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诺的手指扣在扳机上。
他本来计划突然向莱尔斯发动进攻,对他的腹部扫射,让他受伤以后倒下去,而不是马上死去。莱尔斯中枪后可能会挣扎很长一段时间。皮诺这时会站在一边,看着他痛苦地抽搐,享受他的每一声呻吟和哀求。
“朝他开枪,皮诺!”卡莱托喊道,“我不管他在对你说什么。朝那个纳粹猪猡开枪!”
他那晚确实要求我送他去多莉家。皮诺心道。然而,我逮捕了他。我抓了他而不是……
皮诺觉得头晕,感觉想吐。他又一次听到小丑的咏唱调,又一次听到步枪开火的声音,又一次看到安娜倒下。
是我的错。我本来可以救安娜的。我却到头来害死了她。
皮诺全身虚脱无力,松开冲锋枪的前握。汤姆逊冲锋枪悬在身侧。皮诺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巍然屹立的天主大教堂和赎罪祭坛,他只想化为尘土,随风而逝。
“朝他开枪,皮诺!”卡莱托大喊道,“你愣着干吗?朝他开枪啊!”
皮诺做不到。他好像比临终老人还要衰弱。
莱尔斯对皮诺唐突地点了点头,冷冷地说道:“完成你的工作,一等兵。送我去布伦纳,让我们来共同结束我们之间的战争。”
皮诺眨了下眼睛,无法思考,无法行动。
莱尔斯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对皮诺厉声呵斥道:“快,皮诺!”
*
皮诺呆呆地跟将军回到菲亚特。他扶着后车门,等莱尔斯坐进去后把门关上。皮诺锁上汤姆逊冲锋枪的保险,把枪交给卡莱托,然后坐到方向盘后。
后座的莱尔斯再次把自己和手提箱铐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卡莱托不解地问。
“因为我想让他杀我。”皮诺说着,发动了菲亚特,挂上挡位。
三人出发,汽车在滑溜的淤泥中滑行,车身两侧很快沾上了泥块。他们驾车越过田野往北而去,遇到两条下坡的车辙,经过一连串急转弯和长长的“Z”字形道路后,上了一条与布列瑟镇上方布伦纳山口公路平行的路。布列瑟镇以及一英里多的道路被德军纵队堵住了,停滞不前。
下方响起枪声。皮诺开车沿着车辙颠簸着前进。他向窗外看去,看向前面的德军纵队,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停止行军。纵队前方是六七门重型大炮。很多曾经拉着大炮穿行于意大利的骡子止步不前,撂挑子不干了。
纳粹士兵用鞭子抽打骡子,想把大炮拉到路旁,以便其余的纵队可以通行。不愿意拉大炮的骡子被射杀,拖到路肩。最后一门大炮快要被拉到一旁了。纳粹大军将继续撤退。
“加速。”莱尔斯说,“赶在军队挡住我们之前,开到他们前面。”
皮诺换成低速挡,对卡莱托说:“坐稳了。”
*
这里的车道更加干燥,皮诺可以把车速提高到原来的两倍乃至三倍,依然与护卫队保持平行,马上就要开到蛇形队伍的前面了。前方一公里外,又是一处崎岖不平的小路,往下七百米就是布伦纳山口的路,穿过瓦尔纳山谷,距离大炮和接连死去的骡子只剩不到一百米。
皮诺换成低速挡,顺利下到陡峭的下坡路。他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菲亚特汽车颠簸着冲下最后一处山破。与此同时,最后一门大炮被移开了,德军纵队前头的虎式坦克发动了,再次开始向奥地利缓缓推进。
“超过去!”莱尔斯叫喊道。
皮诺把阿尔贝托·阿斯卡里教他的知识都用上了才确保没有翻车。皮诺发疯似的低声轻笑,载着另外两人高速冲下最后一小段路,即便虎式坦克已在率先加速前进。
就在那一刻,一架美军野马P-51轰炸机突然从南方一英里外的天空冒了出来,低空轰炸,朝纳粹纵队开火,沿着飞行路线扫射。
莱尔斯这个时候一定已经想明白这其中的物理学原理,因为他大吼道:“加速!加速!一等兵!”
三人几乎和虎式坦克并驾齐驱。还差八十米,坦克就要把十字路口堵住,菲亚特离布伦纳山口公路还剩一百一十米。菲亚特在快速接近的同时,野马轰炸机也在快速接近,轰炸机上的机关枪每隔几秒就会开火。
距离山口公路还差四十米的时候,皮诺终于踩下刹车,换成低速挡。菲亚特猛地疯狂打弯,侧身两轮行驶,从路堤上冲出去,正好落在虎式坦克的前面。菲亚特打滑了,再次侧身两轮行驶,差点翻车。皮诺把车身稳定下来,加速前进。
“有士兵从坦克出来了!”莱尔斯叫道,“他要用机关枪!”
皮诺虽然拉大了距离,但这段距离对于大口径机关枪而言如同儿戏。机关枪可以像切奶酪一样把菲亚特切开。皮诺弯腰俯在方向盘上,把油门一脚踩到底,做好了随时脑后中弹的准备。
不等纳粹士兵开火,美军轰炸机绕了过来,对着德军纵队的头颈处扫射。子弹打得虎式坦克的装甲乒乒乓乓响,打在菲亚特车后的路上弹射飞溅。突然,射击停止了,轰炸机倾斜着飞离。
三人拐了个弯,脱离德军的视线。接下来的一秒,车里一片死寂。莱尔斯突然放声大笑,用拳头锤打自己的大腿和手提箱。
“你做到了!”他叫道,“你这个婊子养的意大利疯子,你又做到了!”
皮诺内心痛恨自己做到了。他很想在尝试的过程中死掉,但现在他们正在和撤退的纳粹大军拉开距离,逐渐逼近奥地利边界线。皮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冥冥之中,他似乎注定要把莱尔斯送出意大利。皮诺终于向这个使命屈服了。
布列瑟和维皮泰诺之间的公路长二十四公里。公路向上攀升,与积雪场平行。积雪场里的雪、潮湿、呈粒状,但依然很深。再次遇到浓雾后,很难分得清哪里是雪,哪里是雾。布伦纳山口公路被后方的德军隔绝,荒凉的道路在一片片浓浓的云雾笼罩下盘旋上升。他们放慢车速缓慢前进。
“不远了。”经过维皮泰诺后,莱尔斯说道。他把手提箱放回到腿上。“要不了多久了。”
“你打算怎么做,皮诺?”卡莱托问道,喝起酒来,“要是让他带着金子跑了,我们来干什么?”
“克内贝尔少校说他是英雄,”皮诺麻木地说道,“那就放他一马吧。”
不等卡莱托回答,皮诺换成低速挡,猛踩刹车,驶入一处上坡发夹弯,这是到边界线之前的最后一段上坡路。然而,道路被一堵低矮的雪墙堵住了。皮诺猛踩刹车,停了下来。
六个戴着红领巾的男人从雪堆后方站了出来,拿枪指着他们,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双方之间的距离在近距离平射射程之内。卡莱托那侧的树林里走出了一个拿着手枪的男人。皮诺左侧的树林里走出了第八个男人。那人抽着烟,拿着一把枪身锯短的猎枪。尽管时隔一年,皮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雷神父曾对皮诺说,蒂托带手下到布伦纳山口公路劫道去了,而此时大摇大摆出现在皮诺面前的人,正是蒂托。
*
“我们这里都有什么啊?”蒂托把枪举在前面,靠在打开着的车窗旁:“这个美好的五月早晨,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皮诺拉低帽子遮住额头,拿出信封,说道:“我们在为美军执行任务。”
蒂托接过信封打开,查看里面的文件。蒂托看样子像是不识字。他把信塞进信封里,随手扔到一边,问道:“什么任务?”
“护送这个人去奥地利边界线。”
“这样啊?那铐在他手上的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金子。”卡莱托说,“我觉得。”
皮诺暗自叫苦。
“是吗?”蒂托说着,用猎枪枪口把皮诺的帽子顶起来,开始审视皮诺的脸。
一两秒后,蒂托轻蔑地笑了,说道:“真是再好没有了。”
说着,用猎枪枪口戳皮诺的脸,在眼睛下戳开一道口子。
皮诺痛哼一声,伸手一摸,好像有血流下来了。
蒂托说:“叫后面那个人把手铐解开,把手提箱交给我,否则,我先打爆你的头,然后再打爆他的头。”
卡莱托气喘吁吁。皮诺看了一眼,发现喝了酒的好友愤怒得浑身颤抖。
“告诉他。”蒂托说道,又戳了皮诺一下。
皮诺用法语翻译了蒂托的话。莱尔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蒂托把猎枪枪口对准莱尔斯。
“告诉他,他要没命了。”蒂托说,“再告诉他,你们都要死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拿走箱子。”
皮诺突然想起旅馆老板死去的儿子尼科,猛地往外推门把手,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门上,使劲往蒂托身体的左侧撞去。
蒂托往右绊了一跤,在雪地滑了下,差点摔趴下。
菲亚特后座传来手枪开火的声音。
站在卡莱托车门旁的歹徒的脸颊被射穿,当场死亡。
蒂托恢复平衡,扛起猎枪,朝皮诺挥去,尖叫道:“把他们都杀了!”
下一秒钟似乎无比漫长。
卡莱托扣动汤姆逊冲锋枪的扳机,轰碎了菲亚特的挡风玻璃。与此同时,莱尔斯再次开火,子弹正中蒂托的胸口。蒂托倒下,猎枪走火,大号铅弹打在菲亚特的后侧板上。卡莱托再次开火,将蒂托的劫道团伙的其余六人中的两人击杀。剩下四人当即仓皇而逃。
卡莱托推开车门,追杀逃跑的人,其中一人中了枪,走起来跌跌撞撞。卡莱托上去朝他开枪后,继续追杀剩下的三人,边跑边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们这群游击队畜生,是你们杀了我父亲!你们杀了我父亲,害我母亲痛不欲生!”
卡莱托追跑一段后停下,再次开火。
他击中一人的后背,将其放倒。剩下两人转身反击。卡莱托对着他们扫射。
“还命来!”卡莱托失控地大喊道,“还……”
卡莱托萎靡下来,浑身颤抖,泪如雨下。他跪在地上,啜泣起来。
皮诺来到好友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卡莱托猛然转身,像发了疯一样,举起枪口对准皮诺,一副要开枪的样子。
“够了。”皮诺柔声道,“够了,卡莱托。”
卡莱托盯着皮诺看了会儿,再次失声痛哭。他放下枪,上前抱住皮诺,大哭道:“他们杀了我爸,害得我妈也想死,皮诺。我必须报仇。我必须这样。”
“你做了你该做的事。”皮诺说,“我们都做了我们该做的事。”
阳光破云而出。他们没用多久就清理掉路上的雪堆和尸体。皮诺搜蒂托口袋的时候,想起了尼科。他找到两年前圣诞前夜蒂托从他那偷走的钱包。他朝蒂托脚上的靴子看去,放弃了,拿起装了证明文件的信封。皮诺在车门旁驻足,向后座看去,莱尔斯依然坐着,手里拿着一把美国柯尔特M1911手枪,和克内贝尔的那把一模一样。
皮诺说:“我们扯平了。互不相欠。”
莱尔斯说:“同意。”
*
在去奥地利的最后八公里路上,卡莱托就像头部中弹了一样,魂不守舍地坐在座位上。皮诺也好不了多少。他继续开车,因为这是他此时唯一能做的。方向盘后的皮诺停止了思考,没有悲伤,没有对炮弹的恐慌,没有悔恨,只有前方的道路。距离边界线还剩三公里多一点,皮诺打开收音机,将频道换到舞曲台。
“关掉。”莱尔斯厉声说道。
“你想朝我开枪就开枪吧,”皮诺说,“反正音乐不会停。”
皮诺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自己怏怏不乐的眼神,也看到莱尔斯瞪着他时志得意满的神情。
在边境线的一处郁郁葱葱的狭小山谷中,停着两辆梅赛德斯奔驰轿车,周围站着美国伞兵。一辆梅赛德斯轿车旁站着一位皮诺不认识的身穿制服的纳粹将军。他抽着雪茄,在享受越来越明媚的阳光。
“这不对啊。”皮诺心想,他停下菲亚特。两个伞兵朝他走来。皮诺打开信封,仔细看了下里面的那张纸,然后才交过去。这是一张根据盟军最高司令德怀特·戴维·艾森豪威尔将军的吩咐、由美国第五集团军中将马克·克拉克签署的通行证。
一个红发伞兵对皮诺点头示意,说道:“把他安然无恙送到这里,可谓是英勇无畏。美军感谢你的帮助。”
“你们为什么帮他?”皮诺说,“他是纳粹。战犯。他把别人奴役至死。”
“奉命行事罢了。”美国大兵说道,同时瞥了莱尔斯一眼。
第二个士兵打开后座车门,扶莱尔斯下车。手提箱依然铐在他的手腕上。
皮诺下车。莱尔斯站在原地等他。莱尔斯伸出那只没有被铐住的手。皮诺对着那只手凝视良久,最终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莱尔斯用力握了握皮诺的手,把他拉近,耳语道。
“现在你明白了吧,观察者。”
皮诺盯着莱尔斯,简直不敢相信: 观察者?他知道我的代号?
莱尔斯眨了下眼睛,松开手,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伞兵打开一辆正在等候的轿车的后车门。皮诺张口结舌地看着莱尔斯拿着手提箱坐进车里。
皮诺身后,菲亚特车里的收音机突然放出一条新闻快讯。收音机本是静音的,皮诺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皮诺呆呆地站在原地,莱尔斯最后说的话让他感到天旋地转,仅仅在一小时前,他还确定要杀掉莱尔斯,确定他自己要复仇,而不是听从主的发落。绝望挫败的皮诺感到疑惑不解。
“现在你明白了吧,观察者。”
*
他怎么可能知道?他知道多久了?
“皮诺!”卡莱托叫道,“你听到刚刚的新闻了吗?”
那辆车载着莱尔斯离开,很快便消失了,沿着道路向史度拜和因斯布鲁克驶去。
“皮诺!”卡莱托喊道,“德国投降了!纳粹接到命令要在明天上午十一点前放下武器!”
皮诺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道路的尽头,汉斯·莱尔斯少将就此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卡莱托走过来,把手轻轻地搭在皮诺的肩上。“你还不明白吗?”他说,“战争结束了。”
皮诺摇了摇头,感觉到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说道:“我不明白,卡莱托。战争没有结束。对我来说,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永远都不会真的结束。”