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Uber和Airbnb等平台在公共关系上的努力以外,“分享经济”这个词得以流行还有更深远的原因:它正好符合整体经济实现共享的早期支持者的想法和理想主义。它预示了从非面对面、非个体间的20世纪资本主义向新的交易方式转变,这样的交易方式与社群更加联系紧密,更植根于社群,反映着更清晰的分享目的。
在这部分,我将用一定篇幅来论述一个观点——社交比商业更能推动交换。是的,它是所有前沿思想家的统一观点。但是,不同的思想家的表达方式都不同。对博茨曼和斯特凡尼来说(一定程度上还包括甘斯基),社交因素的作用很大程度上包含在信用建立、名誉以及促进商业交换的“数字社群”之中。而对莱斯格来说,需要社交的和不需要社交的汽车司机就是精确划分分享经济和商业经济的分界线。对本科勒来说,社交因素通过创造第三种经济形式,即大众为基础的同伴生产,从而代替商业因素(价格或监管)来调节经济。
本科勒和莱斯格在思考如何将社交因素加入商业交换活动中时,都经常在不同场合提到了存在了几个世纪之久的“礼物经济”。这是一个重要的联想。我发现在分享经济中逐渐展现出来的许多特征与过去我们在礼物经济中观察到的情况有很多共同之处。简单地说,我相信我们将会在未来几年看到一个已经变得低效、无个性以及极度商业化的资本主义经济系统出现一个重新融合礼物经济的过程。
可能最早的关于礼物经济的著述是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于1924年出版的《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Essau sur le don),书中他描述了礼物经济的三个义务:给予、接受和互惠。[22]而我自己对礼物经济最深刻的理解来自刘易斯·海德(Lewis Hyde)1983年出版的《礼物:创新精神如何改变世界》(The Gift: Creativity and the Artist in the Modern World)。
但海德的书内容过于丰富,层次过于复杂,使我们很难对礼物经济凝练出一个有实用性的简洁定义。他还将其与市场经济做了一个不同的(有趣的)对比:“艺术品在市场经济和礼物经济中都同时存在。但只有其中一个是必要条件:艺术品可以脱离市场独立存在,但是如果没有礼物,就没有艺术。”
他的书也是第一个就这个重要连接——礼物与社群之间的连接——在书中做了描述:“第一,与商品销售不同,礼物赠予是要在相关双方之间建立亲密关系。第二,当礼物在一个群体里流通,这样的商业形成了一系列相互交织的关系网络,出现了一种去中心化的内聚力。”
海德将这种复杂关系的建立过程与一个单纯的商业交换做了一个对比(下面的内容就是莱斯格所谓的再混合经济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礼物与商品交易的一个重要不同之处是,礼物在双方之间形成了情感纽带,商品交易却并不会带来任何必要的联系。我进入一家五金店,付钱给店员购买了一根锯条然后离开。我可能再也不会与这名店员见面。疏离感是商品交易模式的基本原则。我们不想被打扰,所以如果这名店员一直想和我谈谈家里的事,我会换一家店。因为我只想买一根锯条。[23]
海德所描绘的礼物经济与社群的形成其实是密不可分的。事实上,礼物的自然属性就包含在了这本书的一个主题中:礼物的商品价值和消费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是无关紧要的,但任何一次礼物交换或赠予行为的真实意义都在于增强社交凝聚力。
正是对礼物经济在这一层次上的清晰认知,让本科勒能将礼物经济与他的同伴生产概念清晰地区分开来。他解释说:“我不愿意使用‘礼物交换’这个词,因为高度发展的礼物文化……非常注重通过礼物的往来去建立或重塑社交关系。而你很快就会明白,我关心的是那些存在于非市场机制的社会分享中,而又能作为实体进行估价的产品和行为(服务)。”
其次,礼物经济的第二个重要特征是不会寄望于双边互惠。以物易物的经济不是礼物经济。通过从南海岛屿马西姆地区的仪式化交换(库拉圈)到苏格兰民间传说等一系列例子,海德解释了礼物“循环”怎样保持人们之间社交价值的持续流通,同时却能避免出现商业属性和礼物交换导致的双边互惠期望。[24]
礼物从一方赠予另一方会带来什么结果呢?海德认为会增加礼物往来。换句话说,由于礼物交换的目的是为了促进“社交价值”的流通,一个没有送出的礼物就没有任何目的。而一个“将会得到回报”的礼物就具有目的性。“了解了礼物交换整个流程的特点,我们会首先发现其中有一个矛盾:当礼物被使用,它就不会被用光。”海德观察后发现,“而现实恰恰相反:没有被使用的礼物将会被丢弃,而被流通下去的礼物却永远丰富。”这个观察对比了礼物经济和市场经济,正如海德后来评论道:“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所谓的增长矢量:礼物经济中,增长一直跟随情感、目标变化,而在商品经济中它跟随利润变化。”海德认为礼物经济的精神产生了一种文化,它能与环保责任和可持续生活方式更好地结合在一起:“繁茂的森林事实上就是人类将其视为礼物的结果。”
在礼物经济中,债务可能存在,但不会有明确的债务额。这也正如本科勒在《“好好分享”》中观察到的:
在许多文化里,“慷慨大方”指的是拥有债权,但没必要说明债务的具体额度、偿还的确切性质以及偿还的时间限度。这些行为变成了大量的善意和私人关系,每个人从中都能获得一定的依赖感或利益,从而换来持续的合作行为。这种利益和情感的流动可能是两个人之间的持续关系,或者是一个家庭或一个朋友圈等小团体中人们共同存续的感情,或者在更广泛意义上,陌生人之间的慷慨大方使得社会变得更得体、正派。
换句话说,在礼物经济中,尽管有人欠了一些东西,但不会有具体数额,而且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不会指望有其他人会真的偿还给出借者。但如此彻底互惠的礼物经济有时也会有要求群体中所有人都需要立即偿还的债务——比如在亚马逊网站以及Airbnb等点对点市场平台上,需要所有人都及时做出评价的“回馈”行为。
最后,海德在提到礼物经济与市场经济共同繁荣发展时出现一个小**,而这部分内容有趣地与本章开始提到的“目的导向与利益导向之间的争论”的内容不谋而合。这里再次引用海德的话:
许多人将“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个人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消极面和积极面对立起来而引起争论。然而,此类争端由来已久,因为这是部分与整体、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基本矛盾点。每个时代都在两者之间找平衡,在一方占主导地位时总是又会唤起另一方的崛起。一方面,如果一个社会只有整体没有个体,个体无法获得利益,我们将失去广为人知的市场经济社会的好处——它独有的自由、创造力、个性以及物质的多样性,等等。但另一方面,如果一个社会只有市场起作用,特别是把所有礼物都变成商品,礼物交换的社交成果就不复存在。只有在某一点上,商业才会正确地在社区的分裂与人性、创意和温情之间找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