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齐拜访父亲和一位生病的朋友(1 / 1)

知道了自己贫困潦倒之后,帕齐的电视瘾便被治愈了。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一,帕齐一大早就给退伍军人事务部打了个电话。最后一部分延任津贴和最后两次的薪水(总计约四千五百美元)都没有如期打入她的账户。她还需要问清楚军人权利法案的具体福利,这样她就可以重新回到“自我完善”和“个人发展”的道路上了。

退伍军人事务部的热线电话以错综复杂的通讯录为特色。由于帕齐的问题涉及多个领域,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按对了号码。等她终于被接入正确的线路时,却还要等候接听。

半个小时后,有人说话了:“有一个问题。”

阿尔法。喝彩声。

肯定和她的退伍有关系。她从军队离开得有点突然,并没有时间把每件事情都处理好。她以为自己把一切都处理得还不错,但她最后被分类为一般退伍,而非荣誉退伍。一般退伍并不像开除军籍那么糟糕,但也算不上好事。很显然,或者是电话中这个人企图让她这么相信,一般退伍足以使她的津贴泡汤,并且让她没有资格享用军人权利法案的福利。她曾预感到津贴会泡汤。延任还差一周才能结束,她却提前离开了。她猜测到这可能会让事情变得麻烦,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无法享用军人权利法案的福利。

查理。迪斯科。回音。

所以,这就是她现在的处境。

狐步舞。

电话中的人告诉她,他们将会调查清楚她退伍的详细情况,然后才能支付余下的津贴,并决定她是否可以享用免费上大学的钱。当然,这就是她入伍的主要原因。

高尔夫球。

她问道:“我什么时候能知道这次调查的结果?”

旅馆。

电话中的人说:“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

靛蓝。[28]

她挂断了电话。

茱莉叶。

接着她又拿起电话。

千克。

然后,她走到房子后面,把电话扔进院子里的大洞中。

接着她回到房间里面。

可她得打个电话。

所以她又走出去,跳进洞里找回电话。

爬出来比跳进去要困难得多,但她的顽强足以让她完成这项任务。

然后,她回到房间里面,插上电话线,给教堂打过去。

“鹿留市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堂,罗杰·波默罗伊牧师的办公室。”她父亲的秘书接电话时这样说道。

“牧师在吗?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和他讲话吗?”

“可以问一下您是哪位吗?”

这个问题很明显,却让帕齐为难了。她不想说自己是哪位。她不想这么问:“你认为牧师有时间和疏远的女儿说句话吗?”如果他根本不在办公室,帕齐可不想留一则口信,让整个教堂猜测牧师爸爸的坏女儿这次又想怎样。而且,她不想等着他给自己回电话,所以她选择询问父亲下午的办公时间是什么时候。

帕齐到达的时候秘书出去了,她父亲的办公室里没有人。不过,帕齐还是走了进去坐下来。她看着父亲办公桌上的照片。一张是她母亲从前的照片,那时她还年轻、苗条,值得被相框保存;还有三个孩子的照片,那时他们还小,心地纯洁。帕齐看着曾经的那个自己,真想用黑笔把她的脸涂抹掉,或者至少在她脸上画上胡子和恶魔角。

她父亲出现时,并没有一眼认出她。这算是他玩的一个游戏,帕齐看他玩过很多次。当准备好了和某个人谈话时,他才会和某个人谈话。早一会儿都不行。

他脱掉外套,松开领带,然后检查自己的邮件。接着,他给窗台上的一株虎尾兰浇水。虎尾兰上沾了灰尘,就好像几个月没有被触碰过一样。所幸,这种植物不需要人太多的关心。

终于,他坐下了。他把自己安置在办公桌的正中间,然后把椅子往回转了大约一英尺。他把白色礼服衬衫的袖子往上一推,就好像在说:我现在准备好弄脏我的手了。

“好吧。”他说道,声音中带有一点笑意,就好像那句“好吧”是某种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经典笑话。“好吧。”他又重复了一遍,尽管他说第一遍时帕齐也没有觉得精妙,“好吧,我确实没想到会在教堂看到你。”

帕齐说:“这一点我很抱歉。我只是去看明妮的表演。她很好。”

“她是个好孩子。”他说道。

“不。”帕齐回道,“我是说,她演得很好。她是一位好演员,你不觉得吗?”

他说:“对于教堂而言够好了。”

这个浑蛋就是无法在这一点上让步,帕齐心想。

她的父亲点点头,好像在暗示客套话到此结束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帕齐想,我这一生,这个人从来没有伸出过一根手指来帮我。“我想要外婆留给我上学用的钱。”

他问:“你会上复临会大学吗?”

帕齐告诉他自己不会。她说在这一点上什么也没有改变,自己会在查特努加完成学业。

“宝贝,我们之前都谈过这件事了。你外婆希望你用这笔钱去上复临会大学。”

“不,她没有这么说。她只说了这笔钱让我用来接受宗教教育。在我看来,在一所普通高校也可以得到宗教教育。”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帕齐接着说:“说实话,我并不想这样做……我并不想惹麻烦。但如果逼不得已,我会以起诉的方式得到这笔钱。外婆写那份遗嘱时,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而且,她最后才加上宗教教育那部分……她的意思,还有当时的情况,都是……”她搜索着合适的词语。

“有争议性的?”他摇摇头,表情里带着作为父亲和牧师的极度失望,“你做你必须做的吧,帕特里夏。”他看着她的眼睛,帕齐感到一种被看穿的无力感。他知道她不会起诉的。他又说:“我还以为山姆大叔无论如何都会照顾你呢。”

“军人权利法案又不会为一切买单,爸爸!”她考虑过对他说谎,可转念一想,如果她承认津贴出了问题,自己和军方之间在整体上也存在问题,也许他就会同情她,继而把钱给她。她父亲喜欢认为自己在拯救别人。因此,帕齐把实际情况告诉了他。他似乎在听。无论如何,他一直在点头,这让帕齐燃起了希望。讲完自己悲惨的故事,帕齐加了一句:“如果你真的觉得外婆不想让我用那笔钱读非宗教大学……那么,一旦我的津贴发下来,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可以吗,爸爸?”

他笑了。“好吧,帕齐,你提出了一些……论点。”他说道,“我得为此祷告上帝。”

帕齐点点头:“你是说现在就祷告吗?因为我想知道祷告得花多长时间。”

他说他也不知道祷告会花多长时间,毕竟上帝有他自己的时间表。但根据以往经验来看,上帝的时间表通常不会超过一星期。

她父亲的秘书敲了敲门:“罗杰,你现在有时间吗?”

“梅根,为了你,我可以奉上所有的时间。”罗杰说道,腔调熟练而愉悦。他并没有费心这样对帕齐说话。帕齐对他的魅力已经免疫有段时间了,所以非常惊讶于他的魅力对别人还起作用。

秘书把头伸进办公室里。帕齐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她比帕齐还小,刚刚高中毕业,显然并不知道帕齐的身份。“哦,我不知道你还有访客。”秘书有点妒忌地说道。

“我们已经谈完了。”他摆摆手,让他的女儿离开。帕齐听话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帕齐让自己往最好的情况想。也许罗杰会向上帝祷告,而上帝会告诉他把钱给帕齐;也许山姆大叔那边一切都能解决好;甚至,也许马格努姆的纸杯蛋糕竞赛会成功;也许自己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问题也会莫名其妙地迎刃而解——她只是还不知道如何解决而已。

她到家的时候,电话正在响。她拿起听筒,希望这是上帝(通过罗杰)或者山姆大叔打来的。

“是帕特里夏·弗伦奇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帕齐回答道:“是的。你是哪位?”

她说自己是帕齐那位整张脸被炸掉的战友的未婚妻。巴迪如今在孟菲斯的退伍军人医院,准备在脸上还剩下的那部分上做个手术。他的未婚妻觉得请他的老朋友去看他能够“极大地鼓舞斗志”。巴迪的精神十分不振,这一点毫不奇怪。

“什么手术?”

“哦,不是什么大手术!”她说道。她选择的标点符号是感叹号,这使她听起来就像一名啦啦队队员。帕齐很肯定,巴迪曾经给她看过自己未婚妻的照片,可她想不起来那个女人的样子了。“他们准备从他的臀部取出一根骨头,然后试着移植到脸上,这样就能给他做出个新鼻子。”

帕齐说道:“听上去像是大手术。”

巴迪的未婚妻说:“跟他经历的事情比就不算什么。”这个女人的声音少了一丝欢快,但很快又复原了,“不管怎样,他听说你在田纳西州,只是说到要和你见面这个主意整个人就立马振作起来了!”

“真的很抱歉。”帕齐说道,“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这周能不能过去。如果可以的话,我就过去。不过,我这边的许多事情都他妈的一团糟,而且……”

“拜托,帕齐。你不介意我叫你帕齐吧?拜托。他的情绪真的很低落。我觉得你来看他会起作用的。我真的觉得会起作用的。”

在那个时刻,帕齐不想同情任何人,除了她自己。也就是说,她不是很想一路开车去孟菲斯,花上自己压根儿没有的一大笔汽油费,就是为了能看看残存下来的巴迪。不过,她同意第二天过去。他是她在军队中第一个真正的朋友,而且帕齐知道,他也会为了她这样做的。他是我们中的一员,她心想。

她把丈夫送到上班的地方,然后行驶了三百英里去孟菲斯。她回想起自己开车走过的其他路程。当行驶距离很远时,她总会这么做。这在某种程度上十分奇怪,因为她永远都感觉自己在另外一段路上,另外一段在脑海中的路,而不是当下正开车驶过的路。

这位未婚妻在医院大厅与她见面。“帕齐。”她说道,“我很高兴你能来。你好。”她看起来的确像啦啦队员,曲线玲珑,肌肉结实,头发金黄,扎成马尾辫。她看起来就像是为啦啦操金字塔顶和橄榄球运动员的怀抱而存在的。帕齐心想,她看起来就像我——曾经的我。

正当她们准备进入巴迪的病房时,一位医生叫住了这位未婚妻。帕齐停下脚步等她,但她挥手让帕齐先走:“他在等你呢。”

战友的病房中有两位病人。二人都是……面目全非,帕齐想。靠窗那人头部被完全缠在绷带里,似乎正在看电视。不过,帕齐无法完全肯定,他可能只是被摆向了那个方向。靠门的那个没有缠绷带,可他其实也没有脸。二号病人正在睡觉。他没有耳朵和鼻子,不过,脖子上倒是有一个“鼓起的气球”,可能是为了形成额外的皮肤,便于日后进行令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手术。他受的这种伤让帕齐很想跪下感谢上帝那个人不是自己。

帕齐推断,巴迪肯定是缠着绷带的那个,因为他的未婚妻提过他的脸上移植了骨头。所以,帕齐朝窗边的那张床走过去。

帕齐问候道:“嘿,巴迪,你还好吗?”

巴迪并没有真的做出回答。他只是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帕齐把这看作是热情。

她的伙伴不太能说话,这实在令人沮丧。她努力提醒自己,绷带下的那个人曾是她的好朋友,她还提醒了自己一些其他类似却无益的陈词滥调。

帕齐说:“我敢肯定你很快就又可以说话了。”

这个人用力摇摇头。

她听人说过,当你遇到一个患有中风或者其他头部创伤的人,你应该保持自然地谈话。她努力这样做,不过,她并不觉得这种自言自语有多么自然。她说:“我猜你听说我退伍了吧。”

巴迪摇摇头。

“嗯,老实说,是有点突然。我——我也解释不清楚。我想自己只是受够了待在那边。”

巴迪歪头朝向她。

“拜托,巴迪,别这么看着我。”

巴迪把头歪向另一边。

“哦,兄弟,你太了解我了。我永远骗不了你。”她环顾了一下房间,压低声音道,“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你可能已经知道我和聪明鬼上床了。就那么一两次,就这样。”

巴迪看着她。

“对,我知道他订婚了!你知道,我还结婚了。我并不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骄傲,可一个女孩子总是会感到寂寞的。”

巴迪把头转向窗户。

“所以呢,我怀孕了。”

巴迪摇摇头。

“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决这件事,但还是谢谢你的责备。他们打算让我处理行政事务,他们打算把我调到布拉格堡,或者其他一些地方。我光是想想这件事就超级郁闷。我服役了这么久,你也知道我……”

巴迪又摇摇头。

“拜托,你知道我的。我他妈的特别凶猛。我不是什么狗屁用都没有,只会哭诉、发牢骚,外加和别人上床的士兵。好吧,除了和聪明鬼。可那不过就两三次。我又不是部队里的女王,也不是该死的沙漠女郎。我很顽强的。我讨厌想到布拉格堡的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个大着肚子的失败者,怀的孩子也显然不是我丈夫的。所以,我拿上步枪,坐在营房的**,然后举起枪。哎呀,此时此刻,我得跟你提一句,我当时并没有考虑清楚。反正,你刚刚被遣送回国,我在那边待了大约11个月,还被搞大了肚子,所以荷尔蒙可能起作用了吧。不过这方面我也不在行。但我得郑重声明,我的计划从来就不是杀死自——”

巴迪的未婚妻走进来。她说道:“嘿,约翰尼,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他妈的约翰尼是谁?

这位未婚妻温柔地说:“帕齐,这是巴迪的病友,陆军一等兵乔纳森[29]·加西亚。巴迪在那边。”她指着靠门的那个人,那个脖子上有怪气球的正在睡觉的人,“乔纳森还不能讲话,但我们希望他很快就能复原。”

有那么一秒钟,帕齐很担心自己刚刚把一辈子的故事都讲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听。她又转而自我安慰,这个人不会说话,所以不太可能揭人隐私。

未婚妻走向巴迪的床,然后把他晃醒:“巴迪,有人来看你了。”回想一下,很明显这个人才是巴迪,窗边缠绷带的人不是。这个人的手是黑色的,另一个人的手是白色的。

“对了,”巴迪的未婚妻小声对帕齐说道,“他现在还不能真正看到你。他算是看着你这个方向,不过不要纠结这个。”

帕齐在侧面坐下,这样巴迪就不必转头了。“嘿,巴迪!”她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既虚伪又无力,就好像她在给人留言一样。

“嘿,水果糖。”在那边,他们就这么叫她,因为她总是在吃水果糖。这是唯一数量充足的糖果。作为一名素食主义者,她很少能够找到足够的食物。帕齐的素食主义与政治、宗教、家庭或者其他什么都没有关系。事实是,由于从来没有吃过肉,她的胃不具有消化肉的能力。她向指挥官抱怨过餐厅缺少素食,而指挥官的回答是她应该开始吃肉。濒临饿死的绝望之下,她试着吃了几天水果糖,然后不可避免地经受了一场如史诗般的腹泻。接着,帕齐决定,因食用水果糖造成的营养不良是一种更合她心意的死法。

“你怎么样啊,姑娘?”巴迪问她。虽然他的嘴唇部位所剩无几,但在帕齐听来,他的声音并没有明显变化。和窗边的伪巴迪相比,至少真巴迪还保持着说话能力。

未婚妻说:“我看得出来,你真的很高兴见到帕齐。你都在咧着嘴笑呢。”

帕齐不知道巴迪的未婚妻是怎么做出判断的。她能辨认出来的唯一表情就是损害和灼伤。

未婚妻说道:“我不打扰你们两个了。”

帕齐正准备告诉她不用离开,可这个女人已经走到了门外。

帕齐问道:“你怎么样?”

“难道不明显吗?”

“我想也是。”

“该死的!”他笑着说。然后他进入自说自话的状态,讲述着自己的健康问题:他去年不停地进出医院;他因为那边的泥土而患有某种强烈的细菌感染;再也没有人能看出来他是黑人,因为他的皮肤烧焦了、腐烂了;没有人愿意好好和他说话或者看看他;他把侄子侄女都吓跑了;如果不是他的未婚妻,他就熬不过去了。她可能看起来像芭比娃娃,可脑子却聪明着呢。

到这里,帕齐觉得他可能开始哭了,不过这很难看得出来。不管怎样,他眼睛里透着奇怪的蓝色,明亮而透明。他可能只是讲故事太费劲出汗了而已。“婚礼在四月份。”他说道,“帕齐,你一定要当我的伴郎。”

帕齐问:“伴郎不应该是男人吗?”

“该死的!水果糖,你可是一个荣誉男子,这你知道的!”

帕齐一直很是骄傲,自己参军时交的好朋友都是男人,而从来没有人说她是个软弱而愚蠢的女孩。她同意当他的伴郎。“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帕齐说道。

未婚妻将帕齐送到了车边:“非常感谢你来这一趟。”

“不是特别麻烦。”

“那我们婚礼上再见,对吧?”

帕齐点点头:“对了,你以前是啦啦队队员吗?”

“对,高中的时候。”

“我也是。”帕齐说,“直到她们害我摔倒在地。”

在返回鹿留市的三百英里的途中,帕齐陷入了沉思。这也情有可原。

她在沙漠里度过的时光有时候似乎就像一次漫长的货车之旅。除了那些运货汽车,她几乎想不起其他东西。她和巴迪一直同坐一辆货车,直到巴迪在空港道路上被炸伤了。不和巴迪一起开车的时候,她就和聪明鬼一起开车。

一般来说,她努力不想起聪明鬼——她知道想起他绝不会有什么好处。可是,回鹿留市要开好长一段路,所以她允许自己例外一次。

他曾嘲笑帕齐在苹果音乐播放器上听布兰妮·斯皮尔斯的歌;他嘲笑她竟然用苹果音乐播放器——明明用需要电池的播放器更加明智。但当他不嘲笑她时,他们也会好好聊天。他想知道她为什么是素食主义者,反过来,他也会向她倾诉说他手底下的人不太喜欢他。他们往往怀疑他。他推测这是因为他自己的背景。他上过西点军校,他的叔叔是肯塔基州的代表,但他自己并不是什么精英。有一次,他还给她弄了那种素食野战口粮,因为这种东西很难搞到。他还教她怎么下象棋。他的拉链箱里有一套小小的带磁性的象棋。他以前常常嘲笑帕齐,因为帕齐从不喜欢看到马倒下,即便这意味着要牺牲王和后。“这么下棋可不行啊,水果糖。”他说道。不过他说这话时眼睛附近总是会泛起皱纹。帕齐并不太在乎输赢,她只是喜欢马。还有,和聪明鬼在货车里的那一次可以说是帕齐最幸福的时候。而且,那不只是她在伊拉克最幸福的时候。那可以说是帕齐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候。她知道这种生活状态非常可悲,但这是事实。她对伪巴迪说,和聪明鬼上床只是因为她寂寞了——那是谎话。

聪明鬼也要结婚了。对方的名字叫作里甘·格雷厄姆,她正在芝加哥学习成为一名馆长。帕齐从来不认识一个成了馆长的人。这不是鹿留市(甚至是大岩石区)的人会做的事。聪明鬼曾经给帕齐看过她的照片。她的牙齿偏大,不过帕齐找不到她的其他缺点。

有一次,帕齐休假时无事可做,曾在谷歌上搜索“里甘·格雷厄姆”。她并不是名人,可她的名字还是有三千八百条搜索结果。她毕业于哈佛大学,曾是吉尔伯特和萨利文歌剧院的排演伴奏。她的一篇题为“纷乱时代的阈限”的研究论文曾经获奖。她曾经在费城举行的姐姐的婚礼上当过伴娘。她的礼服是黑白格子裙。那张照片登在费城报纸的社会版上,帕齐不得不输入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才能看到照片。里甘在某个贵格会学校里打过长曲棍球,那个学校也在费城。就在去年二月份,她在芝加哥参加过五公里长跑,名列第四十六。她曾伤过某个男孩的心,显然,这个男孩对此打击所做出的反应是写了一篇长长的博客讲述她是怎样一个贱女人。2002年的几个月的照片显示,她把头发染成了黑色。她把自己所有的书编入那种图书馆网站。她喜欢画集,可那种艺术家帕齐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在陶瓷大谷仓和蒂凡尼都登记了婚礼礼物清单。她喜欢白色和米黄色的盘碟和亚麻布。她比帕齐大五岁——里甘的生日在十月份。有时候,帕齐觉得自己应该给她送一份礼物——她是如此了解她的喜好。

不久之后,帕齐在谷歌上搜索了自己的名字。帕特里夏·弗伦奇的搜索结果有无数条,但大部分都和她没有关系。有一位帕特里夏·弗伦奇是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的房地产经纪人;有一位帕特里夏·弗伦奇会画动物肖像,并精通骑术;有一位帕特里夏·弗伦奇是英格兰利兹市的民政专员——她可能是所有叫帕特里夏·弗伦奇的人中最有名的一个。还有一位帕特·弗伦奇是个颇为年轻的男人,他喜欢写关于女性向情感小说的同人小说。他的朋友喜欢取笑他,把他称作“帕特里夏”。

然而,她是宇宙中唯一已知的帕特里夏·波默罗伊·弗伦奇。共有八条链接指向她的全名,其中三条提到她的第一轮调配;两条提到她是牧师的女儿(其中涉及她的调配)。还有一条错传她已经去世。最后两条是死链接,也就是说根本链接不到什么内容。

当她回到家时,房子里空****的,电话正在响,是罗杰打来的。

“帕特里夏。”他说道。

帕齐走向餐桌,这是家里唯一一件她喜欢的东西,也是家里唯一一件从好尔玛超市买回来的全新的东西。桌椅的边缘镀成了铬银色,就像是从老餐馆弄来的一样。她用第一笔入伍津贴购买了这套桌椅,在当时,这让她感到了极大的愉悦。人生之中第一次,她发现一切都如此相配,实在是令人满足。她坐下的时候,坐垫发出同情的叹息声,帕齐想,这些椅子是否就是她整个军人生涯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帕特里夏。”他重复一遍,“你在听吗?”

“我在听,爸爸。我只是在想,你和妈妈从来没有来过家里看看我的餐桌。”

他说:“帕特里夏,我想让你知道,我整日整夜都在为你的处境祈祷。”

她告诉他这就是她最大的期望。她看着自己的脸在餐桌的福米加塑料贴面上微微反光:她就是阴云密布的夜空中的一轮月亮,她就是被打翻的牛奶。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听罗杰说话。

“……可是,你参军的时候十分清楚教堂对于战争的立场,所以,我不得不请你坚持下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离开了自己的教堂和家庭前去参军。你知道这违背了我们的信仰。你相信军方会支付你的学费,所以你必须坚持你的决定,保持你的信念。”

她问他这和外婆的那笔钱有何关系。

“如果我把那笔钱给你的话,看起来不太对。”

她注意到左边那把椅子的乙烯树脂上有一个小小的裂缝或是烙印。可能是马格努姆和药师吸大麻的时候造成的。她把小指指尖伸进洞里,结果把洞撑得更大了。这让她想起了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时课文中的一则故事:一位裁缝受雇给毯子补洞,于是便想出了一个办法,把洞裁掉,结果毯子上的洞反而比之前更大了。帕齐很好奇这则故事的寓意是什么?不要雇用愚蠢的裁缝?自己动手补毯子?

“嗯……谁看起来不太对?”

“教众。这会造成不良影响。”

“可是,其他人不必知道这件事啊!”

“我会知道,你母亲会知道,上帝也会知道。我的良心会不安……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你想重回教堂,去复临会大学……”

“你不能这么做!”

“帕特里夏,我只是在为你的灵魂能得以永生考虑。”

“我现在在这里,爸爸。我还活着。我他妈的才不管灵魂永生。我现在在这里,而且我他妈的想要自己那笔钱!”

“我不允许你对我说脏话,帕特里夏。”

“去他妈的!我见识过不少事情。我参加过战争。如果我想,就能他妈的说那句该死的他妈的!我已经赢得了这种权利,可以用整个他妈的英语语言中的所有脏字!”

她不确定他有没有挂断电话。

“拜托,爸爸。很抱歉我骂了脏话。我很抱歉……我只是……我真的需要那笔钱……”

她接着恳求,直到罗杰打断她:“听我说,帕齐,我知道你并不觉得我对你而言是个完美的父亲。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犯过很多错误。但我之所以坚持这一点是因为我不想你重复我可能犯过的错误。还有,帕齐,我想让你知道我会为你祈祷。”

帕齐知道“我会为你祈祷”其实是基督教中的“他妈的”。“不要他妈的为我祈祷!我不想要你他妈的祈祷!”

“不管怎样,我会为你祈祷。”罗杰说道,然后挂断电话。

她把无线电话扔到房间另一边。电话没有摔坏,可后面的电池松掉了,滑到了烤箱下面。

帕齐所有一时冲动下的破坏行为常常只会害得她要费更大的力气来解决问题。大约一秒钟后,帕齐意识到自己还得再打个电话。

她用一把长木汤匙从冰箱底下把电池钩出来,然后拨打了莱西的号码。她的小姑子曾经提起过好尔玛超市有一份工作。

她对自己说这只是临时工作。

就做到山姆大叔那边把一切解决好就行。

未出世的孩子在撞她,就像一只在朝后移动的低音鼓一样。

“嘘!”她对着它说,“你别动。”

可它并没有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