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熨烫车间灯火通明一片忙碌,赖货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师傅走过来问。所谓师傅并不是教会工人技术的人,而是车间的负责人,在别处叫车间主任,在这里就叫师傅。
赖货说,师傅,我正要跟你报告呢,我想去卫生间。
师傅看了看他说,快去快回。
赖货就急匆匆地去了。
起初赖货不知道,等进了城才发现城里就是跟乡下不一样,最明显的就是弯弯绕特别多。无意中碰了人或做错了事要说对不起,问个路要说谢谢,就连解手也不能说解手,而说方便。方便就方便吧,还连带的把方便的地方都改名字了。茅房改叫厕所,到了饭店则叫卫生间,讲究的人会叫洗手间。赖货第一次听人把茅房叫成厕所觉得很新鲜,很好奇,不就是一个拉屎撒尿的地方嘛,叫得那么洋气干什么?惹得人家直对他翻白眼。赖货到底没弄懂茅房为什么叫厕所,就跟着像别人那样厕所厕所的叫了。后来又听人家改叫卫生间,又新鲜了一阵子,但有了厕所的教训再不敢随随便便的打听了,等去了卫生间才恍然大悟了,卫生间果真卫生啊!在老家随便在地上挖个坑四面随便用什么东西一围就是成了茅房。在茅房解手冬天还好,夏天就热闹了,地上蛆虫乱爬,空中蚊子横飞,解一次手像去了一趟十八层地狱一般让人胆战心惊的。城里的厕所就讲究多了,一条长长的水泥槽,不时地有水哗哗地冲过来,不管七荤八素红黄蓝绿汤汤水水统统一扫而光,也根本看不到一只蛆虫半只蚊子。卫生间就更讲究了,不但水槽换成了白生生光溜溜亮晃晃的马桶,还连整个墙壁都从头到脚贴满了瓷砖,真的很卫生!叫洗手间的地方比卫生间还要漂亮,主要是洗手的地方不光有比马桶还漂亮的水龙头水槽,墙上还有一面很大的镜子,随时都可以检查一下自己的衣着打扮是不是干净得体。有了这些发现赖货渐渐明白过来,城里人讲究是讲究,但还是有道理的。
去卫生间没啥稀罕的,哪个人一辈子不是无数次地去呢?去卫生间无非就是为了方便,也就几分钟的事。按理是这样,可在有的地方就不行。比如,赖货去年那家翻砂厂,一个车间只允许有一个人去,第二个人要去就只能等第一个人回来,要是赶上第一个人有点耽搁,第二个人再有点紧急情况,那就非拉裤子不可了。也就是从这一点上,赖货感觉到了大厂子就是好,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家挤破头都愿意到大厂子来,也由此对老婆红莲特别刮目相看起来,要不然的话他自己还不知道在哪个工地上累死累活的拼命哩。
卫生间赖货去过不知道多少遍了,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今天去卫生间让他有了一个不小的发现,那就是在车间和仓库之间有一个旮旯。这个旮旯最早建造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以前也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不过,看了就看了,不但从没想到过什么,甚至看完就忘了。可是,今天不经意地一眼扫到这个不起眼的旮旯的时候,不知道怎的心里不由然而然地动了一下。这使他不由地把这个旮旯再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还做贼心虚似的往四下里看了看。四下里除了车间楼上照过来的灯光外一片静寂,甚至连个人影也没有。
赖货松了一口气,把烟掏出来,慢慢地抽出一支叼到嘴上,再慢慢地找出打火机,同时慢条斯理地又往四下里看了看。他想好了,要是有人来问起他,就说是想吸棵烟。赖货又停了停发现一切还像刚才一样,这才慢慢向旮旯走过来。
从路道到旮旯并不远,只有十几米的样子,要不了几步就能走到的,然而赖货还是花了几分钟的时候才走过去。过去旮旯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那已经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现在是不是放了东西根本不知道,旮旯里又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楚,所以还是小心点好。
走到旮旯口赖货停下来,这才掏出打火机打着火点着一直叼在嘴里的烟,吸了一口,再伸出胳臂往旮旯里照了照。赖货这次看清了,不禁暗自为自己的小心得意。旮旯里果真不像过去那样空****的,而是堆放着裁剪车间裁剪下来的下脚料,看来是最近两天刚刚堆放的。这真是瞌睡送上个枕头,太好了!
赖货看完喜不自胜一蹦三跳一往无前地去了。
下班的时候赖货第一个窜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等在了缝纫车间的门口。缝纫车间清一色都是女工,听见铃响纷纷伸着懒腰站起来离开各自的工位慢慢走了,有人看到赖货知道他在等老婆红莲,就跟他打个招呼,也有的像没看见他一样只顾着往外走去,当然也有的回头跟红莲打招呼,告诉她赖货在等她了。
开始,红莲还以为别人在跟她开玩笑,毕竟缝纫车间到熨烫车间再到宿舍并没有多远,又都在一个厂里,根本用不着像年轻人那样卿卿我我的叫人笑话。事实上,赖货也不怎么等她下班,当然她也不会去等赖货下班,即便是有什么当紧的事也可以等在宿舍楼的楼道口的。当然,他们从来还没有过什么当紧的事儿,也就彼此从来没等过。现在赖货居然在车间门口等她,能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呢?红莲心里一沉立刻就到车间门口去了。
有啥事吗?红莲一看到赖货张口就问。
赖货笑了笑,看了看身边不断走过的女工没吭声。
咋回事?红莲一看到赖货的样子,放心了一半,口气就轻松了不少。
赖货还是没吭声,却慢慢地往外走去。红莲只好跟着。
两口子走了一会儿,红莲有些不耐烦了,咋回事啊?
赖货看了看身边已经少了很多的人,一把拉住她边往外走边说,我跟你说个事儿。
红莲说,说呗。
赖货仍拉着红莲不放,说,来这边说。
红莲第一眼看到赖货就觉得他没啥当紧的事儿,但他一改往常地站在车间门口等她,还是叫她感到意外,现在见赖货磨磨唧唧的,终于受不了了,停下来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走了。
赖货说,不就是跟你说的嘛。
红莲说,那就说呗,去恁远干啥?还能有啥见不得人的啊?
赖货只好趴在红莲耳边小声说,我找到一个好地方。
红莲没听明白,问,啥?
赖货就又说了一遍。
红莲还是没听懂,问,啥意思?
赖货笑了,说,咱俩啊。
红莲又愣了一下才明白,啐了赖货一下,转身就要走。
赖货忙一把抓住红莲嬉笑道,你不看看我找的好地方啊?
红莲说,你赶紧好好给我挣钱,有钱了啥都好了。
赖货说,不是天天都在上班挣钱吗?我又没偷懒,没吃没喝没嫖没赌!
红莲说,那就好好挣钱,别胡想八想的。
赖货说,没有胡想八想啊。
红莲说,那你现在弄啥唻?
赖货说,给咱俩找个窝儿啊。
红莲说,就恁些出息!
赖货一听也有点不耐烦了,你看看你,一说这就熊我,一说这就熊我,就跟我有多大的罪过样!还我没出息!你有出息你别寻嘛!
红莲一看赖货不高兴了,才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赶紧好言相劝道,好了,我跟你一路去看看,还不中?
赖货立刻高兴起来,拉着红莲的手说,走!
红莲更意外了,忐忑道,这是去哪儿啊?
赖货说,我找的好地方啊!
红莲说,在哪儿啊?
赖货指着前面说,就在那儿,快到了。
两口子很快就到了旮旯跟前,赖货打着打火机照着堆积起来的碎布不无得意地说,咋样?又严实又软乎,比席梦思都强!
红莲惊得半天没吱声,等反应过来转身要走。
咋了?赖货赶紧追上去问。
红莲不吭声,只是走得更快了。
赖货猛地一把拉住她,咋了?你说嘛。
红莲一把甩开他,但很快又被他抓住了。红莲无奈只好说,我还兴得你多铁,跟人事科磨叽一间房子哩。要说真有房子,哪怕就一张床恁大也中!弄了半天就是个这!还不丢死人啊!亏你想得出!
赖货说,没事,我想过了,咱半夜的时候来这会合,完事就走,谁会发现啊?
红莲说,就会胡想鲜点子!那会中啊?你脑子进水了啊?
赖货说,你看你,这有啥不中嘛……
然而,红莲根本不作理会,径自回宿舍去了。
赖货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好看着老婆红莲的背影消失了好久好久才怏怏地回去了。
第二天赖货再去卫生间的时候特意朝那个旮旯看了看,不好看还好,一看不经大吃一惊,那堆下脚料上居然有人躺过压出来的坑!不用说夜儿个黑了一定有人偷偷摸摸在这里成就了好事!常言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看来相中这个旮旯的不但大有人在,还有人捷足先登了!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赖货特意跟红莲姐妹俩挤到了同一张饭桌上,一等红麦离开就趴在红莲耳朵上说,我发现重大情况了!
红莲没明白,就问,啥?
赖货看看这张桌子上的另外两个人说,夜儿个跟你说的啊。
红莲这才懂了,说,好好吃你的饭吧,别胡想八想的了。
赖货说,不信马上你去看看啊!
红莲没再说话,只管勾着头吃饭。
赖货还想说,看看红莲就没有说下去,也像红莲一样吃饭。两口子吃完饭往外走着的时候,赖货又凑上来,说,已经有人干了!
红莲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赖货说,真的!
红莲还是没吭声。
赖货说,你去卫生间的时候留意一下就看着了!
傍晚吃饭的时候赖货等没人的时候问红莲,看看了吗?
红莲点点头。
赖货说,是不是有人干了?
红莲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赖货得意起来,说,我没瞎说吧。看看人家不吭不哈神不知鬼不觉就成功成利了,再看看你推推挊挊湿湿黏黏到末了还是该干不干,不是站着茅坑不拉屎吗?
红莲有点生气了,说,你有本事租个房子啥事还不都依你了?
赖货一听,看着红莲半惊半喜半信半疑半吞半吐地说,你想租房子?
红莲说,有自己的房子多好啊,想咋的就咋的!
赖货激动起来,说,中,明儿个咱就看房子去!去年租房子你就不干,现在咋想通了?我就说,租个房子也花不了几个钱,你看沈翠他俩就租房了嘛……
红莲没等赖货说下去,就训斥说,看你个头!沈翠才结婚租房是应该的,咱都老夫老妻了,还有孩子,能跟他俩比吗?挣一个花俩,啥时候能攒住钱啊?攒不住钱啥时候是个头啊?
赖货指着旮旯说,那就这吧。
红莲停了停问,恁些人来来回回的,万一叫人看见了还不丢死人啊?
赖货说,那人家还不是干了?
红莲说,那是咋干的啊?
赖货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啊?只要想干,办法有的是!
红莲看了看赖货笑了一下,说,就你能。
赖货说,今儿个黑了咱也去吧?
红莲没吭声,把头低下来了。
赖货说,咱到半夜人都睡了再去,肯定没事的。
红莲说,咱俩不在一坨,咋能赶恁好呢?
赖货说,咱先定个时间,十二点中吗?
红莲点点头。
赖货说,那我就叫手机给你,十二点你赶紧过来。
红莲问,你咋知道时间哩?
赖货说,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放心吧。
这个晚上赖货再也睡不着了。开始他是担心睡过头,后来才知道他的担心是多么的多余,因为他根本就睡不着。他把在旮旯里跟老婆红莲的点点滴滴枝枝叶叶丝丝缕缕都想象了又想象,越想象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象,慢慢就开始盼起来,盼时间快点过,盼老婆红莲别睡着了。这样盼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睡不着,红莲就能睡得着吗?肯定睡不着的!那就不用担心她会睡过头了。不再担心她睡过头,那就只剩下盼了。
盼啊,盼啊!
盼啊,盼啊!
盼啊,盼啊!
盼了不知多少时间,赖货猛然想起来,自己不知道时间,万一自己错过了呢?一想到这一点,赖货马上着急起来。当然,赖货也知道着急不能解决问题,必须想出办法来才行。那么,该怎么办呢?是啊,怎么办呢?他一向都是拿手机看时间的,现在手机给了红莲,自己手里就什么也没有了,当然,他可以看同宿舍人的手机,不过无缘无故的跟人借手机像话吗?再说,现在是三更半夜啊!
赖货很想爬起来跑到旮旯那里等着,可是如果时间就快到了还好,如果时间还早,自己在那里晃晃悠悠的难免不被上卫生间的人发现,万一被人发现自己多日来战战兢兢日思夜想煞费苦心可就全都泡了汤了,那就太笨了太傻了太亏了!
但是,怎么样才能准时呢?
赖货想啊想啊,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他知道一天有二十四小说,一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有六十秒,不慌不忙的数数应该是一秒钟一个数,那么数够六十个数就是一分钟,数够六十分钟就是一小时。对,就这么办!呵呵呵,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赖货最后问了一下同宿舍的人,确定了一下时间,就开始假装睡觉,默默地在心里数起来,一,二,三,四……
五十,一百,一百五……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赖货终于数到差不多的数时,很想一骨碌爬起来往旮旯那里跑过去,又怕惊动了别人,只好强忍着焦急慢慢地坐起来,再慢慢地穿起衣服来。起夜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平常起夜因为只在走廊的尽头,本楼层又都是男工,衣服就不需要穿得那么整齐。赖货平常也是随便穿一下就起来了的,可是今天不同,毕竟不是在本楼层活动,而是要到院子里,万一碰上人怎么办?当然,赖货也把深更半夜万一在院子里碰上人怎么应对想过了。最先他想说卫生间坏了,随即想起来,本楼层的卫生间坏了可以去别的楼层卫生间啊,完全不必大费周章跑到院子里的卫生间来嘛。要是这样,自己就暴露无遗了。赖货想了想才想起更好的说法来,那就是只说睡不着随便走走就好了,失眠的事谁也难保不会发生,谁也不好把握嘛。
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不知道哪个宿舍的人发出打雷一般的鼾声,或者絮絮叨叨的梦话,就没有一丝声响了,反而越发显得寂静了。直到走到宿舍里的大门口都没有碰到人,赖货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暗暗高兴不已。
赖货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以便确认确实万籁俱寂阒无人声。的确没有什么人。赖货就要往旮旯那边赶去的时候又回头望宿舍那里看了一眼,心里希望着此时此刻红莲也能爬起来跟他会合。
红莲宿舍的灯黑漆漆的。
赖货想,红莲大约已经等在旮旯那里了吧。
就在赖货刚要转身的时候蓦然看见宿舍楼的楼道里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过来。赖货赶紧躲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影,同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默念着好歹是红莲吧,好歹是红莲吧!
人影慢慢走近了,果真是红莲。
赖货放了心,慢慢地站起来。
谁?红莲看见一个人冷不丁地在自己跟前冒出来,吓了一跳。
我。赖货走过去一把就把红莲的手抓住了。
两口子手拉着手默默地来到旮旯跟前,红莲站住了。
咋了?赖货一愣,问。
你先去看看。红莲说。
看啥?赖货问。
红莲说,万一有人哩。
赖货明白了,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旮旯里跟白天一样除了那堆下脚料什么也没有。赖货赶紧朝红莲摆了摆手。
红莲放了心,脚步也轻快起来。
赖货猛地一把把红莲紧紧抱在怀里,喃喃地说,想死我了!
红莲轻轻地依偎在赖货怀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手电慢慢朝这边走过来。
红莲吓了一跳,叫道,保安,快走!他们刚进厂那会儿看门卫还只是本地的一个老头儿,两个月前换成了四个保安,不但看门,夜里还负责厂区的巡逻。
赖货一下傻了。
红莲拍了他一下,说,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