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齐和朋友们在一起(1 / 1)

她觉得这场聚会的气氛介于商务会议和蜡像馆一游之间,又或者这是为她举办的一场守丧会。不管怎样,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并非聚会的中心人物。这一晚,她大多时候动作都很生硬,连同时和两个人聊天都显得勉强。她的目光不停地飘向手腕,落在不复存在的手表上。她把手表丢在了“那里”,但从前戴手表的地方留下了一圈痕迹。

帕齐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天啊,海伦,谢谢你大老远过来。”她和海伦相差十岁,一直都不亲近。她没想到海伦会来。

“感恩节还有圣诞节我都没办法回来,但我还是想看看你,帕齐。”

帕齐说:“我想你希望我问为什么你这两个节日都不回来了。”

“帕齐,你真的非得这么说话吗?我们都知道你多倔强。”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了?”

海伦狡黠一笑:“嗯,看不出来吗?”

帕齐不知道,也不想猜。

“你可真迟钝,我怀孕啦。”海伦开玩笑地拍了拍帕齐的脑袋,说道,“都五个半月了。再过几周,我就不能坐飞机了。”她撩起衬衫,把帕齐的手按在**的肚皮上,那里又软又圆。帕齐突然想到,这个肚皮与海伦身上曾经有过以及以后也许会有的其他东西都不一样。

帕齐说:“他妈的,你还是这么瘦。我可能都比你重。”她立刻就后悔了自己这一评语。这句话所暴露的信息不在她准备谈论的话题范围之内。

但她不必担心。海伦更想让帕齐好好听一听自己的怀孕苦难记,而非思考妹妹言语中的含义。据海伦说,她和埃利奥特差不多自婚后便在努力怀孕,可就是不管用。所以,海伦就找到了一位很高明的不孕不育医生。(“帕齐,他上过《早安美国》节目!”)原来,有一个四磅重的囊肿阻塞了她的输卵管。她做了手术,切除了囊肿。即便如此,这位上过电视的医生还是不知道她是否能成功怀孕。海伦夫妇继续着昂贵的生育治疗——“我所花的钱真的都能再买座房子了”——可还是不管用。“我已经同意领养孩子了,我甚至已经开始考虑领养一个在卡特里娜飓风中失去父母的孤儿了。你也知道,他们同样需要家。可然后,奇迹发生了!”

帕齐说:“对卡特里娜的孤儿来说可不是奇迹。”

“说真的,帕齐。如果你和马格努姆准备要孩子,那你也应该去检查一下是否有囊肿。先看有没有多囊性卵巢综合征,这个是遗传性的。”

“嗯……”帕齐怀疑生育问题是另一个她和姐姐不一样的地方。

“爸爸妈妈也想来,可是……”

“不,他们并不想来。”

“好吧,也许罗杰不想来,可妈妈是真的想见你。还有,那个浪子……”海伦有时候会称呼她们的哥哥为浪子,不过帕齐觉得自己更适合这个称号,“……甚至打算从纽约飞回来,但他还得工作。不过,他送了那些花给你。”海伦指向沙发上那盒正在枯萎的郁金香。

这时,帕齐丈夫的妹妹莱西到了。马格努姆和他妹妹的名字都来自20世纪80年代的电视节目。帕齐想,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她丈夫如果取名叫方西[4]那就更糟了。“嘿,帕齐宝贝,欢迎回家!抱歉我来晚了,我得待在好尔玛准备11月的促销活动。”莱西还穿着好尔玛橙色的工作服,这让帕齐想起了关塔那摩监狱[5]的新狱服。“应该找个人把这些花插进水里,不然就要枯死了。海伦,你好!最近怎么样?你看起来容光焕发。”帕齐很佩服莱西的效率——她吻了吻帕齐的脸颊,把花从沙发上拿走,并成功得罪了海伦,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三十秒之内。

海伦说;“我本想帮你把花插好,可我想让你看一下那个装花的贵重盒子。再说,主人还没有看一眼就擅自动她的花实在不礼貌。”

在某一时刻,帕齐看到了药师。药师以前叫马库斯,他现在依然是马格努姆的死党。他的绰号之所以是药师,是因为他是鹿留市的头号毒贩。他主要卖大麻,但也愿意配处方药。正是药师在基督教士兵圣经夏令营上把帕齐介绍给她的丈夫。八年之后,帕齐基本上已经不再为此责备他了。

药师之前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这会儿冒出来了,在帕齐的耳边说悄悄话:“等海伦开车把明妮送回家后,我要给你点儿东西。既然你现在彻底地摆脱了那里,我们就得小小地庆祝一下,知道吗?”明妮的全名是米纳瓦,她是药师的妹妹。

帕齐问:“明妮也来了?”

药师说:“转身。”

上次帕齐回来的时候,明妮更像是女孩,而非女人。但经过这中间的十一个月,情况已经有所变化。帕齐对她说:“呀,你长大了。”

这个姑娘笑着说:“嗯,帕齐,我都上三年级了。人总会长大的。”

婚后前一两年中的许多个夜晚,当马格努姆和药师两个男人出去疯玩时,都是帕齐在照顾明妮。明妮的父母早已去世,使得药师成了这个女孩的主要抚养人。帕齐虽然从来不想生孩子,但她却对明妮产生了类似母亲的情感。她觉得这个女孩会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照顾的孩子。

她拉着明妮坐到蓝色的天鹅绒沙发上,说:“快把一切都告诉我,千万别把糗事漏掉。”

明妮咯咯笑了。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可以用这种笑来回应大多数事情,也并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很抱歉,帕齐,明天还要上学……你的飞机又延迟得太久……”

“没事儿,我明白,改天吧。”

然后,这个女孩还是给帕齐提供了一些乐趣:“教堂的圣诞节目中我扮演玛利亚。我知道你现在不怎么去教堂,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来看我的表演。就在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六。”

药师加了一句:“她演得很好。”

“他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他是我哥哥,好心哄哄我而已。”

“妹妹,帕齐知道我才不好心呢。”药师说,“我看过明妮的彩排。”

帕齐答应一定会去。她说:“我一般很好心。不过,不管你演得好不好我都会夸好。”

莱西把花插好之后回来,说道:“你哥哥一个人肯定过得不错,帕齐,这些花真的很漂亮。”

海伦说:“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帕齐说:“嗯,可以跟家里脱离关系,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对了,宝贝,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件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在好尔玛工作。有好几个部门现在都在招人。”

好尔玛超市是大鹿留区开的“沃尔玛”。超市离鹿留市不过十五分钟的车程,几乎所有东西大家都从那里买。要给泳池买一条充气龙?就去好尔玛。要买一把枪打爆自己的脑袋?去好尔玛!人们都把这家超市叫“孬尔玛”,因为写成拼音后,超市名字里的“hao”挤作一团就变成了“nao”。

hao er ma

nao er ma

另外一个把好尔玛叫成孬尔玛的理由,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这家超市不好。帕齐心想,没错,我他妈的即便去死也不会在孬尔玛工作。再说,她还打算等夏天的时候靠着山姆大叔[6]和退伍军人权利法案[7]回到大学呢。她十分肯定,凭着最后那一大笔续服兵役的津贴和自己攒下来的钱,她足以撑到那会儿了。

莱西又抱了抱帕齐,在她身上嗅了嗅:“你身上的味道好甜。”莱西用力地嗅了嗅,然后皱起鼻子,“宝贝,像是吐过一样。”

帕齐说:“我猜是因为回来的路上晕车了。”

“你猜?”莱西的眼睛在帕齐身体上来回打量。她的视线在帕齐的腹部停留许久,这引起了帕齐的反感。然后,帕齐条件反射地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上。

帕齐想,这么早是显不出来的。

她想,莱西知道了。

她很想知道莱西会不会告诉马格努姆,然后又想到自己并不怎么在意。她想,随你说吧,省得我还得说。

“你决定好去不去好尔玛了就告诉我。”莱西说道,声音有意识地放得很轻,“一直到圣诞节期间他们都需要人手,知道了吗?”

“到时候会告诉你的。”

莱西打了个哈欠:“我从早上五点开始就一直在整理货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现在就先走了。马格努姆说你也累了。”她抱了一下帕齐,“宝贝,好好照顾自己。”

不一会儿,海伦和明妮也走了。帕齐问海伦:“我们还会再见吗?”不会了,她的姐姐第二天就要坐飞机回得克萨斯州了。

剩下的人就只有药师和帕齐的丈夫。帕齐突然想到,这基本就像是重新回到高三那年。除了她丢了一根脚趾,其他什么都没有变化。连蓝色的天鹅绒懒人沙发都还是高中的那个——它以前属于马格努姆的父亲。她想,这沙发可能是他父亲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她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还欠他一封感谢信。

药师从腰包里取出大麻,开始做烟卷:“亲爱的帕齐,这是我特地给你的。它是由政府设计的,我觉得你会喜欢这种讽刺效果。”

马格努姆说:“我们衷心地感谢你,山姆大叔。”

药师说:“保证让你们舒服,绝对不会有烦人的妄想。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要开始祷告了。”他曾经在神学院待过一两个学期,后来不得不回家照顾明妮,并决定“把握其他机会”。在那个短短的学期里,他养成了嗑药之前必先祷告的习惯。他把大麻烟卷放在桌子上,低下了头:“亲爱的上帝,我们谦恭地感谢您,使我们待会儿能享受到美好的快感。我们也感谢您让帕齐安全地从伊拉克归来。”

我们感谢您,上帝,带来内心的愉悦,

带来风雨,也带来阳光。

我们感谢您,上帝,带来大麻,

也让我们今日可以相聚。

“阿门。”帕齐的丈夫说道,“现在,我们来飘飘欲仙吧!”

药师还是那么绅士,把烟卷点上后,先递给了帕齐。帕齐摇摇头。

马格努姆评价说:“这可不像你。我还以为你很想嗑药呢。”

她说自己可能会最后再进行一次军人体检,所以她想确保体内是干净的。

药师看着她:“很抱歉,帕齐。我还以为,你现在退伍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马格努姆提议道:“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去后面抽烟。”

“不用,没事的。”看着两个男人你来我往地递烟,她思考着自己有何选择。她已有两个半月的身孕,虽然暂时看不出来,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决定,不论决定究竟是什么。她只想到了两条路:(1)勾引丈夫,然后撒一个弥天大谎;(2)如祖母弗兰过去常说的那样,成为一个“杀害婴儿的凶手”。在父亲的教堂里,第二条路所犯下的罪过要重得多。在帕齐的脑海中,第一条路所忍受的痛苦要大得多。

她喊他:“喂,马格努姆?”

“嗯。”

“斯科特在哪儿?”斯科特是她养的狗。它部分血统是杰克罗素犭更犬,部分血统是圣伯纳犬,其余部分则出身不明。它的四肢短小,身体强健而粗壮,一直以来,帕齐都觉得它更像驴而非狗。之前一直忙于回归派对上的应酬,她这才想起来她的狗还没有露过面。

马格努姆狠狠地吸了口大麻后才说话:“它死了。”

“什么?”

“大约六个月前死的。宝贝,我不想在邮件中跟你说这件事。”

“什么?”

“它冲到了车流中,它……”

“你让它冲到了车流中,是不是?你明明知道它需要人看着。”

“我发誓,真的不是这么回事。”

药师说道:“冷静一点,帕齐。”

“你当时也在?”帕齐转向药师,“斯科特冲到车流中的时候,你们两个该死的笨蛋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嗑药是不是?”

药师摇摇头。

“天啊!我他妈的让你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他妈的看好我的狗!”

她把头缩在**,开始小声背军用音标字母表,这是她感到压力时会有的习惯:“阿尔法,喝彩声,查理……”[8]

“不要哭,帕齐。”马格努姆说,“它的岁数不小了,这辈子也过得不错。”

“我没有哭!我只是在背该死的北约音标字母[9]!”帕齐大喊,“还有,我只是在努力不要动手杀了你。三角洲,回音,狐步舞[10]……”

过了一会儿,药师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帕齐,我们悼念过它了。我们知道它对你很重要。如果你想去看看的话,它就葬在后面。”

“高尔夫球,旅馆,印度,茱莉叶[11]……茱莉叶……茱莉叶……”

药师帮忙接上:“千克[12]。”

“我知道下一个是千克。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去后面向斯科特致哀。”

她决定了,她要去。两个男人都说要陪她一起去,可她只想一个人去。

“它就在苹果树下。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木头十字架。”药师大声喊道,“你最好带上手电筒。”

她去了后面的苹果树下,打开手电筒,照在马格努姆用两把尺子自制的十字架上。帕齐猜他是从自己工作的学校偷了两把尺子。在一条胶带纸上,她的丈夫用史派笔写了这样的话向她的杂种狗致敬:此处葬着斯科特。它生前是只忠犬。

它的确是只忠犬。如果她拥有哭泣的能力,她能想象得到自己当下就会哭出来。她转身离开坟墓,开始往回走。正在这时,她注意到后院。

后院的残骸。

这个洞是如此巨大。帕齐想,称作采石场更合适。到处都是沙子、泥土和石头,有那么一秒钟,帕齐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她大声喊道:“马格努姆!”

他跑过来,说:“天啊,帕齐,怎么了?这都大半夜了,你会吵醒邻居们的!”

“解释一下这个。”她抬手示意这个洞。

“本来是要给你的惊喜。”

的确是够惊的。“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的后院看起来就像是该死的费卢杰市[13]。”

她的丈夫本来打算建造一个游泳池,作为礼物来欢迎她回家。可是承包商施工到一半时溜了。在这一切顺利解决前,他们只能忍受一个大洞和一堆石头。他局促地笑笑,说:“宝贝,我知道你很喜欢水。”

她懒得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儿没有水,只有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