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齐在床上(1 / 1)

她厌倦了,厌倦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呕吐物的味道、陈腐的味道、大麻的味道、泥土的味道以及汗和酒的味道。因此,尽管已近凌晨两点,她还是冲了个澡。冲完之后,她又慢慢地泡起了澡。

如果她可以选择一份工作,不管自己是否符合条件,也不管恼人的现实是否允许,她会选择做一条美人鱼。身在伊拉克时,她常常思考,自己宁可参加的是二战。那样的话,她就会去诺曼底,那他妈的可是海滩。在发给丈夫的一封邮件中,她曾开玩笑说自己在那里很干燥,她很担心自己会变成“罗得之妻[14]”。

帕齐一边泡澡,一边想着拧开水龙头就有水流出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啊。她几乎有种错觉,自己就是上帝。她想象着世界上所有无法拧水龙头或者建抽水井的地方,那些地方根本没有水。帕齐很不喜欢想到那些缺水的干巴巴的人。

她在浴缸里坐了大概一个小时,但也可能更久。随着皮肤越来越皱缩,她打定主意,如果她能选择一种死法,那她绝对想要选择淹死。

聪明鬼曾说,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像她这样的人:喜湿。起初,她以为他是在说她坏话,要么说她是同性恋,要么说她是男人婆。然后,她在可随身携带的口袋词典里查了一下。(在她动身参加基础训练前,鹿留市的基督复临安息日会送了她一份礼物,包括一本词典和《圣经》。)原来喜湿的意思是喜欢潮湿,或者是在潮湿环境中才能活得很好的植物。没错,就是她。

“帕齐,你睡着了吗?”她丈夫的喊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

她说:“我只是在泡澡。”她把头浸入水中,试着计算她可以憋多久的气。

九十三秒之后,她从浴缸中出来。

她穿上自己看来最为保守的衣服:自七年级起就拥有的特大号黑色T恤——正面以轻佻的方式写着几个显眼的字:抗拒吧,以及彩虹条纹的五指羊毛袜。让她觉得好笑的是,羊毛袜的其中一指空****地挂在那里,就像被丢弃的安全套。她暗自揣度着,马格努姆要过多长时间才会注意到她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擅自消失了。

帕齐躺到**时他早已钻进了被子里,可直到帕齐关掉灯,他才开始说话。在帕齐漫长的泡澡时间里,他终于有机会自我反思,主动认错。

他轻轻地说:“很抱歉后院成了那个样子。我会尽快弄好的。”

她说:“很好。”

“很抱歉那只狗死了。”

“好了,马格斯[15],我们明天早上再谈这些。”

“帕齐,你身上真好闻。特别香。”他从帕齐身后贴上来,手也从“抗拒吧”T恤下摆伸了进来。

“嘿。”帕齐说,“我累了。”

“帕齐,你什么也不必做,躺在那里就行。”

她原想着就随他折腾自己吧,可他接下来竟然开始用脚在她腿上来回磨蹭。

他说:“宝贝,你穿这双袜子会很热。”他用脚把她的袜子褪到了脚踝。

帕齐说:“滚开。”她可不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第二次被迫脱掉袜子。

她快速将他转了个身,背部朝下,自己则跨坐在他身上,用食指和中指对准他的眼睛:“再动一下我就弄瞎你。”

他笑了:“你不会这么做的。”

“你试试看。”

“你在上面其实还有点**人呢。”

“我不是在开玩笑,马格努姆·弗伦奇。”

他眨了眨眼,睫毛擦过帕齐的指尖,说:“好吧。”

她从他身上下来,滚到自己那一边的**。

“我只是很久没有见到自己妻子了而已。”

她啪的一声打开床头灯:“我们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

“我认为两者都要有。”

“这完全不可能做到。”她抓起自己的枕头,宣布自己要去睡沙发。

她大步走向客厅。沙发还是一股子烟臭味,可她不在乎。

她都快要睡着了,却又被丈夫吵醒:“你不能怪我想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

“我在睡觉!”

“我是想说……这样不对。你不能因为我想和自己的妻子上床,就把我看作是一个浑蛋。”

“好吧。”帕齐说道,“你想**的欲望十分自然,也情有可原。现在,我可以睡觉了吗?”她开始因为倦意而感到绝望。

“可你为什么不愿意?你每次回来的当天晚上我们都会**。”

“因为我在路上颠簸了一天。因为我的后院他妈的有一个大洞。因为我刚刚得知自己的狗死了。因为我们差点开车撞上一只鹿。因为我现在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了。因为现在是凌晨两点钟,马格努姆。现在是他妈的凌晨两点钟!”

他点点头:“所以,绝对不是因为你之前指责我吃了太多的贝齐·罗斯食品?”

她把自己的枕头朝他扔过去:“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让我睡会儿,行吗?”

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就像之前碰到的那只鹿一样:“嗯,帕齐小姐,那你好好休息吧。”他说完这句话,便回了卧室。

她不得不起身从房间另一头拿回枕头,如此一来,她也清醒了。

她打开电视。她已经很久没有操控过遥控器了。

浏览过所有频道之后,她选定了《呀!好莱坞真事》这个节目。“布兰妮·斯皮尔斯。”这个姑娘真是无处不在。

帕齐都不知道布兰妮的处境已经如此凄惨,这位流行歌手竟沦落到出演《呀!好莱坞真事》这个节目。节目的前一分钟她还是《米老鼠俱乐部》的嘉宾,下一分钟她的脖子上就缠绕着一条蛇,再下一分钟,她亲吻了麦当娜,而不过是短短的一条广告之后,她便赤着脚怀着孕地出现在加油站里。而我们两个人都还不到二十五岁,帕齐睡着之前在心里想着。

第二天早上帕齐醒来时,因为睡沙发而脖子抽筋。她的丈夫站在一旁,身穿绿色和金色的鹿留市学院的体操服,也就是他的工作装。

他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很抱歉。”

帕齐回答:“体操服穿上有点紧了。”

“嗯,我想是放在烘干机里太久了。”

“也许吧,毕竟是驼鹿的指关节[16]。”

他说:“帕齐,你看上去也没有多瘦。”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我那都是肌肉。”

“我也是。”

“想和我掰手腕吗?”她把胳膊放在咖啡桌上。

“女人,我不想弄伤你。”

“你不会的。”

他说:“真的要掰?”

二人跪在地上,把胳膊肘压在人造木制成的咖啡桌上。

他比她想象的更加强壮。所以帕齐耍了点小手段,稍微扭了一下他的手腕。

“嘿,帕齐,你他妈的弄伤我了!”

她更狠地扭着他的手腕,然后用力把他的拳头推倒在桌子上。

她说:“我赢了。”

他走了之后,帕齐突然想到,如果要假装自己腹中的小宝贝有可能是他的,那么前一天晚上和他上床也许才是明智之举。

那天她本想离开沙发的,也许去开车兜风,也许去跑跑步,也许给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打个电话。可不知怎的,她始终没有离开沙发,而是观看了所有在早上播出的脱口秀节目。等看完这些节目后,时间也到了下午。此时再开始办正事似乎已经太迟了。她又调了一遍所有频道,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未听过的节目,叫作《鉴宝路演》。起初,她觉得这个节目就好像看自己的丈夫拔鼻毛一样无聊透顶。可接着,毫无征兆地,帕齐看得入迷了。让帕齐入迷的片段是一个老头子带来了一个很旧的调味瓶。这个调味瓶价值三万两千美元,因为它的原主人是威廉·特库赛·谢尔曼将军[17]。

帕齐想起来自己也有一大堆破烂东西。事实上,帕齐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她很好奇自己会不会也有一个价值三万两千美元的调味瓶。她从沙发上起身,打算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橱柜。

她只找到了一堆带有缺口的节日餐具,这是马格努姆去世的母亲留下的遗产。

帕齐从昨天开始便没有吃过东西,所以她转而开始找口粮。冰箱里除了一块正在迅速变色的奶酪以外,空空如也。

冰箱旁边就是食品间,在那里找到的东西让帕齐心烦意乱。马格努姆储藏了够他吃一辈子的贝齐·罗斯牌甜食,有美国派、美式甜布朗尼、巧克力仁棒、阳光牌蛋糕等等。整条生产线上的食品他都有。如果自她上次离开家之后,他的主要食物就是这些东西,那就难怪他现在看起来就像米其林轮胎先生[18]。

高三那年冬天,她曾在贝齐·罗斯工厂工作。(基本上鹿留市的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就是在那段时间,她和现在的丈夫正式复合了,并且再未分开过。

帕齐在调制布朗尼面粉糊机器旁发现了几颗老鼠屎,于是告诉了主管。可主管却反过来告诉她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她问道:“你真的不在乎布朗尼里面可能会有老鼠屎吗?”

主管无所谓地耸肩。

“你甚至都不去检查一下吗?”

他才不去。

帕齐辞职了。她当时才十七岁,反正也不用还抵押贷款或者汽车贷款。

马格努姆无意中听说了事情缘由,于是决定和她一起辞职。他主动提出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个人都在抱怨前老板多么令人厌恶。

“那次阿瑟·普鲁普斯被分离器弄断了一根手指,可生产线上都没有人停下工作!”

“有一次,我看见几个家伙在鲜奶油机那里**!我跟你说,再没有比这家更恶心的畜产品加工厂了!”

“那些营养棒含有76%的脂肪!”

在某一时刻,帕齐问他会不会后悔辞职——和帕齐不同,他还要还汽车贷款。

“不会啦。”他回答说,“我这段时间一直想找借口辞职。”车子在交通信号灯前停下,他转头看着帕齐,“而且我知道你需要有人送你回家。”

在此之前,她曾两次和他分手。第一次是因为她在得克萨斯州陷入了一场愚蠢而短暂的爱情;第二次是帕齐在圣经夏令营同意和他发生关系之后,因为她嫌弃马格努姆变得很黏人。说实话,她一直都觉得马格努姆哪里不够。不够聪明,不够有进取心,不够冲动——反正不够。从贝齐·罗斯工厂辞职的那个下午迫使帕齐重新思考自己最初的结论。

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

她把马格努姆的贝齐·罗斯食品贮藏室的门关上,返回客厅,又看了一集《鉴宝路演》。

八点钟左右,马格努姆回到家,从肯德基带回了完全不含鸡肉的食物。帕齐现在仍然不吃肉。这是习惯使然,而非出于宗教信仰。吃完肯德基,马格努姆走进厨房,向帕齐喊道:“我要吃一块甜食,你要吗?”

“不要。”

他回来时带了一块美式甜布朗尼,这其实就是经化学加工而成的重奶油蛋糕,再涂抹上带有爱国主义色彩的脂肪。

“对了,马格努姆,食品间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们存的贝齐·罗斯食品都够我们活到世界末日了?”

“不过是我免费得到的一些东西。”他熟练地剥掉透明包装纸。

帕齐问:“你朋友给的?”

“嗯。”他说。他开始舔蛋糕上的糖霜,“说到这事,其实呢,是药师的女朋友在那里工作。”

“我的天哪,药师有女朋友了!她是怎样的人?”帕齐和药师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这种事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我也不清楚,她……就是个女孩。”他咬掉一半被剥光的重奶油蛋糕。

“嗯?”

“她……在贝齐·罗斯工厂工作。”马格努姆把剩下的蛋糕吞进嘴里。

“嗯,这个你说过了。”

“帕齐,我真的不清楚。他不太喜欢谈这些。你也知道他嘴巴有多严。”

11点35分,《莱特曼脱口秀》开始播出,到来的嘉宾是阿尔·弗兰肯。帕齐记得他上过《周六夜现场》。阿尔简单提了一下去伊拉克参观军队的事情。他说曾看过一个公告,标题是“就军人打电话回家所提的几点建议”。他读道:“第一点,在过问你的车和船怎么样之前,先问一下你的爱人过得怎么样。”

马格努姆问帕齐有没有见过这个公告。

“没有见过这个公告。不过和它差不多的应该见过。”

“挺有意思的。你以前就总是先问你的车,然后才问其他的!”

“马格努姆,才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的。你总是问:‘你还车贷了吗?’‘有没有记得洗车?’‘还有,如果你识相的话,最好不要开我的车!’”

“才不是这样。”

但她其实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可能是吧。

看完《莱特曼脱口秀》,马格努姆说他要去睡觉了:“你睡吗?”

帕齐告诉他自己想再熬会儿夜。

“帕齐,你是要打破看电视的纪录吗?”

她说:“是啊,最好给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人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