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齐在路上(1 / 1)

她的丈夫就在到达厅的出口等候,那里有一块为没有票的人群预留的区域。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他变得很胖,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觉得她变胖了。

他说:“宝贝,你看起来很不错,很健康。”

她猜想健康的意思就是胖。

她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你看起来就像一坨屎。”

他倾身索吻,可在最后一秒钟,帕齐退缩了。她就是不想亲吻他,也不想被他亲吻。她躲开他的动作,然后问他把车停在了哪里。

“帕齐,你想开车?”

“不,我都开了几个月了。”

他观察到:“你走路有点跛。”

“不严重。”

他说:“车放在停车库B层。走楼梯还是坐电梯?”

“电梯。”帕齐回答,“不,楼梯吧。”

一到停车库,他说:“我想坐电梯了,你的包像最后的审判日一样沉重。”

“好吧,那我们在上面见。”

她打开门,朝楼梯走过去,而马格努姆则按下了电梯的向上键。门在她身后合上。虽然马格努姆没有跟过来,但他大喊出声:“女人,为什么你总要这么为难自己呢?”

副驾驶座上放着一篮子贝齐·罗斯牌子的小蛋糕,帕齐问道:“这些是给谁的?”

“哦,你也知道,万一你饿了呢。回鹿留市还有很长一段路。”

“该死的!马格努姆,你明明知道我对贝齐·罗斯食品的感觉!”她很瞧不起贝齐·罗斯零食公司。她不满这家公司所谓的“健康”燕麦营养棒里面含有67%的脂肪;她不满这家公司使用畜产制品——这家公司由一群基督徒经营,而这群人另一方面又在推崇素食主义生活,她觉得这群人极其虚伪。

“是,我知道。但现在我有位朋友就在那里工作,所以我也得到了许多免费产品。”

她看着他的肚子说:“能看出来。”

“嗯,我想我是胖了一点儿。”

“一点儿?你都快变成那种被学生们背地里笑话的胖体育老师了。”她的丈夫的确是一位体育老师。她向别人介绍他以何谋生时,常常会略去“体育”一词。

“好吧,帕齐。”

“马格努姆,我他妈的被放到荒岛上也不会吃那玩意儿。”

“好吧。”

“天啊,看着它们我都想吐。”

她的丈夫拿起装着小蛋糕的篮子,体贴地放到后座上。他轻轻地笑了,帕齐一直都很讨厌他这样笑——温柔得就好像是在请求帕齐允许他笑。

她问:“什么事他妈的这么好笑?”

“刚才你说甜岛[2],就好像整座岛上都是甜食一样,你——”

“嗯,知道了。”

“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这种文字游戏。”马格努姆点点头,发动了车子。她说自己想休息了,因此,一直到车子快开到鹿留市之前,帕齐都在假装休息。

帕齐在鹿留市生活了这么多年,却发现这个地方没什么值得赞美的。这座城市能吸引人的无非是鹿留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堂、三所学校(皆属于教堂名下)、少数几个政府所有的交通信号灯以及同样属于教堂名下的贝齐·罗斯零食加工厂。另外,还有两个标语牌,其中一个是告诉你你已抵达鹿留市,另外一个是说你已离开这座城市。帕齐觉得这两个标语牌并不属于教堂名下,但即便她是错的,她也不会感到惊讶。第一个标语牌上写着:你即将进入鹿留市——我们相信上帝,上面还雕刻着鹿头和鹿角。离开的标语牌与此基本相同,只是,上面雕刻的是鹿的背影,写的是:你即将离开鹿留市——小心驾驶,虔诚祈祷。离开的标语牌上虽然没有明确提及上帝,但她一直觉得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如果你竟愚蠢到要离开鹿留市,那么愿上帝保佑你。鹿留市除了基督徒,还有鹿。当然,市名也是由此而来。

这里的每个人她都认识,每个人也都认识她。如果不认识她,那也肯定认识她父亲。五年前,市里原来的牧师去世了,罗杰也度过了史诗般的中年危机,获得了牧师的职位。教堂就是鹿留市的一场大型演出,而她父亲就是摇滚明星。他被任命为牧师后不久,帕齐就称他为“牧师爸爸”。

他们正开车经过“你即将进入鹿留市”的标语牌时,突然,一只鹿冲到了车前。

帕齐大喊:“马格努姆!”

“怎么了?”

她看得出来,他没有看到那只鹿。天已经黑了,也许他还以为是标语牌上的那只鹿画得太过逼真呢。事情究竟是怎样她并不清楚,也没有时间去弄清楚。她伸手越过马格努姆,抓住方向盘。这种迅速的反应能力是那几个月在沙漠中开车时练出来的。

马格努姆把车停靠在路边。两个人坐在车里,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鹿凝视着他们,他们也凝视着鹿。它没有鹿角,帕齐因此判断它是只母鹿。她觉得这只鹿很可能怀着宝宝,因为它的肚子看起来很鼓。她没办法更仔细地去观察,用以确认自己的猜测,因为马格努姆把车前灯关了,那只鹿也逃走了。

他说:“车前灯下的鹿。你知道吗?帕齐,车……前灯下的……鹿。”他哈哈大笑。也许他是因为紧张才笑,但帕齐却产生了误会——可能帕齐只是很想吵架。

她对他说:“他妈的!你这个白痴。”

他说:“怎么了?”

“该死的,你觉得差点杀死一只动物很好笑吗?”

“哎呀,帕齐甜心,你知道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好吗?”

她没有说话。

“是这样的,帕齐,鹿群数量过剩,全国各地都是这样。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都离开很久了。现在,人类甚至可以猎杀它们,不过鹿留市没有人这么做,因为你父亲和教堂的人不允许。所以,鹿全都来鹿留市了。”

“马格努姆,这不是借口。你应该注意别伤到它们的!”

“对,都是那个愚蠢的标语牌把我搞糊涂了。”

“你朋友是谁?”

“什么?哪位朋友?”

“那个在贝齐·罗斯工厂工作的朋友,那个在努力把你喂成该死的感恩节火鸡的朋友。”

“你不认识。”帕齐注意到,他明显停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认识的每个人我都认识。”

“不是每个人你都认识,反正现在不是了。”

“嗯。”

“你离开太久了,帕齐。”

他正准备重新发动车子,这时,帕齐意识到自己又要吐了。她从车上下来,为田纳西州的土地施了一场洗礼。

她在呕吐的时候想起了布兰妮·斯皮尔斯,这个姑娘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傻,一开始竟然会嫁给那个蠢货。她的朋友和家人都说他不是一个好归宿,他们说得完全正确。想到这里,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他很可能和某个在贝齐·罗斯工厂工作的人有了外遇。那可是美国第五大甜食工厂,田纳西州鹿留市的骄傲。他很可能和某个每天至少八个小时都要戴发网的人有了外遇。无所谓——她真的离开太久了。

他问道:“你还好吗?”

“晕车。”她说道,“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他妈的很不喜欢呕吐!”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能说脏话的?”

她耸耸肩:“一直都很能说。”

“嗯,看来是我自己从前并没觉得困扰吧。”

重新上路之后,帕齐思考着这个问题:她是在服兵役这些年学会了满口脏话,还是一直都是满口脏话?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她想起了当兵时遇到的一个人。大家都叫他“聪明鬼”,因为他上过西点军校。更让人觉得他聪明的是,大家常常发现他在看书。还有更糟的呢,他看的书从来不是(男性)军人必读书单上的。她观察过,书单上的书仅限于色情、《圣经》和《相约星期二》。比如,帕齐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这一爱好时,他正在看《项狄传》[3]。这种书是她这个世界的人不会看的。她觉得书名听上去很高深,好像墙上的常春藤,或者羊毛制成的褶裥短裙下**的肌肤。她问他这本书是讲什么的,他回答道:“我们都无法逃脱生而注定的命运。”她喜欢“生而注定的命运”这个词,也曾反复对自己说这个词。

马格努姆问道:“你好安静。帕齐,你在想什么?”

她说:“没什么。你看过一本叫《项狄传》的书吗?”

马格努姆摇头:“我应该看吗?”

聪明鬼参加过特殊行动。帕齐第二轮服役时,工作风格已被大家形容成“母狮子”。有时候,帕齐会和他坐同一辆货车(穆斯林女性未必喜欢被美国男性军人安置,所以帕齐的工作就是作为一名女性中间人)。和聪明鬼做搭档的第一夜还是第二夜,他对她说:“你就是那种女兵,喜欢在暴风雨中咆哮,来证明自己的顽强。我说得对吗?”

她无法不赞同。

“可以说是一个荣誉男子了。”

她说:“聪明鬼,听着,我才一米五五,我不得不顽强。”

正要把车开入车道时,她的丈夫说:“啊,帕齐?家里还有一些其他人。本来是要为你举办惊喜派对的,可你看起来不太想参加。”

“该死的!马格努姆。”她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她已经告诉过他好几次,不管是发邮件还是打电话,“不要该死的‘接风’派对!”很不幸,他以为帕齐的命令是女人特有的口是心非,可以忽略不计。比如“你不用给我买生日礼物”或者“和你的朋友们好好玩”。

她问他能否取消这场派对,可为时已晚。她的航班延迟得太久,客人们早已在家里等着了。

“没有那么隆重。”他保证说,“来的不过是莱西、药师还有……”

“牧师夫人没来,对吧?”

他摇摇头。

“显然,牧师爸爸也没来。”

“我……”他说,“你妈妈说随后再来看你,你爸爸说会与你在教堂里见面。”

她的衬衫沾上了几点呕吐物,牛仔裤的拉链还是用别针别好的。她没有心情见这些人。“我跟你说过我不想要什么该死的‘接风’派对。”

“帕齐,我们并不是要给你戴上王冠。”

帕齐不由得笑了。此时此刻,她已经懒得嘲讽丈夫了,也许她只是累了。她让他先进去,她需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来换件衬衫。他一离开,帕齐就开始翻找自己的帆布包。她找到了一件比较干净的T恤衫换上。不用再做什么其他事情来打扮自己了,可她还是无法说动自己下车。她只是坐在那里,想象丈夫把车钥匙留在了点火装置上,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开车去某个地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半个小时后,她的丈夫从房子中走出来,挥着胳膊问她怎么了。她摇下车窗,说自己刚才晕了一下。她虽然没有真的晕,但也不是没可能。

他走过来打开车门时,帕齐强忍住了想锁车门的欲望。

他说:“衬衫不错。”

衬衫正面写着“让那些浑蛋自生自灭去吧”。

“这个观点很好。”

“这是一件礼物。”

“谁送的?”

“一个朋友。他的脸被炸了。”

“宝贝,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大家先回家去。”她看得出来,他只想让她赶紧下车,进到房子里去。

她说:“那很好啊。”

“不过,如果你进来待上几分钟,和大家打声招呼,那就更好了。然后,我就说你累了,派对就此结束。大家都非常想见你,帕齐。”

她说:“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