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努姆并没有和她一起去看明妮的圣诞节演出。虽然他曾经足够虔诚，常常去做礼拜，但自从被学院开除后，他觉得自己不受教堂欢迎了。于是，他主动提出今天早上去买点生活必需品。帕齐对于强迫丈夫(或者其他人)违背意愿去做礼拜没有丝毫兴趣，所以她搭了药师的顺风车。车都还没有驶出车道，帕齐就告诉药师整场仪式她都会待在车里，她只会去看明妮演出的短剧。

他们到得很早，因此有足够的时间看着那些敬畏上帝的人列队踏入教堂：白色印花的漆皮鞋，聚合物混纺浅灰色西装；小女孩打扮得就像秀兰·邓波儿[20]和琼贝妮特[21]——天蓝色的短袖礼服衬衫，苍白而绝望的双臂十分醒目；强烈得如同汽油的百露香水和宝洁沐浴露的味道，以及其他可以在药妆店买到的古龙香水的味道；又老又胖的女人脚踝浮肿，头上就像戴着难看的假发。

她看到了她母亲，对方已经成了那些又老又胖的女人中的一员。过了一会儿，她也看到了明妮。她父亲肯定早早就进去了，因为帕齐并没有看到他。

她能听到仪式开始的声音以及教区居民站起身时椅子擦地的声音。药师估计短剧大概会在仪式开始三十五到四十分钟后上演，所以，帕齐闭上眼睛，试图小憩片刻。

成为预备役军人后不久，她就被开除了教籍。安息日会的人相信应该为了宗教信仰而拒绝服兵役，不过他们还是将给反堕胎候选人投票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罗杰向帕齐表达过歉意，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好给全体教众做一个表率。帕齐是他的女儿，而这是他的教堂，他才刚刚成为那里的牧师。当然，如果她在教众面前证言，坦承自己入伍是个错误，重申对于耶稣和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信仰，那么教堂也会重新接受她。

有时候，她也记不清楚自己当初加入预备队是为了什么。不想去一所复临安息日会大学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是惹父亲生气也许是个更加强烈的理由。

药师从前门悄悄溜出来，打了个二人约定好的手势，告诉帕齐该到浪子回归的时候了。

她和药师偷偷坐到教堂的后排座位上。就算她父亲看到了他们，他也没有指出来。他只是继续介绍即将开始的短剧，称其为“一部小演出，来让我们重温圣诞节的真谛”。

全体演员登场时，帕齐不得不强忍住笑意。戏服是有人从好尔玛超市买的，显然是刚刚过去的万圣节剩下的存货。明妮扮演的玛利亚的服装是用白色的聚酯纤维衣料制成的莱娅公主[22]的长裙；至于圣约瑟，帕齐十分肯定，他穿着佛罗多·巴金斯[23]的斗篷；三位智者穿着清一色的条纹羊毛斗篷，这使得他们看起来就像刚弄丢了乐器的墨西哥流浪乐队。此时正是南部11月份的那种高温天气，每位演员都在流汗。教堂的空调只有在特殊场合才会开启，而圣诞节短剧不在特殊场合之列。

帕齐清楚，演员们未必知道戏服的渊源，他们的宗教并不赞同他们看电影或者电视。能看懂这场笑话的人只有像帕齐和药师这样的“劣质”复临会员。

她低声对药师说：“你觉得尤达[24]什么时候会露面？”

药师没有理她。他把出席教会这件事看得很严肃。

帕齐以前看过这部剧，清楚地知道结局是什么。这让她有时间专心看明妮表演。

她是个好演员，帕齐给出结论。尽管她穿着傻乎乎的莱娅公主装，帕齐仍然发现自己竟莫名觉得这个女孩就是玛利亚。每次明妮一开口，全场都安静下来。甚至当耶稣出生时，他们带出来一个活生生的婴儿，也没有人注意耶稣。最后，上帝也出来了(他的服装出自《指环王》中的甘道夫)。上帝这个演员最差劲。帕齐觉得他可能是自己曾在贝齐·罗斯工作时的主管，但他戴着中产阶级那种俗气的假胡子，帕齐也认不清楚。不管怎样，没有人注意上帝。大家都只看着明妮。

帕齐在想，如果他们都生活在别的地方，信奉其他宗教，那么会怎么样呢？也许明妮会成为所有校园剧的主角，也许某个人会看到她出演的那些剧，并且告诉她，她的表演很特别。然后，明妮就会去纽约、伦敦或者哪个地方的戏剧学校。帕齐则会到处旅行，去看她出演的所有话剧。也许有一天，明妮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不是出演色情片的妓女(在帕齐的幻想中，这一点极为明确)，而是伟大的舞台剧演员。帕齐看到了这个女孩的另外一种人生——如果她生来便不属于这个宗教。

药师用胳膊肘轻轻推她：“帕齐，表演结束了。如果你想避开你的父母溜出去的话，那么我们最好现在就走。”

她正准备答应，却感觉到又一阵晨吐袭来。她从后门跑了出去，冲到教堂的洗手间里。由于仪式尚未彻底结束，洗手间还没有人。

从洗手间出来时，她遇到了特雷德韦尔夫人。她曾是帕齐母亲的朋友。特雷德韦尔夫人身材高大，上臂就像渔网一样，要从她身边偷偷溜走太难了。

“真没想到啊!”特雷德韦尔夫人说道，“这是我以为的那个人吗？”

“那就看你以为我是谁了。”帕齐回道。

“你一点儿也没变，帕齐。你妈妈没有提到你旅行回来了。”

“我不是去旅行的，特雷德韦尔夫人。我是去参加战争。”

“哦，当然啦。如果我说错了那我向你道歉。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呀，都喜欢离家远远的。啊，你爸爸走过来了。哦，罗杰牧师……您的布道真是太精彩了!”

帕齐能够看到罗杰正从圣殿中走出来。仪式已经结束，他正像摇滚明星一样趾高气昂地迈步，脖子上甚至还松松地披着一块白色的毛巾布，恰如埃尔维斯·普雷斯利[25]。帕齐还没有准备好和他说话，因此努力地催促特雷德韦尔夫人：“很高兴见到你，但我真的该走了。”

太迟了。她已经被发现了。“帕特里夏。”他说。

“牧师父亲。”

她的父亲停了一下，朝她的方向点头，然后继续迈开脚步。他没有问她过得怎么样；没有说他很高兴帕齐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除了帕齐的名字，他什么也没有说。

接着乔治从圣殿里出来了。从近处一瞧，她的母亲看起来甚至比之前在车里看到的时候还要胖。帕齐猜测这个女人肯定快到250磅了。

她的母亲走到她身边，肉乎乎的蓝眼睛里是大滴大滴的眼泪。她抱住帕齐，然后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很高兴见到你，但你也知道，你不该来这里，除非……”

“我知道。”帕齐说，“我是过来看表演的。”

她母亲和她父亲一样，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典型的反应，帕齐心想，跟着家规走。

明妮挤进帕齐和乔治中间。这个女孩抓住了帕齐的手，带她朝着停车场走过去。她问帕齐：“我演得好吗？”

帕齐回答道：“我觉得，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成为一名职业演员。”

明妮笑了，帕齐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宰了她。

帕齐说：“我是说真的。”

“嗯，我的演技明明这么拙劣。”

“我他妈的是说真的。你应该去学表演。”

“好吧，帕齐，随便啦。你觉得约瑟夫[26]怎么样？”明妮调皮地笑了，问道。

“圣约瑟？”

“就是演圣约瑟的那个男孩……”

“除了你之外，我没有特别注意到别人。”

“哦!你的嘴好甜。”明妮压低声音，“圣约瑟是我的男朋友。他本人的名字也叫约瑟夫，是不是很有意思？”

药师把货车开到帕齐和明妮所站的地方。

帕齐问明妮：“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明妮摇摇头。她和叫约瑟夫的圣约瑟还有约会。

帕齐抱了一下明妮，然后钻进药师的车里，坐在副驾驶座。

药师问道：“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觉得就是感冒。”

药师点点头：“也许你应该去检查一下。”

“嗯。”

“你很安静。”他说道。

“我的胃……”

“嗯，但你不是因为那个才安静的。”

帕齐告诉他，她希望他妹妹去伦敦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

药师点点头：“嗯，她还年轻，帕齐。如果她想做这样的事情，她可以去做的。”

“她18岁了。你知道吗？我到18岁的时候，连讣告都已经写出来了。”

药师什么也没有说，

“在你出生的时候，整个人生也早已注定。”她停顿了一下，“人无法逃脱生而注定的命运。”

“不是这样的。”

“如果她要为之努力，那她现在就得行动。你必须让她现在就开始。”然后帕齐笑了，因为她不想再谈这件事了。她突然想到，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明妮总是在笑，“老天，你看到那些戏服了吗？”

“就是说啊。说真的，马格努姆真应该过来的。我刚才向上帝许愿，希望自己星期六也能小吸一口大麻。”

“药师，你可是个毒贩子。如果上帝不在乎这个，那他也不会在乎你在安息日吸大麻。”

药师耸耸肩：“我只做自己能够承受的事情。”

“你知道圣诞故事里面哪一点一直让我受不了吗？好比说，玛利亚告诉圣约瑟她还是处子之身，而圣约瑟就完全相信了。去他的圣灵感孕说。他更像是世界上第一个被戴绿帽子的人。”

“好吧，帕齐，我想信任也是这个故事的内涵之一。”

“嗯。”

药师问道：“你知道哪一点一直让我受不了吗？所有的旅馆都被预订了。难道伯利恒[27]正在召开大会还是什么的吗？”

帕齐说：“我觉得是因为他们已经身无分文了之类的。”

“嗯，就这一点描述得并不太清楚。我更愿意想象是房地产经纪人或者《星际迷航》迷或者什么的在举行大型会议。”他说道。

“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是平安夜？”

药师点点头，说道：“那个时候旅馆的确会被订满。这一点儿没错，亲爱的帕齐。可是，拜托，你难道不喜欢我的大会论吗？伯利恒的万豪国际酒店欢迎广大《星际迷航》迷。店无空房。如果他们真的身无分文，那又究竟为什么要去那些旅馆呢？怎么不去伯利恒医疗中心？愚蠢的基督徒，对吧？对了，你妈妈一直在服用抗抑郁药。她不想让你爸爸知道，所以就从我这里拿药。”

帕齐问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件事。药师耸耸肩：“不知道，帕齐。我觉得你听了可能会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