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1 / 1)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三分之一的米兰沦为废墟。持续的轰炸和连年的战乱导致二千二百万米兰人丧生,四十万米兰人无家可归。

米兰和米兰人开始战后重建,将往事和瓦砾埋葬在新的道路、公园以及高楼大厦下面。米兰人清理了战争在米兰大教堂上留下的煤烟污垢。在“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的墙角竖了一座纪念碑,纪念图利奥·加林贝蒂等在洛雷托广场牺牲的烈士。黛安娜酒店屹立不倒,同样的还有领事馆、圣维托雷监狱,以及米兰纪念公墓的柱廊。

斯福扎尔城堡的塔楼虽被修复,但内墙上依然留下了弹痕。为了忘却在洛雷托广场上发生的暴行,埃索石油加油站被拆毁了。同样被拆毁的还有曾经作为盖世太保总部的蕾佳娜酒店。西尔维奥佩利科大街的牌匾是对那些在党卫军总部遭受折磨、杀害的人的唯一纪念。米兰大屠杀纪念馆位于米兰中央火车站内,在21号站台下方。

纳粹入侵期间意大利大约有四万九千名犹太人,其中有四万一千人成功逃脱追捕,或是在集中营中幸存下来。许多犹太人通过天主教徒修建的向北延伸的地下铁路,经过好几条不同的路线逃到瑞士,其中有一条路线就是莫塔高原。勇敢的意大利人、天主教徒以及神职人员为犹太人伸出了救援之手,将他们藏在修道院、女修道院、教堂、民居的地下室中,甚至还有少数藏在梵蒂冈的地下室里。

为了帮助犹太人和米兰免受迫害而进行过卓越斗争的阿尔弗雷多·伊德方索·舒斯特仍然担任米兰红衣主教,直至他1954年8月逝世。新的教皇为红衣主教舒斯特主持弥撒。其中一位抬棺人接替了未来教皇的圣徒之职。那位抬棺人就是教皇约翰·保罗二世。1996年,教皇约翰·保罗二世为红衣主教舒斯特行宣福礼。红衣主教舒斯特受宣福礼的遗体躺在密封玻璃棺中,玻璃棺放在米兰大教堂下方。

路易吉·雷神父的“阿尔宾那之家”继续为危难之中的人提供庇护。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雷神父为保护希特勒的意大利翻译尤金·多尔曼,拒绝了美军要他交出多尔曼的请求,因而染上了污名。

雷神父以身犯险、无私救援犹太人,受到了米兰以色列人的表彰。雷神父于1965年过世,遗体被埋葬在莫塔高原滑雪坡上一尊镀金圣母雕像的下面。据说,这尊雕像是战争期间以及之后受过雷神父恩惠的人一起捐赠的。雷神父的男子学校被改建成了旅馆,名字也叫“阿尔宾那之家”,小教堂则被拆除了。

乔瓦尼·巴尔巴雷斯基在图利奥·加林贝蒂被处决后不久成为了神父。他还是反抗纳粹侵略的地下抵抗组织OSCAR的创始人之一。OSCAR隶属于流浪之鹰(Aquile Randagie),流浪之鹰是类似于美国童子军的被禁组织。巴尔巴雷斯基和OSCAR的成员为三千多名逃往瑞士的犹太难民伪造了身份证明。在OSCAR的帮助下,两千多名犹太人经由斯普吕根山口、莫塔、瓦尔科德雷亚以及其他北部路线逃离意大利。战争结束后,巴尔巴雷斯基受到了米兰以色列人的表彰。最近,人们还以他的名义为米兰的一座纪念公园捐赠了一棵树,纪念那些曾以身犯险、无私救援犹太人的意大利人。

教皮诺·莱拉开车的阿尔贝托·阿斯卡里实现了童年梦想,成为意大利的民族英雄。他驾驶法拉利夺得1952年和1953年的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冠军。1955年5月,阿斯卡里在蒙扎赛道进行跑圈训练的时候,赛车翻车发生碰撞事故,把他甩到了赛道上。他后来在米莫·莱拉怀中断了气。阿斯卡里葬礼当天,成千上万的人涌进米兰大教堂和米兰大教堂广场。阿斯卡里被埋葬在米兰纪念公墓,就在他父亲的旁边。阿斯卡里被公认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赛车手之一。

据信,意大利北部的盖世太保头子瓦尔特·劳夫上校直接杀害十万多人,在调任至米兰之前,曾在东欧设计部署了便携式毒气室,间接害死数十万人。劳夫被捕后,从战俘营逃了出来,流亡到智利,成为神秘的雇佣间谍。他与智利独裁者相交甚密。

有“纳粹猎人”之称的西蒙·维森塔尔于1962年追查到劳夫的行踪。德国政府想引渡劳夫。维森塔尔据理力争,案子上诉到智利最高法院。五个月后,劳夫无罪释放。1984年,劳夫在圣地亚哥突发心脏病死亡。很多前任纳粹军官参加了葬礼。这场葬礼被称为是对劳夫、阿道夫·希特勒以及第三帝国基本灭亡的喧闹的庆祝会。

弗兰克·克内贝尔少校回到美国退伍后,重拾新闻工作者的工作,担任了加利福尼亚州的《加登格罗夫报》的发行人,之后又担任了《欧佳谷报》的发行人。1963年,收购“洛斯巴诺斯公司”。1973年,克内贝尔去世。在此之前,克内贝尔和皮诺一直保持了断断续续的通信。克内贝尔关于二战留下的资料很少,他的文件里只有一张晦涩难懂的纸条间接提到了这场战争,纸条上说他打算写一个“从未讲过的真实故事,涉及二战结束前最后几天在米兰发生的惊天大阴谋”。然而,克内贝尔并未付诸行动。

达洛亚下士回到波士顿。二战结束很多年后,达洛亚去世,他的儿子惊讶地发现了一枚颁发给父亲的银星勋章,表彰其在卡西诺山战役中的英勇表现。勋章被藏在阁楼的一个盒子里。就像许许多多人一样,达洛亚说起过他在意大利作战的往事。

阿尔贝特·阿尔巴纳斯和格蕾塔·阿尔巴纳斯的生意越做越好。阿尔贝特舅舅设计了一款套着皮革的海泡石烟斗,这款烟斗畅销全球,让他发了一笔财。夫妇俩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相继去世。如今,一家名为“比萨奢侈品牌手表店”的店铺坐落在彼得罗弗里大街7号——他们夫妇曾经经营的店铺旧址。

米凯莱·莱拉和波尔齐亚·莱拉战后经营了一系列成功的女包公司和运动装公司,一生都积极投身于时尚街区。夫妇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相继去世。在他们去世之前,原本坐落在蒙特拿破仑大街3号的女包店被重建,如今是一家菲拉格慕精品店。科尔索利托里奥大街战后更名为科尔索马泰奥蒂大街。莱拉一家生活过的公寓依然还在,只是里面的鸟笼电梯被拆掉了。

皮诺的小妹希希成了一位女商人,像她的母亲一样风风火火。希希加入了家族产业,以圣巴贝拉的时装店为重心,将米兰打造为全球时尚中心。希希于1985年去世。

多梅尼克·莱拉(米莫)因其在抵抗运动中展现的非凡勇气而获得嘉奖——尤其是其在群众起义爆发第一天的英勇行为。米莫后来加入了家族产业,建立了自己的制造公司“莱拉体育”,满足运动爱好者和户外运动爱好者的需求。个子不高、天性好强的米莫成了成功的商人,娶了美丽的时装模特,他的妻子瓦莱里娅比他高出足足一英尺。两人生了三个孩子。米莫在“阿尔宾那之家”旁边建了一栋小木屋,据说“阿尔宾那之家”是这世上他最喜欢的地方。1974年,米莫死于皮肤癌,享年七十四岁。

卡莱托·贝尔特拉米尼与皮诺·莱拉做了一辈子的朋友。卡莱托成了阿尔法·罗密欧的成功推销员,跑遍了整个欧洲。卡莱托终生未娶,五十三年来从未谈起过那场战争。1998年,卡莱托生病躺在医院的病**,皮诺当时带了一个名叫罗伯特·德伦朵夫的美国人来探望他,卡莱托就像招供似的讲述了战争结束前最后那段时光,回忆起黛安娜酒店的狂欢派对,以及皮诺得知要送莱尔斯将军去奥地利时露出的怨恨神色。卡莱托依然坚信莱尔斯手提箱里装的是金子。卡莱托也承认自己射杀了想要逃跑的拦路劫匪。他失声痛哭起来,请求主宽恕他疯狂的行为。

几天之后,卡莱托在皮诺的守护下病逝了。

*

皮诺看着莱尔斯坐车驶向奥地利后,开车回到米兰,为克内贝尔少校做了两周的意大利向导。克内贝尔拒绝讨论莱尔斯的事,说这是最高机密,然后战争结束了。

但对皮诺来说,战争仍未结束。他受到悲伤往事的摧残,时刻处于信仰危机之中,无人能解的问题困扰着他。莱尔斯从始至终都知道皮诺是间谍吗?皮诺在莱尔斯旁看到、听到的都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只是为了让他上报给阿尔贝特舅舅,然后通过巴卡的无线电设备汇报给盟军?

据说,阿尔贝特舅舅得知莱尔斯知道皮诺的代号时,和皮诺一样大惊失色。舅舅和父母更加担心皮诺依然是报复的目标。他们的担忧是有理由的。到1945年5月为止,数以千计的法西斯分子和纳粹通敌犯在意大利北部四处肆虐的仇杀处决中丧生。

在家人的敦促下,皮诺离开米兰去了拉帕洛。皮诺在这座海滨城市打零工,那年深秋才回来。皮诺回到马德西莫,在当地教授滑雪。皮诺想和自己的悲剧和解,和雷神父谈了很多。谈到爱,谈到信仰,也谈到让人崩溃的伤痛。

皮诺祈求从群山中获得帮助,祈求从持续的悲痛茫然中解脱出来。然而,安娜就是无法离去。安娜是他人生最美好瞬间的记忆——安娜的笑容、安娜的味道、安娜的悦耳笑声,不停在他的耳畔回响。黑夜里,安娜的诅咒围绕着皮诺,谴责他、数落他、苛求他。

谁能告诉他们,我只是个女仆啊。

皮诺迷失在愧疚悲痛中,看不到任何一种未来的可能,听不到任何一句希望的话语,浑浑噩噩过了两年多的时光。夏天,他会沿着海岸线步行好几公里;秋天,在雪花落在主的大教堂上之前,他会攀登阿尔卑斯山脉。皮诺日复一日地恳求宽恕,然而宽恕却从未降临。日子一天天过去,皮诺依然相信会有人来问他有关莱尔斯将军的事。

但没人问过他。1947年的夏天,皮诺第三次回到拉帕洛,此时他依然纠结,与战争的经历抗争,与安娜的冤魂相处。安娜从未告诉过皮诺她的姓氏或是已婚姓名,皮诺甚至没办法去寻找她的母亲,把她女儿遇害的噩耗告诉她。皮诺感到很难过。

对皮诺以外的人来说,安娜仿佛是凭空臆造出来的。安娜爱过皮诺,但他辜负了她。皮诺曾陷入两难境地,他用沉默否认自己认识安娜,否认自己爱着安娜。无论是在阿尔卑斯山做犹太难民的向导,还是后来做间谍,皮诺一直坚守信念无私忘我,但在面对行刑队时,他背弃了信念,所做的打算只考虑到他自己。

安娜依然活在他的脑海里,精神上对他的折磨无休无止。一次,皮诺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漫步,想起安娜曾对他说,她不相信未来,只想活在当下,只想寻找值得感恩的事情,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和恩眷,借助幸福和恩眷来活好当下的生活,而不是实现未来某一天的目标。

皮诺脑海里响起安娜的话,不知为什么,时隔这么久,安娜的话竟然让他突然顿悟,解开了心结,让他承认自己要的不仅仅是思念安娜,不仅仅是因为没去救她而内疚。

在荒凉的海滩边,皮诺最后一次因安娜而痛苦。皮诺脑中的记忆不再是安娜的死,不再是安娜躺在柱廊地板上的尸体,也不再是在他没有信念时困扰他的小丑的咏叹调。

相反,皮诺听到鞑靼王子卡拉夫的咏叹调,《今夜无人入眠》在他脑中响起,让他回忆起两人当初不可思议地坠入爱河的点点滴滴: 轰炸开始的第一天,安娜出现在面包店外;安娜的身影消失在电车后面;一年半后,安娜打开多莉家的前门;安娜在多莉的房间抓到他拿着莱尔斯将军的钥匙;安娜在科莫湖旁边的公园为他拍照;圣诞前夜,安娜在哨兵面前装醉;安娜赤身**想要他。

皮诺听着《今夜无人入眠》的旋律逐渐进入**,向利古里亚海的远处眺望。他感激主曾让安娜走进他的生命中,即便时间很短暂,结局很悲惨。

“我还爱她。”皮诺对利古里亚海还有海风说道。安娜在这里曾是最快乐的。“我感谢她。她是我心中永远珍藏的礼物。”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皮诺感觉到,一直紧紧抓着他的安娜的灵魂松开他了,滑落了,然后飘走了。皮诺离开海滩的时候,发誓将这场战争置之脑后,再也不去想安娜,不去想莱尔斯,不去想多莉,不去想他见过的一切。

追求幸福将是他最重要的事,他将拼尽一切地去追求它。

*

皮诺回到米兰给父母打工,一度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找寻幸福和**。皮诺恢复了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个性,成为一位非常优秀的推销员。然而,在城市里,皮诺感到焦躁不安,在主的大教堂远足滑雪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刻。皮诺极限运动的天赋让他机缘巧合成了意大利国家滑雪队的教练兼口译员。1950年,他带队前往科罗拉多州的阿斯彭参加战后的第一届世锦赛。

皮诺先去了纽约,在烟雾弥漫的夜总会欣赏爵士乐,又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观看他表姐利西娅·阿尔巴纳斯在托斯卡尼尼的指挥下演唱《蝴蝶夫人》的女高音部。

来到阿斯彭的第一晚,皮诺和两个在酒吧偶遇的男人攀谈起来,几个人把酒言欢。加里来自蒙大拿州,是位滑雪爱好者。海姆曾去意大利的瓦尔加迪纳滑过雪,皮诺很喜欢那里的群山。

那个想说服皮诺去好莱坞参加试镜的加里原来是演员加里·库珀,而那个沉默寡言、闷头喝酒的海姆则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库珀后来成了皮诺的老朋友,海明威则没有。

皮诺没有和滑雪队一起回意大利。他去了洛杉矶,但并未参加试镜。皮诺并不觉得一举一动让数百万观众仔细观察是件很吸引人的事,他也很怀疑自己能记得住台词。

皮诺托阿尔贝托·阿斯卡里的关系找了一份销售工作,在贝弗利山的“国际车行”推销法拉利等奢侈跑车。皮诺的英语很流利,对高性能跑车有很深的理解,而且非常幽默风趣,天生就是做销售的料。

皮诺最喜欢的销售策略就是开一辆法拉利停在华纳兄弟街对面卖午餐的摊位旁边。他通过这种方式遇到了詹姆斯·迪恩。他说自己曾警告过这位年轻的演员远离他想要买的保时捷,并对迪恩说保时捷马力太大,不适合他。但迪恩不听他的,他大为震惊。

丹·格尼、里奇·金瑟、菲尔·希尔曾在“国际车行”做过机修工,与皮诺一起共事过,这些来自圣莫尼卡的男孩后来都成为了一级方程式赛车车手。1952年,皮诺在勒芒把希尔引荐给阿尔贝托·阿斯卡里,希尔开始为法拉利车队效力。像阿斯卡里一样,希尔日后成为了世界冠军。

每年冬天,皮诺会去位于内华达州山中央的猛犸山滑雪场,在当地滑雪学校任教。皮诺在雪坡上找到了人生最快乐、最**的事——教授滑雪。皮诺教滑雪的方式就像一场有趣的冒险。猛犸山滑雪场创始人戴夫·麦考伊曾说,看皮诺在深深的粉雪中滑雪“就像在看一场梦”。

皮诺很快广受欢迎,开始只接受私教课程。通过私教课程,皮诺结识了有“亿万宝贝”之称的芭芭拉·霍顿的儿子兰斯·雷文特洛,进而和《洛杉矶日报》《圣迭戈时报》《圣贝纳迪诺太阳报》的女继承人帕特丽夏·麦克道尔通过相亲认识了。

在闪电式恋爱之后,皮诺和帕特丽夏结婚了,在贝弗利山买了房子,坐飞机四处旅游,在加利福尼亚和意大利之间两头跑。皮诺不再推销法拉利。他有了自己的法拉利,开着它们在跑车跑道上飞奔。皮诺也去滑雪登山。他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快乐,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

皮诺和帕特丽夏生了三个孩子,迈克尔、布鲁斯和杰米。皮诺对三个孩子宠爱有加,教他们滑雪,教他们热爱大山。不管他们到世界上的哪个地方去,他的身后都跟着三个孩子,而且他是他们当中的核心。

不过,偶尔,夜深人静,常常是在外面的时候,皮诺又会想起安娜和莱尔斯将军,再次感到忧郁悲痛、茫然困惑。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皮诺三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他和帕特丽夏开始产生不合。皮诺觉得帕特丽夏太爱喝酒,帕特丽夏则觉得皮诺太关注其他女人,并且责备他除了成为世界一流的滑雪教练外,没什么别的大出息。

在紧张的家庭气氛中,皮诺越发想念安娜,想到自己此生可能再也不会爱得那么深,那么真,越发觉得躁动不安。皮诺感到拘束,觉得难以忍受,他想要走,想要动,想要漫游,想要寻找。

为期一年的旅行最终以皮诺向妻子提出离婚而告终。皮诺在旅行途中邂逅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异国女孩,这个女孩叫伊冯娜·温泽,是印度尼西亚苏哈托家族的成员。皮诺对她一见钟情。离婚再婚对皮诺的第一个家庭是个沉重的打击。帕特丽夏整日酗酒。皮诺把三个儿子送到瑞士的一家寄宿学校。家人生了他很多年的气。

父母去世后,皮诺继承了三分之一的家产,却造成他和妹妹之间的芥蒂。皮诺一直在外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而妹妹一直在兢兢业业发展莱拉家的品牌,皮诺什么也没做,现在却要拿走三分之一的收益,希希感到气愤不已。

这笔钱给了皮诺更大的自由,但很多年来,他都没有再燃起去漫游的冲动。皮诺和伊冯娜生了两个孩子,乔吉和埃琳娜。皮诺心系前任的三个孩子,努力做一个更好的父亲,父子最终重归于好。

然而,米莫去世后,焦躁的情绪再次向皮诺袭来。皮诺开始梦到安娜,做与安娜有关的噩梦。皮诺再次踏上旅程,原定搭乘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经由伦敦和纽约,从法兰克福飞往底特律。但一位老友要皮诺推迟一天一起出发。皮诺推迟了一天行程,最后竟得知原定的泛美航空103航班在苏格兰洛克比坠机了,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皮诺旅行了好几个月,四处游历,增长见闻,然而并不清楚自己要找寻什么。皮诺回来的同时,经历了十三年婚姻生活的伊冯娜做出了决断,尽管她依然爱他,但她无法再和他一起生活了。奇怪的是,两人离婚后,依然是各自最好的朋友。

皮诺年纪大了。他看着儿女长大,看着自己银行户头里的钱逐渐减少。皮诺虽然年过六十,但精神矍铄。他依然滑雪,而且还为几家意大利的出版物撰写与赛车运动相关的文章。皮诺交了很多有趣的朋友,也交了很多女朋友。他从未提起过安娜、莱尔斯将军、雷神父、“阿尔宾那之家”以及他在战争中的事迹。

*

洪堡州立大学利他人格与亲善社会行为研究所的一位研究人员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与皮诺有过接洽。她当时在对那些愿意冒生命危险救助别人的人进行研究。她说她是从以色列耶路撒冷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知道了皮诺的名字。皮诺对此感到很意外。之前从来没有人就他在雷神父那里的活动联系过他。

皮诺和那个年轻的姑娘简单交流后,对方要研究的点让皮诺心烦意乱,勾起了他与安娜有关的回忆。皮诺结束了采访,答应将详细的调查问卷填好后交给她。然而,他并未付诸行动。

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皮诺在意大利北部偶遇美国人罗伯特·德伦朵夫后才打破沉默。德伦多夫是位成功人士,在加州有一小块滑雪场,拥有很多财产。德伦多夫退休闲居在马焦雷湖畔。

两人年纪相仿,一见如故。同吃同住,欢声笑语。第三天深夜,德伦多夫问:“那场战争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皮诺?”

皮诺的眼神游移不定,踌躇良久才开口道:“这件事我从来没和别人聊过,鲍勃。不过,有位智者曾说过,敞开心扉,揭开伤疤,人方为人,虽然有瑕疵,但可以成为完整的人。我想我已经做好准备,我要做一个完整的人。”

两人聊了一晚上,皮诺说了许多往事的片段。德伦多夫震惊了。像这样的故事怎么居然完全不曾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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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伦多夫与皮诺的偶遇让这些片段流传到了蒙大拿州博兹曼的晚宴上——我人生最低谷的那个夜晚——促使我飞往意大利去获得第一手完整的故事。我第一次坐飞机来米兰的时候,皮诺七十多、快八十了,可精神头和六十岁的人差不多。皮诺开起车来像个疯子,还能弹一手好琴。

我三周之后准备离去的时候,皮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吐露出这段尘封六十载的往事对皮诺来说是一种精神折磨,他终生都被未解之谜困扰着,尤其是与汉斯·莱尔斯有关的谜团。莱尔斯是什么下场?莱尔斯为什么没有受到战争罪的指控?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向皮诺问过莱尔斯的事?

由于莱尔斯将军等“托特组织”的军官非常擅长销毁和自己有关的历史记录,我做了将近十年的调查才解开了皮诺·莱拉的一些疑问。纳粹分子都有保留记录的要求,“托特组织”实际上控制了数百万囚犯奴隶,然而,现存的与“托特组织”相关的资料仅用三个文件柜就能装下。

莱尔斯将军按说曾坐在阿道夫·希特勒的左手边,可以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两年在意大利权力第二大的人物,然而留下的与他那段时光有关的资料却不足一百页。在大多数文献中,莱尔斯的名字仅仅是作为一场场会议的与会者出现。莱尔斯作为签署方的文件非常罕见。

然而,留存资料明确表明,在皮诺将莱尔斯移交给布伦纳山口的美国伞兵后,莱尔斯在德国和瑞士的资产都被冻结了。莱尔斯被从布伦纳山口带到了盟军设立在因斯布鲁克外的战俘营。奇怪的是,莱尔斯接受审讯的口供资料从未公开过,纽伦堡举行的国际战争犯罪审判的公诉环节也没提及他。

不过,莱尔斯将军为美军写了一份有关“托特组织”在意大利活动的报告。报告现存美国国家档案馆,内容简而言之就是对莱尔斯个人作为的粉饰。

1947年4月,二战结束的二十三个月之后,汉斯·莱尔斯出狱了。三十四年后,他在德国埃施韦勒去世。这两个日期是我这九年来关于莱尔斯唯一确定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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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在与优秀的德国研究者、译者西尔维亚·弗里奇兴共事时,我找到了莱尔斯将军的女儿英格丽德·布鲁克,她依然生活在埃施韦勒。布鲁克女士虽然生命垂危,但同意了和我谈谈她父亲以及她父亲战后的经历。

“他被带到了战俘营,等待纽伦堡的诉讼。”布鲁克女士躺在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巨大庄园的卧室里,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说道,“他被指控犯下战争罪,但是……”

布鲁克女士开始咳嗽,身体极度不适,无法继续下去。还好后来,莱尔斯将军二十五年的精神导师,还有他三十年的助手朋友都能把接下来的部分告诉我,至少是莱尔斯曾告诉过他们的有关自己在米兰的经历,以及他奇迹般从战俘营获释的经过。

根据格奥尔格·卡谢尔和埃施韦勒的退休神父瓦伦汀·施密特的说法,莱尔斯将军确实受到了战争罪的指控,但他们并不清楚指控的具体细节,并且声称对莱尔斯执行希特勒最终决议中的“通过劳动灭绝”的纳粹政策奴役劳工、参与大屠杀的事一无所知。

然而,神父和地产经理都一致表示,莱尔斯当时是要和其他在意大利犯下战争罪的纳粹分子、法西斯分子一同在纽伦堡接受审判的。二战结束后,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那一两年里,希特勒在世的亲信大多受到审判被处以绞刑,因为纳粹德国军备、军需及军火大臣、“托特组织”领袖阿尔伯特·施佩尔提供了不利于他们的证词。

尽管集中营是“托特组织”建造的,而且许多集中营还有“托特组织”劳动营的标识,施佩尔却在纽伦堡法庭上声称对集中营的事一无所知。不管盟军公诉人是真的相信了施佩尔,还是仅仅看重他提供的有罪证词,法庭最终的判决使希特勒的建筑师逃过了绞索。

莱尔斯将军在得知施佩尔背叛了希特勒的核心集团、将其他人送上绞刑架后,也和公诉人做了交易。莱尔斯以个人名义提供证据,证明自己除了其他事情外,还曾帮助犹太人逃离意大利、保护红衣主教舒斯特等天主教高级圣职人员,并使菲亚特公司免遭彻底毁灭。莱尔斯也同意在不公开审理的情况下提供对他名义上的上司阿尔伯特·施佩尔不利的证词。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莱尔斯提供的证词,希特勒的建筑师最终被判犯有奴役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到施潘道监狱服刑。

1947年4月,莱尔斯为何能从战俘营获释,神父和莱尔斯的老助手的解释至少是上面这样的。

这段描述整体合情合理,但莱尔斯家族的传说无疑是更加复杂的。二战结束后,不到两年时间,全世界对战争后续的事情开始感到厌倦,对没完没了的纽伦堡审判更是越发冷漠。意大利的共产主义势力持续扩张,也引起了政治上的忧虑。人们担心,对法西斯分子和纳粹分子进行一系列耸人听闻的审判只会助长左倾分子的势力。

历史学家米凯莱·巴蒂尼所说的“缺失的意大利纽伦堡”最终没有举行。到了1947年春夏,莱尔斯将军等曾犯下可怕暴行的纳粹分子和法西斯分子就被放走了。

莱尔斯并未因其罪行而受到审判。没有人为在莱尔斯的监视下遇难的无数奴隶承担罪责。二战最后两年在意大利北部犯下的所有罪恶和暴行因为钻了法律的漏洞被埋藏、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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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尔斯回到杜塞尔多夫和妻子安纳莉丝、儿子尤尔根、女儿英格丽德团聚。战争期间,莱尔斯的妻子继承了埃施韦勒的中世纪的帕朗庄园。在战后经过六年的法律纠纷后,莱尔斯重获对这座巨大庄园的控制权,并用余生修复和经营它。

莱尔斯首先开始重建庄园里的宅第和谷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庄园的宅第和谷仓在战争结束不久后,被曾受到过“托特组织”奴役的波兰人烧毁了。莱尔斯的神父和助手说,莱尔斯从未说过全欧洲有将近一千二百万人被德军劫持,并被迫参与劳动。

两人也不知道,莱尔斯修复庄园所需的巨额资金是从哪里弄来的,唯一的解释是,这些钱是莱尔斯在战后长年为钢铁企业克虏伯、军需品制造公司弗利克等多家德国超级公司提供咨询服务挣来的。

两人说,莱尔斯人脉很广,总有人欠他人情。莱尔斯想要什么东西,比方说拖拉机,那么嗖的一下,就会有人送他一辆。这种事层出不穷。据说,菲亚特公司非常感谢莱尔斯,过去经常每隔一年就送他一辆新车。

汉斯·莱尔斯战后过得很好。正如他所预言的,无论是希特勒上台前、上台后、还是下台后,他都过得顺风顺水。

*

被盟军战俘营释放后,莱尔斯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捐建了埃施韦勒复活教堂。从复活教堂到莱尔斯的庄园只隔了一条小巷。为了纪念莱尔斯,庄园所在的街道被命名为“汉斯·莱尔斯路”。

据说,莱尔斯是那种“能成事”的人,神父、助手等人都曾力劝过他进入政坛。然而莱尔斯拒绝了,说自己更想做“暗处操控的人”。莱尔斯完全不想做台前人物。

莱尔斯渐渐老了,看着儿子长大,获得工程学博士学位;女儿嫁人,有了家庭。莱尔斯偶尔吹嘘自己直接向希特勒汇报,从来都不听阿尔伯特·施佩尔的指挥,其他情况下他很少谈起战争。

施佩尔从施潘道监狱获释不久后拜访了莱尔斯。据说施佩尔刚开始很好相处,但喝醉之后露出敌意,暗示自己知道莱尔斯曾提供过对他不利的证据。莱尔斯将施佩尔赶出家门。莱尔斯读了施佩尔讲述希特勒兴衰沉浮的畅销书《第三帝国内幕》后,火冒三丈,说施佩尔完全在“颠倒是非”。

后来莱尔斯的健康状况一度恶化,于1981去世。莱尔斯的遗体被埋葬在他捐建的复活教堂和他生活过的帕朗庄园之间的一片墓地的一块大石头下。在布伦纳山口离开年轻的皮诺·莱拉后,莱尔斯活了很久。

“我所认识的莱尔斯是个好人,是个反对暴力的人。”施密特神父说,“他是工程师,从军只是工作。他不是纳粹党员。莱尔斯如果牵涉进战争罪,我想他一定是被逼无奈。他肯定拿枪指过自己的脑袋,但是他没有选择。”

在得知这些情况以后又过了一周,我再次来到马焦雷湖畔拜访皮诺·莱拉。皮诺当时已八十九岁,须发皆白,戴着金属边框眼镜、时尚的黑色贝雷帽。他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幽默风趣,精力充沛,过着精彩的生活。鉴于他最近才遭遇一场交通意外,还能这样可谓吉人天相。

我在皮诺喜欢的一家小餐馆与他见面,餐馆位于他生活的莱萨镇的马焦雷湖畔。喝着一杯杯基安蒂红酒,我把莱尔斯将军的结局告诉了皮诺。我说完后,皮诺坐在原地,久久望着外面的湖水,脸色变幻不定,内心百感交集。七十年过去了。七十年的茫然疑惑终结了。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也许是因为想皮诺的故事想了太久,那一刻的皮诺在我看来就像是一道大门,带我回到了过去的世界。那个世界的战争,以及战争中英勇的灵魂、残忍与仇恨的魔鬼、信念与爱情的咏叹调依然在这个幸存下来、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直善良的灵魂中不断上演。和追忆往事的皮诺坐在一起,我觉得不寒而栗,他将这个故事赋予了我,让我感到无比荣幸。

“你确定吗,朋友?”皮诺最后问。

“我去过莱尔斯的坟墓。我还和他的女儿以及他忏悔过的神父谈过。”

皮诺怀疑地摇了摇头,耸了耸肩,举起双手说:“这位将军待在阴影之中,一直到结束,依然是我歌剧中的幽灵。”

皮诺说完把头甩到后面,笑命运之荒谬,笑命运之不公。

在沉默片刻之后,皮诺说:“你知道吗,年轻的朋友,我明年就九十岁了,但对我来说,生活依然难以预料。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会看到什么,会有哪个重要的人进入我们的生活,会失去哪个重要的人。生活在变化之中,永远在变化之中,除非我们足够幸运找到其中的喜剧,否则生活即便不是一场悲剧,也会非常具有戏剧性。在历经沧桑之后,即便天空变成可怕的猩红色,我依然坚信只要我们幸运地活着,无论每一天有多少缺憾,我们都必须向每一天、每一刻的奇迹致以谢意。我们必须相信上帝,相信宇宙,相信更美好的明天,哪怕没有得偿所愿。”

“这是皮诺·莱拉长寿而且快乐的秘方吧?”我说。

皮诺一听笑了,向空中摇了摇指头:“只是漫长人生中快乐的部分。人生中要唱的歌。”

皮诺向北眺望,目光越过马焦雷湖,望向他心爱的阿尔卑斯山脉。夏日的天空中,阿尔卑斯山脉巍然耸立,就像无数巧夺天工的大教堂。皮诺喝着基安蒂红酒,泪眼蒙。我们坐在原地,良久沉默无语。老人的心在远处。

湖水轻轻拍打着护岸。一只白色的鹈鹕振翅飞过。我们身后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响声,还有骑车女孩的笑声。

终于,皮诺摘下眼镜,太阳快落山了,夕阳将马焦雷湖浇铸成铜金色。皮诺擦掉泪水,戴上眼镜,把目光向我投来,微微一笑,悲喜掺杂。他把手掌放在心口。

“原谅一个老人回忆往事。”皮诺说,“有些爱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