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的总是好的(1 / 1)

Gratis is goed

旅途的起点在鹿特丹老坝上的一个车站旁。阿什瓦德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等待那辆黄色的电车出现在远方。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钱包,里面没有钞票,就连买一包薯条或者一个冰激凌的几个硬币也没有。钱包里只有一样东西,是一张印着阿什瓦德的名字、出生年月、照片和一段小字的卡,上面写着:“用这张卡,阿什瓦德的看护人就可以免费乘坐公交,包括电车、汽车、火车和地铁。”这是我妈跟政府申请的,自从这张卡落进我们家信箱的那一天起,我们的生活就受到了限制。从此,但凡我们要坐公共交通,就必须带着阿什瓦德,那样的话就有一个人不用买票。免费的总是好的。有时候,比如说阿什瓦德去学校了,又或者是得了流感躺在**,看护卡就不能用了。那时候我就会把钱包挂在脖子上,有人来查票了,我就会惊讶地看着四周,大叫道:“阿什瓦德?阿什瓦德,你在哪儿啊?”每次查票的工作人员都会叫我赶紧下车,去找我哥。

还有一次,我二哥约翰(他除了哮喘,就没别的毛病了)和我一起出去。查票的时候,约翰立刻做出一副鬼脸。而我则火上浇油,对查票的人说:“他是个残疾人。”查票的人还充满理解地点了点头。

“9路,”阿什瓦德大叫起来,“9路电车来了。”在我们左边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辆黄色的车。我妈看着开近的车,眼睛不好,看不清是9还是7。等车到了站,我妈才说:“阿什瓦德,好样的。”说完松开了握着箱子把手的手。

我妈的旅行早就开始了,在第贝利亚斯小巷,在我妈的衣柜里。每次我妈要出门,就会把里面的东西全都装进行李箱,至少是其中的一大部分。我们去美国的时候,我妈一共带了十七个箱子。去游乐园玩的那个星期,一共十四个。她很少有只带几个箱子出门的时候。

今天早上,衣柜里的东西被塞进了四个大箱子里,有衣服、锅、瓶装食物,还有一路上能用得到的东西。我妈觉得,旅行路上要买东西的人,都是没活明白的人,也不值得活在这个世上。

旅行箱,我妈的生活总跟那些箱子脱不了干系。

我爸拖着那些箱子,来到了老坝上的电车站。这期间,我爸已经锻炼成一个经验丰富的搬运工,孟买火车站的那些人都不在他的话下,他的技能比他们的还高超,速度比他们快,动作也很灵巧。

阿什瓦德朝电车司机竖起中指。自从进了青春期,他就会经常这样,有什么不顺心的,就会发脾气。

电车叮叮当地开走了,我妈走向阿什瓦德,对他说:“你不可以像刚才那样竖起中指,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想要7路车。”

“7路车马上就会来的。”

“妈妈,”我大哥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要出一趟远门,”我妈说,“去法国。”

“坐7路车去吗?”

“先坐7路车,然后换火车,最后还要坐汽车。”

“我今天晚上睡在哪里呢?”

“旅馆里。”

“小熊呢?”我哥拿着他的玩具问。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猴子,我哥叫它小熊。睡觉的时候,小熊就躺在他的胳肢窝下面。自从进了青春期,小熊身上就有了足球运动员更衣室里的汗味。

“小熊在箱子里。”我妈说。

“这么说它也要坐电车、火车和汽车?”

我妈点了点头,阿什瓦德不再提问了,没有再问旅行,也没有问法国,总算安下心来。他看着左边,等待7路电车出现的那一刻。这就是我大哥,有时候很暴躁,有时候又会担心他的玩具猴子。

到了中央火车站,我妈找到了一个警察,指着放在地上的四个箱子,又指向阿什瓦德,就跟我们在电车里被查票、我指着约翰的样子一模一样。只不过我妈没有对警察说:“他是个残疾人。”而阿什瓦德也没有做出一副鬼脸。看护人的卡发挥了作用,我妈从我大哥的钱包里拿出那张卡,给警察看,说:“我们要去11号站台。”再过三分钟,11号站台的火车就要出发前往乌特勒支了,就眼下这个情况,四个箱子、三分钟、十一个站台,我爸完全可以轻松应对,可惜的是,在老坝车站他在没有得到我妈任何小费的情况下被遣送回家了。因为他不能免费坐电车,而要花钱的东西总是不好的。

现在这个警察要帮忙扛这些箱子,他仔细地看了看卡片上的说明,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妈就干脆说:“来,阿什瓦德,我们走吧。”

警察十分钟后才来到站台,我妈站在火车门旁边,正跟火车车长展开着激烈的讨论。只听她大声嚷嚷,说警察马上就来了,是来护送她的。有时候,我很庆幸我不在现场,而在别的地方。

警察大汗淋漓,仿佛一只水獭。蓝色的衬衫全都浸湿了,帽子也歪了。要是在孟买的火车站,他就惨了。不过好在这是鹿特丹中央火车站,游戏规则也不一样。我妈打开其中的一只箱子,在里面摸索起来。这些箱子是我妈的,属于另一个世界。她终于在一堆混乱中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拿出了一个猫罐头。里面是被捣碎的兔肉,还是打折的时候买的,是家里仅剩的几个罐头了。火车车长的哨子声超越了警察的讶异。

火车上一切顺利,也就是说我大哥没有再发脾气。他看着窗外,哼着电台播放的歌曲。查票的工作人员走进我们的车厢时,他骄傲地把看护卡从钱包里拿出来。工作人员检查的时候,阿什瓦德竟然指着我妈,说:“她是残疾人。”这是我和二哥教他的。

到了乌特勒支火车站,我们的一个表哥早已来到站台上,准备帮我们搬行李。他是我妈一个姐姐的孩子,就住在乌特勒支市中心。出门前的一天,我妈给她住在海牙的姐姐打电话,要求她的儿子来火车站接我们。整个对话都是印度语,唯一的荷兰语词是“乌特勒支会展中心”,还重复了好几次。这是我妈和我哥要坐车的地方。表哥把车开到会展中心的停车场,停在了遇到的第一辆大巴车旁边,然而这不是我妈和我哥要坐的那辆去法国的大巴车,车窗后挂着的牌子上写着“科隆”两个字。我妈叫表哥去问大巴司机,他带着些许的不情愿,下了车,走向了大巴,一会儿又上了车,发动了汽车,说:“得继续向前,再往右边开。”结果到了那里,全都是大巴车,没有尽头的寻找就此开始。表哥每开到一辆大巴旁边,就听司机说我妈和我哥的名字不在乘客名单上。然而他并没有放弃,也不能放弃,这是作为一个侄子对阿姨应尽的责任,印度的文化就是这样。我妈气坏了,怪我表哥没有找对大巴。这就不是印度文化了,只是我妈的文化。她发现表哥开错了方向,就把他骂下车,自己坐到了方向盘后面。那些不在场的人应该会很庆幸自己当时正身处别处吧。

最后,大巴终于出现了,可是我妈并不在乘客名单上,阿什瓦德的名字在上面。

“小熊的名字呢?”我大哥问司机。

司机用食指指着名单,问:“小熊姓什么啊?”

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认真对待阿什瓦德,因为他看起来确实挺正常的:一个帅帅的、梳着中分的男孩子。他不会算算数,也不会看书,光看是看不出来的。在过去的几年里,阿什瓦德唯一的进步就是能把7路电车和9路电车区分开来。

我妈来到司机和我哥之间,说:“小熊在箱子里,会待在放行李的地方。”

“乘客不可以待在行李区。”司机说。

“小熊不是人,”阿什瓦德说,“是一只猴子。”

这下司机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我妈呢,就特别擅长火上浇油,从钱包里拿出那张卡片,递给了司机,笑着说:“我可以免费坐车。”

司机看着卡片,就跟那个警察,还有无数个无辜的人看那张卡片的表情一模一样,比如收银员、游泳教练、卖鞋子的人。我妈完全可以跟比利时作家迪米特里·维尔胡斯特的妈拜把子。在《万物的遗憾》这本书中维尔胡斯特写了一个故事,跟引导小孩正确上厕所的卡片有关:“每一张有可能打折的卡都会出现在电影院或者剧院的售票口,而那张‘尿尿’卡片是我妈的杀手锏,人们之所以给她打折,只是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我妈也四处掏出卡片。如果没办法免费的话,就要折扣,比如在博物馆、游泳池和商店里。

“这张卡只适用于公共交通。”司机一边说,一边把卡还给了我妈。

这下我妈脑袋里两根没有被包严实的电线碰在了一起,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说:“上面可不是这么写的。”说完便飞快地把卡片塞进了钱包里,又傲慢地说,“在印度有了这张卡,连飞机都可以免费坐。”

司机的态度毫无转变,于是我妈决定改变策略。她把一只脚踩在车里,大声说道:“我可以免费陪同我的儿子,因为他是智障。”平时,我妈绝对不会在阿什瓦德面前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脑袋里短路的力量无比强大,她得想办法让自己免费去一趟法国。她知道阿什瓦德听了这话会生气,会暴怒,场面会相当激烈,因为他不喜欢别人把他看作残疾人。不久前,当我妈在一家商店里跟工作人员争取折扣的时候,他还拿起鞋子丢了出去。

阿什瓦德把两根中指都竖了起来,冲着司机嚷嚷道:“同性恋臭婊子!”

臭婊子是我哥最爱用的骂人的话。有时候我们全家都会变成臭婊子:我爸妈、我二哥、我,还有豚鼠。而“同性恋”这个形容词他还从来没用过,可能是跟邻居家的孩子们学的。我们家住在9号的那个女邻居是个同性恋,这个词的意思对我大哥来说就是一个谜,不过一点儿也不影响他对这个词的使用。

“您要把他独自带走吗?”我妈问司机,这时另一只脚也踏进了车里。

没多久,司机就气呼呼、满嘴怨言地把四个行李箱装进了行李区。表哥也在没有得到任何小费的情况下回家了。没人能跟我妈一决高低。她上辈子应该是个独裁者,历史书里的暴君。而现在她是我妈,在印度出生的妈,也是阿什瓦德的妈。

接下来的旅行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坐在阿什瓦德前面、后面和旁边戴着白帽子的人唱起歌来。阿什瓦德只喜欢538号电台播放的流行歌曲。我爸车里一直播放着这些歌曲,其他的频道和歌曲都不符合他的心情,而现在他周围的那些人就更叫他闹心了。他们全都唱起了上帝之歌,歌声欢快极了:“你知道你的父亲很了解你吗?你知道你价值连城吗?你知道你是一颗珍珠吗?是上帝手里的一颗珍珠。”

我大哥把耳朵堵了起来,开始唱538电台的流行歌曲:“胖子斯林姆,他妈的在天堂。”对阿什瓦德来说,“胖子斯林姆”是谁,“他妈的”又或是“他妈的在天堂”都是谜团,然而坐在他身边的人都把他当正常人看,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很正常。他们试图超越我大哥的声音,继续唱道:“拍拍手,上帝很善良。跺跺脚,上帝很善良。”阿什瓦德把耳朵堵得更严实了,在拍手和跺脚声中大声唱起来:“胖子斯林姆,他妈的在天堂。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在天堂。”

这时我那已经打起呼噜来的妈突然醒了过来。我妈有一种天赋,能在车上、船上和飞机上立马睡着。虽然她一直否认,不过她打起呼噜来确实就跟一把锯子似的。我妈被身边的巨响声吓醒了,一头雾水地问:“出什么事了?”阿什瓦德把手指塞进耳朵里,大叫个不停。坐在我妈前面的那个女人转过身,说坐在我妈旁边的那个男孩在唱恶魔之歌。

“阿什瓦德,”我妈说,“快停下,别叫了。”她抓住他颤抖的手,摸着他的额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是我的最爱,我的大儿子,我的骄傲,我非常非常爱你。”等阿什瓦德冷静下来,我妈从钱包里掏出那张看护卡,递给了坐在她前面的那个女人。

“您能帮忙传一下吗?”我妈问。

就这样,看护卡被一只只手接住,从大巴的最前面传到了后面。人们看着卡片正面的文字,看着照片,对我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样看来,看护卡还能制造和平。

车停下来给乘客们上厕所的时候,一个乘客给阿什瓦德戴上了一顶白帽子,帽檐上写着:“上帝是善良的。”“还是免费的。”我妈说,不过这句话外人是无法理解的。

接下去的行程车里安静下来。大伙儿不再唱歌,开始看电影了,车里有两个小电视。跟听歌不同的是,我大哥对电视节目毫不挑剔,什么频道都行。以野生动物为主题的纪录片、体育节目、电视剧,对我哥来说全都很有意思。好吧,我承认,只要有人在电视里亲起嘴来,比如《海滩救护队》,阿什瓦德就会大声傻笑起来,每次看到女人的胸,就会说:“你好啊!”大巴里的电影不怎么好笑,讲述了耶稣的一生。我妈闭上眼睛,睡着了。每隔几分钟,阿什瓦德就把她推醒,因为我妈的打呼声打扰到他了。

“你打呼噜打得我都看不了电影了。”我哥说。

“才没有呢。”我妈说,而且还越说越气的样子,甚至用印度语骂起人来。和英语不同的是,阿什瓦德很清楚我妈在说什么,这就是母语的力量。

其他的乘客也开始厌烦我妈的呼噜声。当阿什瓦德无数次摇醒我妈,我妈否认她打呼噜的事实后,车里的一个乘客开始帮我哥说话。

“我也听见了。”坐在我妈后面的那个男人说,“您的呼噜声的确很响。”

“才不是呢,”我妈说,“我没有打呼噜。”

“就跟一把锯子似的。”另一个人说。

我妈气呼呼地摇着头,接着就跟开机关枪似的冒出了一大串骂人的话,长度加起来应该有足足五公里远。整辆车的人都回过头来,形成了一片戴着“上帝是善良的”帽子的海洋。

其实我妈也应该有一张卡,上面印着她的名字、生日、照片,还有以下说明:“如果您想幸福地生活下去,就赶紧逃跑吧。”

车子快到卢尔德的时候,车上的一个乘客走向前面,拿着车里的话筒说起话来,让大家保持车里的整洁,把垃圾都丢进垃圾桶里,为司机师傅鼓掌,然后又告诉大家房间的分配情况,还有用餐的时间,最后大伙儿还一起祷告。阿什瓦德问我妈他们是哪一组的,我妈说:“我们俩是一组的。”也就是说他们只预订了车程,到了卢尔德要自己找住的地方。

如果我们全家一起去度假,也总是这么碰运气。到了法国、德国或者卢森堡,几乎都会堵车,可我们从来都不会提前预订旅馆或者公寓。我妈不信任旅行社,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安排。我还记得我们去巴登-巴登度假的时候,头四个晚上是在一辆汽车里过夜的,是一辆红色的拉达2000。我妈觉得所有的住宿都太贵了。

“我是个大学老师,”我爸在看过第一百座房子后,说,“赚的钱都可以把这整座房子买下来了。”

“你赚的还不够买一个狗窝呢。”我妈一边说,一边发动了汽车。我们得立刻离开那里,因为免费的才是好的,价格昂贵的东西全都是恶魔。

“这地方很适合小孩子。”我爸仍然没有放弃,然而我妈很残酷,完全不给我爸任何机会,把房子的价格从德国马克换算成荷兰盾,再把荷兰盾换算成印度卢比,没算上汇率的差价,也没有按比例换算。

最后,我们在一个出租谷仓的老人家那里找到了寄宿的地方,里面好像有股粪便的味道。

到了卢尔德,我妈有三百家旅馆可以选。我不知道我妈跟多少个前台工作人员、旅馆老板和打杂工的小伙子打过交道,给多少人看过那张看护卡。自从我妈知道我在写一本跟我们家有关的书以后,就不再回答我的问题了。对阿什瓦德来说,8和80没什么区别。可是如果你问他要不要再去卢尔德,他会拼命地摇头。

最终我妈选择在玫瑰旅店住下,因为经过一个星期的观察,我妈发现有两块黄色的毛巾挂在晒衣服的绳子上,上面印着旅馆的名字,字体非常优雅,毛巾的材质也很厚。在我妈的世界里,旅馆房间的价钱是一个总价,包括了早餐、服务、毛巾、床单,还有一切挂在墙上的东西。我们还曾经从德国的一家旅店里带走了一个鹿角。

晚上,我妈跟阿什瓦德去参加烛光巡游。几千个人手里全都举着蜡烛,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轮椅上,有的躺在病**,在玫瑰圣母圣殿的周围、一座巨大的马利亚圣像的后面形成了一条闪闪发光的队伍。我妈眼里噙着泪水,在整个巡游中都牵着我大哥的手。她手里拿着玫瑰花环,虽说是个印度人,既不认识马利亚,也不认识耶稣。她跟着念叨,就像阿什瓦德跟着电台里的歌曲哼哼一样。那些歌他从来没听过,却很喜欢跟着唱。

到了房间,阿什瓦德爬上床,在小熊旁边躺了下去。我妈帮他盖好被子,唱起曾经给我跟我哥都唱过的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虽然这首歌从来没有出现在538电台里,阿什瓦德还是很喜欢听。我妈一唱就是二十年,这首歌成了一首永恒的摇篮曲。

我妈躺在另一张**,被阿什瓦德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觉,那声音比我妈的呼噜声还大。然而她并没有弄醒我大哥,而是盯着房间的天花板,还有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斑点和裂缝。在她之前,曾经有无数个人在黑暗中一边祷告,一边盯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裂缝。她想着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的骄傲,想着他开着长长的轿车,想着亲吻他的公主,最后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的早饭八点钟开始,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面包和抹面包吃的东西。我妈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每个人只有一个羊角面包、一小段法式长条、两小盒果酱和一小盒黄油。还没坐到桌前,我妈就抱怨起来。那位拿着咖啡壶走来走去的法国女士,扬起眉毛为自己听不懂英语而抱歉。看来她真的不了解我妈。阿什瓦德把抹好果酱和黄油的面包塞进嘴里时,我妈便冲向厨房。倒咖啡的女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生中见过很多圣徒,然而还没有一个从厨房里偷面包和果酱的。我妈不觉得自己在偷东西。她从来不偷东西,她有属于自己的权利,也为此付了钱。后来我妈又在万众瞩目下再次走进厨房,为午餐做准备。因为酒店里的早餐得保证他们支撑到下午才行。

1858年2月11日星期四,圣母马利亚出现在贝尔纳黛特·苏比鲁斯面前,就在卢尔德马萨贝耶的洞穴里。贝尔纳黛特当年14岁,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儿,正在跟她的姐姐和一个朋友捡柴火,当这个女孩赤着脚正要跨过洞穴里的小溪时,一个女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面纱,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带,每只脚上都有一朵黄色的玫瑰”。于是她们一起膜拜耶稣,再后来圣母马利亚就消失了。

后来就发生了十七件神奇的事情。有一次,小溪变成了泉水,贝尔纳黛特喝了几口,据说是圣母马利亚叫她喝的。还没到一个星期,第一个奇迹就发生了。来自卢巴亚克的三十八岁的凯瑟琳·拉塔皮把瘫痪的手臂伸进泉水里,整条手臂就马上恢复了正常。

1862年基督教徒证实了那些奇迹,第一次朝圣是在1873年。从那时起,卢尔德就吸引了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圣徒,现在每年有五百万人会去那里朝圣。泉水创造了六十个奇迹:瞎子恢复了视力,癌症病人战胜了肿瘤,精神病患者突然变成了正常人。

我妈牵着阿什瓦德的手,来到了那个洞穴。时间还早,洞口却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多数是老人,时不时也会出现一些年轻人。我妈在队伍中间看见了一群戴着白帽子的人。一开始还想让阿什瓦德戴上白帽子,往前插队,不过后来又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有一个通道是专门给残疾人开设的,比如拄着拐杖、坐着轮椅,又或是躺在病**的人,可以直接进洞。

“你去干吗?”当我妈从以极慢的速度往前挪动的老人队伍里走出去的时候,我哥问。

“站在那儿别动。”我妈用印度语回答道。这是一个秘密的约定,一个阿什瓦德和我妈之间的秘密。我妈只要说出那几个字,甚至只要说出一个“别”字,我大哥就知道我妈另有计划。

五分钟后,我妈推着一张轮椅回来了,叫阿什瓦德坐进去,我哥看了直摇头。

“你想被敲吗?”我妈说着举起了手。“敲”也是一个神秘的词语,我也知道。我们只有乖乖遵守约定,才不用承担后果。

我大哥叹了几口气,坐进了轮椅里。队伍里的人们惊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阿什瓦德的腿没有问题,其实整个身体都没有问题。圣徒们摇起了头,还有几个很气愤。奇迹可以让人们重新站起来,而不是坐进轮椅里。我妈对周围反对的声音视而不见,推着阿什瓦德一路向前,走向那个圣母马利亚曾经显灵的洞穴。我哥保持安静,也许是想要避免闹剧的发生,就跟我整个童年都在避免闹剧一样。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要占小便宜是我妈的天性。然而她这么做也是为了阿什瓦德,而且主要是为了他,为了康复,他等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来到洞穴里,人们开始触碰岩壁,有的用手指,有的用嘴唇,还有人拿着照片在墙上摩擦。照片上是生病的奶奶,又或者是躺在恒温箱里的婴儿。我妈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宛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涌起一阵阵悲伤的海浪。她从钱包里掏出看护卡,按在洞穴灰色的石头上,轻轻地祷告起来,吟唱着歌词,就跟在阁楼的小房间里一样。

这时,阿什瓦德站了起来,他很好奇,想要去摸一摸岩壁。人们突然鼓起掌来,队伍里也传来一阵欢呼。一个日本女人竟然晕倒了,我妈很生气,叫阿什瓦德赶紧坐下去。她一边用印度语骂,一边把我大哥推出了洞穴。

轮椅被送回到一个坐在地上的印度男人那里,我妈答应用一顿午餐来感谢他。午餐的内容是一个羊角面包和一小盒果酱。

我妈和阿什瓦德去的下一个地方是十七池,那里的泉水就是贝尔纳黛特曾经喝过的泉水,有治愈疾病的魔力,为了这水,我妈特地从鹿特丹赶了过来;为了这水,圣徒们从世界各地赶了过来。

阿什瓦德觉得水很凉。

其中一个池子旁边站着一个荷兰修女,穿着白色的长袍,说自己是修女约翰娜。

“我叫阿什瓦德,”我大哥说,“住在第贝利亚斯小巷3号,鹿特丹,邮编是3061BJ。”自从我哥记住了家里的地址,就会把地址告诉遇见的每一个人,有时候还会加上他最爱吃的东西:“长蛇。”不过这会儿并没有。

“您好,我是凡德奎斯特太太。”我妈说,她接电话的时候也是这么介绍自己的。在她的护照上写着维娜·阿鲁瓦利亚,这姓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是一个没人知晓的故事,一个谜。

修女约翰娜先带圣徒去更衣室,再把他们带进和带出池子。她想手把手地教阿什瓦德,我妈没同意。

“我们是一起的。”我妈说,接着就和我哥一起进了更衣室。

我妈说得没错,如果这世界上有两个人永远属于彼此的话,那就是我妈和我大哥。两个睡觉都会打呼噜的人,两个只需要一个字就互知心意的人,一对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的母子。每个孩子都想跟爸妈去面包店或者银行。阿什瓦德已经不是个孩子了,然而每次我妈要出门的时候,他都会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妈先下的水,脑袋沉了下去,闷了十秒钟。相信泉水的治愈魔力的人,就能痊愈。比如说凯瑟琳·拉塔皮、安东尼娅·莫林、维多利奥·米凯利、利奥·施瓦格、塞西尔·多夫乐·德弗兰苏。名单越来越长,最近安娜·桑塔尼罗也被加入了奇迹手册。1952年她来到池边,结果治好了关节风湿病。这个奇迹在50年后,也就是2005年11月9日才被载入史册,就这样,安娜·桑塔尼罗成了第六十七个在卢尔德被治愈的朝拜者。这载入史册的时间刚刚好,要是再拖得久一点,准确地说,是三个星期零两天,高龄的安娜就等不了了。

约翰娜修女扶着我妈从水里走出来,只见她浑身颤抖,嘴唇发紫,水珠滴落在**上。

这会儿轮到阿什瓦德了。他把一只脚踩进水里,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尖叫。

“右脚也进去。”修女说。

阿什瓦德摇着头,说:“冷。”

“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阿什瓦德又傻笑起来,原来是看见了墙上的画。画上的马利亚怀里抱着耶稣,一只胸**在外面。“你好啊!”我哥大叫起来,“你好!”

我妈闭上了眼睛,等待奇迹的发生。

约翰娜修女轻轻祷告起来,就跟我妈刚刚走进水里的时候一样。

阿什瓦德还在盯着那幅画,就跟看电视似的,是无声的《海滩救护队》。

“另一只脚。”我妈严肃地说。

阿什瓦德全身上下就只有脑袋在动,拼命摇晃起来。

我妈举起手,说:“要被敲吗?是不是要被敲?”

我哥又是叹气,又是吵闹,最终右脚还是消失在了水里。

“很好。”修女说。

阿什瓦德像个牙齿打架的雕塑一样站在水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在干吗;也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充满期望地看着他,为什么那个穿着白袍子的女人在轻声念叨。这一切都让人不解,即使你会看书、写字、算算数、看时钟,也会感到不解。

我妈双手合十,还从来没有跟奇迹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也许她的儿子就要回来了,就跟当初生他的时候希望的一样,是上帝恩赐的一份礼物。

“快躺下来。”修女说。

“我的天哪!”阿什瓦德不情愿地坐了下去,膝盖露出了水面。

“太冷了。”阿什瓦德说,先伸直了左腿,然后又伸直了右脚,接着就完全消失在了水里,从脸到胸,从膝盖到脚趾。

最近的一次奇迹发生在1987年,法国人让-皮埃尔·贝利的多发性硬化症被治愈了。在那之前,十一年前,十二岁的意大利女孩德莉萨·西罗丽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那把轮椅她这辈子都不再需要了。“信者则灵,”我妈在心里默念,“信者则灵。”

阿什瓦德一下子站了起来,闭着眼睛,手臂和肚子上全是鸡皮疙瘩,水从身上滴下来,大口喘着气。

重生,我妈想,他重生了。

我哥睁开了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修女约翰娜穿的白袍子。“同性恋臭婊子,”只听我哥大叫起来,“肮脏的同性恋臭婊子!”

修女赶紧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我妈把一块浴巾盖在了他的肩膀上,试图让他冷静下来,然而此刻的阿什瓦德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同性恋臭婊子!”声音在整个沐浴区回**起来,这会儿就连他的耳朵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修女又画了一下十字,我哥骂一次,她就画一次,这辈子她应该还没画过这么多十字吧。

阿什瓦德冷得发抖,想要报仇,用手泼起水来,脚也在水里乱踢,修女的长袍子湿了。

“阿什瓦德!”

我妈使尽全身的力气,叫起了我哥的名字,声音超过了泼水和叫骂声,也超越了气愤和虔诚,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阿什瓦德用羞耻的目光看着我妈,她的脸都湿了,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圣水。

那天下午,大巴要返回乌特勒支。在出发前还有一点购买纪念品、吃冰激凌的时间,然而我妈另有打算。只见玫瑰旅馆的服务生拿着四个行李箱,跟在我妈身后,走向洞穴旁的水龙头。阿什瓦德问:“我们这是要干吗?”

“把水带回家。”我妈说。

阿什瓦德点了点头,不再问什么了,总算安下心来。而那个服务生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还一无所知。

自从家里装了水表,我们的生活就又多了一个限制。水表会计量水的用量,以前我们家每个月缴固定的水费,水随便用;而自从有了水表,用一升就得付一升的钱,也就是说每一滴水都是钱。我妈把自来水公司的工作人员挡在门外好几个月。要是有人敲门,我们就不许出声,跟站在门口的是德国军人似的。可是,我们最终仍然没逃得掉—水表被安在了总闸上。从此以后我们就一滴水也不许浪费:每周也就只能洗一次澡,而且每次还不能超过一分钟;冲厕所的开关失灵了,上过厕所后要用装着雨水的桶来冲;水龙头下面摆着瓶瓶罐罐,用来接滴下来的水,接到的水会被用来泡茶或者洗碗;所有的植物都被摆到了街上。我们从外面带水回家,比如说学校、单位里,还有田径俱乐部,但凡有可能的地方都不会放过。

服务生把四个箱子并排摆在地上,我妈一一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了六个蓝色的大水罐,就跟变魔术似的。没准到了下一个城市,会从箱子里变出一群绵羊来。

其他的朝圣者都是买装在圣母马利亚形状的瓶子里的卢尔德的圣水,当作纪念品带回家,而我妈把六个大水罐全都装满了,总共一百八十升,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水表估计是不会再转了。

有几个朝圣者又摇起头来,对我妈的行为品头论足。在我妈的耳朵里,那些声音跟昆虫的叫声根本没什么区别。

第二个水罐放在水龙头下面,已经装满了。服务生咬紧牙关搬水桶的时候,我妈正在给阿什瓦德理头发。刚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阿什瓦德的头发给弄乱了。我妈够不着他的头发,因为阿什瓦德将近两米高,我妈要比他矮30多厘米。她左手拿着梳子,右手拿着水,爬到了一个行李箱上,就这样在阿什瓦德的头上梳出一个中分来。那道中分梳得很直,就跟电影明星和那个深藏在我妈心底的船长的中分一样。

我承认,想到这些,有时候泪水会从我的眼眶里溢出来。等六个水罐全都装满了,我妈叫服务生把它们全都搬到大巴那里去。

“那不可能。”服务生说。

在我妈的世界里就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服务生把行李箱放在了轮椅上,轮椅还是从早上的那个印度男人那里借来的。就这样来来回回走了七趟,大巴也因此延误了半个小时。看来这个服务生也无法胜任在孟买火车站挑行李的重担。

大巴司机站在车前,拿着乘客名单。这回换了一个司机,在阿什瓦德的名字后面打了一个钩,名单上仍然没有我妈的名字。

“没错。”我妈一边说,一边让我大哥先上车。

“您呢?”司机问。

我妈回过头,看着卢尔德,看着那个发生过无数奇迹的地方。可是奇迹并没有在她身上显灵,对阿什瓦德来说也一样。

不过还是有一点安慰的,那就是那张看护卡。我妈拿出卡片,微笑地看着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