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喜爹对全喜娘一向不好,抬手就打张口就骂,老了也没改多少,直到病了手抬不起来了嘴张不利索了才算收敛了。全喜娘一直嚷着要离开全喜爹,不跟他过了,没想到全喜爹一病她有了离开的机会反而再不说离开的话了,天天守在全喜爹跟前,真应了那句俗话,秤杆离不开秤砣,老头离不开老婆。不过,全喜娘也没有含垢藏污装聋作哑善罢甘休,时不时地就会刺挠全喜爹两句,你不是铁嘛,咋不蹦了?咋不噘了?有本事自己吃啊,自己洗啊,自己擦啊?全喜爹心里不服气嘴上说不利索,就只有叹气的份儿了。
全喜在他爹没病的时候隔几天才会去陪他爹娘说说话,不过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多半时候就只有干坐着。如果跟一个人在一起很久都不说话也不觉得别扭,那只有父母和自己孩子或者很要好的人之间才会可能,因而全喜干坐着也没觉得拘束,他爹娘也一样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现在,全喜爹病了,全喜就来得勤了,差不多天天都会过去看看,顺便再菜园地摘些菜带过去,如果赶上饭时就吃上一碗,赶上鸡零狗碎的活儿就帮着干一些,自己父母是用不着客气也用不着嫌弃的。
这天,全喜娘突然问,月芹跟大麦打起来了,为啥啊?
全喜还没听说,就问,你咋知道啊?
全喜娘说,在外边听人家说的。
全喜说,肯定是你听错了,她两家隔山拜垄的咋可能格嘛。
全喜娘说,没有啊?
全喜说,我都没听说嘛。
全喜娘说,那就是我听错了。
第二天全喜娘又问起来,这回全喜听说了,就说,前几天大麦家的猫娃子不是迷见了吗?大麦吆喝的时候路过月芹家看到了,可是月芹不承认,俩人就吵起来,气头上没好话,俩人就打起来了。
全喜娘说,哦。
全喜爹突然插话进来,说不利索,只是全喜和他娘听多了能分辨出来,你,管,恁多,弄啥?
全喜娘不高兴了,我问问不管啊?你都管我半辈子了,都这个样子了还不息性啊?
全喜爹就指着全喜娘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全喜没吭声只是笑了笑。
全喜娘就说,唉,这些女人啊,都是太闲了。要是都跟维维妈一样出去打工挣钱,哪还有空吵架打架啊?
全喜很想说人家家条件好,用不着女人出去打工挣钱,又一下想到自家就不吭声了。
全喜娘说,唉,维维妈也是可怜,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谁会想到再过几年都该应奶奶了还得出去打工,还一走就是一年的。
全喜就叹了一口气。
全喜爹说,你,看你,说的,都,是,啥?
全喜娘说,我说的是实话。又看着全喜说,你也是时运不好。你说,年纪轻轻的咋会得这样的病哩?要不是的话,你在外边打工挣些钱,她在家扒扎点,日子不也过得去嘛。
全喜说,是啊,谁能想得到会这样哩?
全喜娘说,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就在家好好的吧。
全喜点点头。
过了两天全喜娘问,维维多大了?
全喜说,十六了。
全喜娘说,哦,瞧瞧多快啊,一转眼俺孙子可就十六了,这要是在从前就管娶媳妇了,你就应老公公了哩。
全喜就笑了。
全喜娘看着全喜说,笑?我说的可是真的。
全喜说,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啊。可是现在哪有结婚恁早的啊?还是孩子哩。
全喜娘说,孩子咋了?老个老个就成大人了。娶了媳妇你的心就操够了,剩下的日子就看他们自己过了。
全喜说,说是这样说,要是过不好,还不得老的操心啊?
全喜娘说,也是。不过,不操娶媳妇的心了啊,还是省了一份心嘛。
全喜说,那倒是。
全喜娘说,不过,过得好不好谁知道呢?先娶了媳妇再说吧,走一截算一截嘛,以后的日子啥样也谁也不知道啊。
全喜说,是啊。
一连几天全喜娘都在说要全喜好好过日子,全喜都没往心里去,总是以为他娘像往常一样随便说说的,可是再听就有点不对劲起来。以前他娘也不是没说过这样的话,只是不定什么时候说说,说了就了了,从没像现在这样一连几天的絮叨。全喜就起了疑心,难道他娘听到了什么风声?话又说回来,自己行得端走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歪,真金不怕火炼,心里没悬事,不怕鬼敲门……
等等,不对啊!要是自己心里真的一点鬼也没有,干吗想这些?岂不是摸黑路吹口哨给自己壮胆,王娟画眉毛越描越黑,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可是,自己的确没干亏心事啊!
在过去如果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是非,所有的人都会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指桑骂槐的,现在呢?上年纪的人骂你伤风败俗,年纪差不多的同性心里拿酸捏醋嘴却上义正辞严地说你衣冠禽兽,异性当面嗤之以鼻背后却迫不及待一拥而上动手动脚。于是,小姐不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公主也不再是皇族的姑娘,少爷也不再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再于是干爹不再是干爹,干女儿不再是干女儿,喜欢上了谁不再是喜欢上了谁,又于是男女说句话就是互相喜欢了,一起吃饭就是暧昧了,单独在一起就是好上了……
后来,全喜仔细想了想,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巧玲诬赖他引起的,他完全可以从巧玲这儿说起,不过会有人信吗?恐怕是个人都会说他贼喊捉贼吃不着葡萄就说酸猪八戒告状倒打一耙的!原因很简单,你全喜一没钱二没权三不帅,还有一身病,谁会看上你?谁会喜欢你?谁会跟你好?
唉,真冤枉啊!
冤枉还没地方说理去,真要憋屈死人啊!
全喜渐渐有了主意,那就是不管外面风雨多大自己都不声不吭,他想,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白的永远也不会变成黑的,黑的永远也不会变成白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水落石头现,拔了蒿子现出狼,粉再厚也盖不住脸上的疤……
然而,第二天的时候全喜娘又说了,全喜,你这阵子没啥事吧?
全喜以为他娘再问他的病,就说,没啥事,天天都吃着药哩。
他娘说,你给大麦家砌猪窝了?
全喜说,砌了,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咋了?
他娘说,你还给月芹家送箩了?
全喜全身一震,看了看他娘一眼,小声说,嗯。
一家人天天碰面,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可是再次碰面总不能一言不发,全喜没别的话就会把他一天来碰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爹娘说说,也好让他爹娘不那么寂得慌,菜园的菜啊,赶集啊,跟红麦打电话啊,儿子维维回来了啊,闺女艳艳的情况啊,还有他听说的东庄的鸡毛蒜皮西庄的鸡零狗碎……
他把什么都跟他爹娘说了,就连月芹到菜园里买菜都说了。当时一家人还都稀奇得不得了,毕竟是破天荒头一回啊!村里人不到他的菜园买菜是怕人说爱占小便宜,可反过来就显得全喜抠门了,因而偶尔有人来买菜也是很有面子的事儿。不过,全喜却没说月芹借箩的事儿,他觉得月芹买菜借箩根本都是借口,想跟他有点不清不白的扯拉才是真的。其实,开始的时候全喜还真不敢想女人会看上他,现在的人不光眼皮薄还实际得很,自己又没啥让人稀罕的地方,怎么可能呢?可月芹还是叫他大开了眼界,使他不得不相信鱼真的可能会上树,六月真的会下雪,死树真的可能会开花!到大麦的时候全喜更是吃惊了,那以后就留了意,再不敢随随便便到单身的女人家里帮忙了。
那咋没听你说啊?他娘不依不饶地问。
全喜说,忘了。
他娘看了他一眼,问,恁长时候了,总该有想起来的时候啊?
全喜说,真忘了。
他娘停了一下,问,箩哩?
全喜说,还我了。
他娘又看看他,小心地问,您俩没啥事吧?
全喜说,那能会有啥事儿啊?
他娘说,没事最好。往后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少管闲事。
全喜说,都是一个庄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咋好意思不帮忙啊?
他娘说,别忘了,你还一身病哩。
全喜说,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他娘说,先把自己照顾好,别自己还没弄好又惹出事儿来!真到那时候受的还是你!
全喜说,知道。
又过了两天全喜娘突然说,要不你去看看维维妈吧,她一个人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了,也怪可怜的。
全喜知道他娘一再提醒他一再担心他也肯定一再想办法,生怕他跟女人们惹出什么是非来,只是不好说破,就拐弯抹角地点他,越说越明显当然是对他越来越不放心。
明儿个就去吧。他娘说。
全喜说,哎呀,娘,您孩子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吗?从小到大恁些年了,我惹过事儿吗?再说,我都几十几的人了,还不知道肉香屎臭吗?
他娘看看他就不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