点电。郭振源暗暗窃笑,大声嚷道,是啊,是啊,我们都是穷光蛋,下个月就要摸黑了。
凌宜生跑来跑去地找工作,每天好像都能遇到机会,可就是不断地碰钉子,弄得人疲惫不堪。就在他身上的钱快要用完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去卖画!他去跟郭振源说了一下,郭振源一脸的惘然,说不知道行不行,我对这个没头绪,我又不懂画。凌宜生决定试一试,当晚去商店里买来了纸笔,在屋里画了几幅,让郭振源评价。
郭振源横竖看了看说,感觉是画得不错,可就是好像差了点什么?凌宜生问道,那差什么呢?郭振源挠挠头皮说,讲不清,是不是太简单了一些?我看需不需要做一些精致的木框子,那样别人买了,也好挂在墙上啊。凌宜生说那又得花钱,先去卖卖再说吧,有框子的画店里就太多了,我要卖,就卖原色的,当场画给他们看。郭振源帮忙打气说,嗯,我也去帮你当个托,你的字写得好,顺便也打出帮人写字的招牌,看有没有人来问。凌宜生苦笑,说那就算了吧,不好看,整个像一个跑江湖的,你还是不要跟我去了,两个大男人待在那里,很难看的。郭振源哈哈大笑,说是哦,我都没想到这点。凌宜生说,你跑好你的业务来,别让房东下个月又来撵我们走了。郭振源说那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自己小心点,别让女流氓把你给劫了,我可救不了你。凌宜生点着一根烟,也跟着开玩笑说,这倒是我巴不得的事情,只要劫色之人是个富婆,难看点我也将就将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